沈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意味深长地说:“新帝登基,旧臣贪污腐朽之败类理当清除。哀家乃久居深宫对官僚吏治所知不深,还要多靠相爷费心。相爷莫要辜负哀家的期望。”
这些话,沈茴对左相和右相单独说了一遍大致一样的。然后,她又对两位相爷说了些不同的话。
她对左相说:“苏大人,你是哀家三顾茅庐请回来的,如今又是陛下老师。信任与倚靠,自是与旁的老臣不同。右相居高位几十年,朝中许多臣子都是他的门生。有些人旁人谏不得动不得,还需爱卿多留心。”
她对右相说:“哀家与新帝皆年幼,朝中繁事多要仰仗爱卿。如今朝中这般杂乱,还要爱卿多费心。尤其左相虽官复原职,可到底曾受过大辱,人心不可知,还望爱卿多对左相的异动留心。”
沉月和拾星安静地垂首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拾星起先没听懂,她下意识地想去问姐姐。看见姐姐沉静的脸庞,拾星收回视线开始自己琢磨起来。
拾星送右相出去,沉月走过去拉了拉沈茴膝上的毯子。即使关凌是这样温暖的地方,过了盛夏,沈茴便又开始畏寒了。
她蹲着沈茴身边,仰头望向沈茴,询问:“娘娘这次带谁一起出去?”
“阿瘦和阿胖留在煜儿身边,贴身保护。免得旁人生疑,我身边的熟面孔一个也不能带走,只让蔓生跟我走就好。她武艺很好,不比阿瘦和阿胖差多少,入宫也没多久,没人会注意到她。”
沉月点点头。
沈茴再询问沉月昨天晚上交代她的事情可都记住了,沉月一一作答,没有半丝纰漏。
沈茴这才终于露出了丝放心的笑容。
沉月低下头,心里一阵心疼。沈茴很小的时候,沉月和拾星就来了沈茴身边做事,这些年她看着沈茴长大。如今沈茴做事越来越面面俱到,甚至可以说是沉着老练。可是沉月还是忍不住怀念那个不用多操心无忧无虑安静坐在檐下读书的小主子。
平盛脚步匆匆地上楼,脸色有点不好看。
“娘娘,萧家公子出事了。”
沈茴惊讶地抬起眼睛。
萧牧死了,半个月前死在剿匪中,路途遥遥,消息今日才送来。
沈茴呆愣了好半天。
重逢后的嫌隙和气恼是真实存在的,幼时一起长大的情谊更是存在的,两相胶着,最后化成一道唏嘘的轻叹。
·
沈茴见到裴徊光的时候,他正慢悠悠地拿着个水壶,给屋子里的那株荔枝浇水。神情说不上是漠然还是悠闲。
沈茴提裙迈进门槛,伸手去攥他的袖子摇啊摇。
“走呀。”
裴徊光瞥她一眼,问:“娘娘到底要带咱家去哪儿,见谁?该不是你的哪个情夫吧。”
沈茴有点担心若她说了是回扶宁,裴徊光会不愿意去。她犹豫了一下,低哼一声,不大高兴地嘟囔:“我花了好些心思把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就想带你出去散散心都不成吗?怎么就是见我情夫了?说不定带你去见你的情妇呢。”
裴徊光不大高兴地戳了戳她的头,道:“什么情妇?娘娘说话注意点罢。”
“明明是你先口无遮拦说什么情夫呢。”见裴徊光又要来戳她的头,沈茴抱着头往后退,“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裴徊光看得出来沈茴不想说。
她不想说,他便不问。
她想带他走,他便跟她走。
接下来两日,裴徊光都悠闲地坐在马车里,偶尔翻翻医书悠哉地打发时间。更多时候,他都将沈茴拉在怀里,吃一吃。
蔓生赶着马车,快马加鞭,两日后,赶到了扶宁。
扶宁是个不大的环山小镇,整个镇子没多少人,住处环山而建,家家户户隐居般,连个邻居都很远。也正是因为山路崎岖,地势险阻,小镇上的人陆续搬走,还住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蔓生放慢了赶车的速度。盘山路不是很好走,有些颠簸。
碌碌车辕声中,裴徊光不悦地将手中的医书放下。颠得他不想再看了,他转首望向沈茴,见她蹙着眉正捏着针绣帕子。
马车越来越颠簸,沈茴捏着细针,好半天没下针。
“给咱家绣的帕子?”裴徊光问。
“嗯。”沈茴随意应了一声。马车实在是太颠簸了,她不想再继续绣,用小剪子剪断了绣线,把细针收进针盒里。
裴徊光瞥了一眼帕子一角绣的海棠。这一瞥,他意外地看见红色的海棠绣图旁,绣了四个小字——
混账东西。
“啧。”裴徊光抬手,捏住沈茴的后脖子。他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娘娘啊——咱家看娘娘这是责怪咱家还不够混账啊——”
脖侧被裴徊光的指腹捏得好痒,痒得沈茴忍不住笑出来。她软声求饶:“快松开,快松开!是你不肯告诉我你原本的小字的……我这才随便绣嘛。你不喜欢我自己留着用哈哈哈……你松开啦。”
