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少爷过来了。”
俞湛点点头,问:“赵叔和秦家小娘子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都在等着您呢!”
俞湛将药匣递给思源, 先去诊看了这两位病人, 才转身去了后院, 去见齐玥——他的表兄。
齐玥坐在轮椅上, 手掌虚握成拳轻咳着, 听见俞湛的脚步声, 他转过轮椅,露出一张皙白柔和的脸。他含笑开口:“元澄,你回来了。”
俞湛轻轻颔首,走过去在齐玥身边的凳子坐下,动作自然地将指腹搭在齐玥的脉上。
“北地严寒,不适合表兄。”俞湛收回手。
齐玥扯起一侧的唇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来,悠悠道:“谁让这都城建在北地呢。”
思源站在院子里,朝开着的窗户朝里张望。见他如此,俞湛便知道前头又来了患者。他说:“表兄先歇着,我往前面去一趟。”
“元澄。”齐玥拉住俞湛的手腕,“你真的不愿意帮帮哥哥吗?”
他微笑着,眉宇间带着几分和俞湛相似的温润。
俞湛从开着的窗户望向远处山峦上的积雪,说:“她掌权,会比你做得更好。”
俞湛挣开齐玥的手,往前面去。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发着高烧,自己过来的。俞湛蹲下来,夸夸她的勇敢,再牵着她的小手往里面走,给她开药。
国泰民安的盛世心本就埋在每一个人心底深处。俞湛身为医者,医者仁心,更盼着天下人人人康健无恙,小病小疾无需为诊金烦扰。更不会只是因为小小的风寒,横尸荒野。
表兄让他照看丁千柔,他帮了。让他给丁千柔送书信,他也帮了。至于丁千柔故意拉大皇子下水溺毙之后,他不会再做送信人,不会再管丁千柔的死活。
表兄让他送信给苏翰采,他帮了。至于后来苏翰采选择辅佐幼帝,表兄让他送苏翰采一味毒,他是万万不能做的。他的这双手,只救人,不杀生。
·
年三十,是一年的最后一天。甭管这一年走了多少地方,总要在这一日归家,一同守岁。
过了今晚的夜宴,明天大年初一,就是齐煜正式的登基大典。
沈茴穿上黑金凤袍,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裴徊光为她挽发。裴徊光长指握着犀角梳,慢条斯理地给沈茴梳发。枯燥的动作,他却做得饶有趣味,目光随着手中的梳子从上到下一次次顺过沈茴的乌发。
沈茴从铜镜里望向身后的裴徊光,莫名觉得裴徊光最近的心情……好像没什么心情一样。
分明他以前也是无喜无怒,总是面无表情。可是沈茴还是隐约觉得他最近不大对劲。
沈茴被外面的炮竹声拉回思绪,她从铜镜望着裴徊光,道:“虽然今日守岁宴很热闹,可我还是宁愿和家人们围在一起过。”
裴徊光“嗯”了一声,随口道:“人之常情。”
沈茴弯唇:“子女长大总要离家,幸好有你相伴。有你相伴,便不那么遗憾,亦不觉得夜宴烦吵。年年岁岁,都有你相伴才好。”
裴徊光抬起眼睛望向铜镜中盛装的沈茴,他俯下身来,凑到沈茴耳侧,转过脸近距离凝望着沈茴,低声道:“别说情话,省得咱家忍不住将太后身上这身凤袍扒了。”
沈茴转脸望过来。两个人离得那样近。沈茴只是轻轻略抬下巴,便将柔软的轻吻落在裴徊光的唇角。然后用噙着少女调皮的目光挑衅般地含笑望着他。
裴徊光长指轻抚着沈茴搭垂的长发,长指慢慢转移,掌心抵着她的后脑,然后去亲吻她涂满口脂的红唇,将带着点蔷薇香气的唇脂碾磨在两人唇齿之间。
他不知前路,好似失了存在的意义。竟唯有在沈茴身边,因尝到那一点温度,才得知自己还活着。
沉月在外面叩门,沈茴慌忙推开裴徊光,急急开口让沉月稍等一会儿。她扭头望向铜镜,看见鲜红口脂晕开在唇边,然后冲裴徊光张牙舞爪地呲牙凶他。
裴徊光笑笑,用指腹蹭一点自己唇上的香软,瞥一眼指腹上粘的红痕,拿了湿帕子先给沈茴擦拭干净,才慢悠悠地清理自己的唇。
沉月带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沉月身后,见了沈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笨拙地行礼。
沈茴朝她招手:“松儿,到这儿来。”
松儿望着沈茴温柔的笑脸,忽然一点都不害怕了。原来太后并不是很凶很厉害的人,笑起来那样好看那样甜美。她也慢慢扯起唇角笑起来,朝沈茴走过去,将自己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搭在沈茴的手心。
松儿是蔓生的妹妹,也是蔓生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蔓生因护她而丧命,沈茴打算将松儿放在身边,看着她平安长大。
·
大殿里,坐满了各地赶来的亲王侯爵皇亲国戚,还有朝中高品阶的大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多年不入京的玥王竟也到了。
在新帝登基的前一日到京赴宴,含着什么心思,谁都能一眼看透。新帝年幼,且曾被怀疑过血统。如今他这样小的年纪坐在龙椅上,奏折都是太后在批阅。古往今来,朝臣总是对女人掌权不满的。
太后和小皇帝还没到。在座的人谈笑说话,偶又三三俩俩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人人都猜,忽然至京的玥王恐怕要带着这些赴京的皇亲国戚阻止太后上朝,更甚至夺位篡权。
“我觉得明儿个的登基大典会不太平。”
“明天?依我看,玥王这带着皇亲国戚兴师动众而来,说不定今晚就要有所动作,等明儿个的登基大典取而代之……”
几个朝臣聚在一起,压低声音商讨着。有人忽然叹了口气。
“唉。说到底,还不是看司礼监的意思?”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沉默下来。
半晌,才有人再开口:“在关凌时,掌印可不怎么管朝政,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幼帝总是更好操控些。要我说,掌印应当会支持小皇帝。”
“不过……小太后管的事儿太多了,她又是沈家人,掌印未必会留她再掌权。”
“说的是啊。”
“小太后倒是个聪明人。这段时日理政可是半点差错也无。那些个老臣想法子使绊子竟都没得逞。唉,可惜是个女儿身……”
“若是小皇帝养在她身边,日后能如她这般,也是幸事了。”
宫人禀告陛下和太后到了,所有人都停了小声议论起身离席,俯身跪地,高呼万岁与千岁。
沈茴牵着齐煜缓步穿过整个宴厅,长长的凤袍裙摆曳于身后。两个人在上首入座,齐煜有模有样地大声说:“众爱卿平身。”
沈茴侧过脸,