马车停下来,蔓生听着车厢里沈茴的笑声犹豫了一会儿,待里面安静下来,她才禀话:“娘娘,到地方了。”
裴徊光松开了沈茴,转身要推门。她不想提前告诉他带他去哪里,他便不问,不问不代表不好奇。
沈茴急急拉住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回过头来,询问地望向她。
沈茴慢慢收了笑,她有点忐忑地说:“不要发脾气,不要凶人,也不要一生气就丢下我自己走了……”
“呵,娘娘说什么呢?咱家怎么可能舍得丢下娘娘自己走。”裴徊光好笑地摸了摸沈茴的脸。
沈茴慢慢松开拉着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推开车门的前一刻,眼底还残着刚刚望着沈茴的温柔。下一刻,破旧的木门出现在视线里。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一下子炸开。
蔓生习武之人,敏锐地觉察出来裴徊光身上一瞬间散发出来的阴狠死气。
裴徊光望着眼前破旧的木门一动不动好半晌,才跳下马车,一步步朝这处结满蜘蛛网的破旧老宅走过去。
他站在门前,隔着一道门,闻到旧年岁里再熟悉不过的腐臭味道。老东西身上的烧伤很重,身上一直都有一股子腐烂的恶臭味道。
许久之后,裴徊光抬手,推开木门。
吱呀——
随着这一道嘶哑声,过去黑暗的记忆扑面而来。
“你这废物样子如何复我卫氏!”
“你凭什么偷懒?你要时刻记住你的命是无数卫氏人救下来的!只要你活着一日,你就要背负万人的血债!为他们的牺牲担负起复国的大任!”
“废物!废物!你为什么还没学会!”
“你为什么不能杀了他?杀了他!连杀人都不敢,你能做什么?”
“来,这是哑药。喂他吃下去。只有哑巴才能保守秘密。仁善这种东西你不需要有!仁善复不了国!”
“别……儿子,别碰那本邪功。父皇求你了!千万别碰那东西……”
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自裴徊光迈进这里,耳边全是老东西嘶哑的吼声,还有他遍布烧伤的可怖面容。他用被烧伤的手鞭打他,一遍一遍告诉他要复国。
当他长成少年,轻易拽住他手里的鞭子,看着他从轮椅上摔下来,像一条狗一样趴在他脚边。裴徊光冷眼看着他,用他培养出来的冷漠瞥着他嘲笑他:“别再做你的春秋大梦,卫氏死光了,还复什么国。”
老东西死后房子起了火,少年的他冷眼看着老东西的房间烧成一片狼藉。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走进老东西生前的房间。他蹲下来,去捡烧残的手记本。老东西的手烧伤了,却坚持用手夹着笔记录他的成长。在本子里记下他学会了什么,还要学什么,更多的是抱怨他学得太慢。
本子烧坏了,只剩下三五页。裴徊光面无表情地艰难辨认潦草字迹。
“残身疼痛难耐夜不能眠,深知命不久矣。唯憾等不及我儿及冠成家时。提前为他许下小字。
——怀光。
愿我儿不管深陷何等苦境,仍心怀光明。”
裴徊光再翻一页,也是最后一页,只歪歪扭扭四个字——
“我儿恨我。”
后门忽然传来一道老妪的声音——“谁来了呀?”
熟悉的声音让裴徊光猛地僵在那里。
老妪再问一句:“是灿珠来了吗?”
第179章
裴徊光迅速站起身, 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外走,经过站在前院的沈茴身边,继续往外走, 直到迈出破旧的木门, 站在院墙外。
他垂着眼睛,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因为走得太急, 手里还攥着那几张烧残的纸张。他的视线落在手中发黄的纸张上的“恨”字,听着身后蹒跚的脚步声,以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了呀,怎么没有人了呢?咦, 你是……”老人家弓着腰,右臂臂弯挂着个篮子,里面是一些刚刚在后院摘的青菜。她左边的袖子空空荡荡地垂在身侧。
老人家上了年纪, 不仅腰身直不起来了, 眼睛也不太好使了。她眯着眼睛打量站在前院的沈茴。第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灿珠回来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并不是。
沈茴快步迎上去, 取了老人家臂弯里的木篮子, 扶着她,温声细语:“阿姆,怎么自己在后院摘菜呀?”
老人家由着沈茴扶着她在院中的长凳坐下。她盯着沈茴多看了两眼,忽然就知道沈茴是谁了。
“藤生跟着哑叔下山买东西去了。你、你就是灿珠说的那位贵人?是你派人接我过来的?”老人家皱着眉询问。
“是我。”沈茴看见不远处的井水旁有半桶清水, 赶忙走过去在木盆里倒了些, 端过来,亲自给老人家洗去手上粘的泥土。她一边给老人家洗手, 一边温柔地说:“这么远的路, 让阿姆奔波了。”
老人家赶忙抓住沈茴的手, 紧张地问:“灿珠说的是真的?他、他……”
连名字也不敢说,声音还是再次压低。
“他还活着?”
“是,他还活着。”沈茴拿了帕子仔细擦拭老人家手上的水,“他很好很好。”
“那、那……那他在哪啊?”老人家压低了声音,胆战心惊地说着不能提起的人。
沈茴沉默地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才重新开口:“本来这次他要和我一起过来的,只是实在有事情绊身,一时走不开。所以我先过来见阿姆,明日或者后日,等他忙完了他的事情就会过来看望阿姆了。”
裴徊光站在院墙外,听着院中两个人的交谈。他听着乳母熟悉的声音,听出她的紧张和惧怕。熟悉的声音,像是恍惚间将他送回到了幼时。
小院中安静了一会儿,老人家才重新喃喃开口:“真不敢置信,那孩子还活着……”
裴徊光听见乳母低低的啜泣声。
乳母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裴徊光也记得乳母是个很容易掉眼泪的人。他摔了、被罚了、生病了……她总是要哭的。甚至只是听说了旁人家的不幸事,也会掉一把眼泪。
“这些年他是不是也躲躲藏藏很辛苦啊?他、他……他从小啊就是个懂事、聪明、敬爱长辈友睦手足的好孩子。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像他父亲多一些,还是像他母亲多一些。他长大成年了,应该是他父亲那样成了个和善温润的郎君了。说不定也会像他母亲那样喜欢些诗词文墨抚琴煮茶……”
裴徊光安静地听着乳母对他的期许。
他慢慢合上眼睛。
不,他没有长成那个样子。他要让乳母失望了,他完全长成了相反的模样。
——肮脏又卑鄙。
老人家说着说着眼里盛满热泪,死死抓住沈茴的手,盈满热泪的眼睛充满希望地望着沈茴,她问:“他成家了没有?夫人品性好不好?是不是都有孩子啦?”
沈茴望着老人家认真点头,说:“是,他已经成家了。是我的夫君。”
老人家顿时松了口气,死死抓着沈茴的手也慢慢松开。她笑着说:“你果然是他的娘子。好,好……你们成婚多久啦?有没有孩子啊?”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们成婚没多久,还没有孩子。”
“啊。”老人家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赶忙又说:“不着急,不着急!夫人看上去年纪也小,再等几年也是无妨的。他……他对你好不好啊?”
沈茴有些忍不住,她偏过头,眼泪落下来。
老人家忽然有些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追问:“夫人,小珖他是不是惹你生气了让你受委屈了啊?他要是不知道疼媳妇儿,那也是没人教他。可是他聪明。你教教他,他一定一教就会……”
“没有。”沈茴马上灿烂地笑起来,“他对我很好很好,我们很好。我只是心里有些难受,这么多年才找到您。”
老人家松了口气,说:“入土前能知道他还活着,还成了家。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沈茴望着老人家悬空的左边袖子,忍下心酸,笑着说:“这些年,他一直记挂着阿姆。等他忙完了,就过来接您回家去孝敬。”
“好。好……”老人家弯着眼睛笑着。什么接回家孝敬的都不重要,知道那孩子还活着,就算是现在死了,也是死而无憾了。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沈茴以为是裴徊光进来,她立刻转头,没见到裴徊光,见到的是下山采买归来的哑叔和藤生。
藤生立刻迎上来,朝沈茴毕恭毕敬地行了屈膝礼。
沈茴望了一眼停在院门外的马车,她转过头对阿姆说:“阿姆,我得先回去了。过两日和他一起来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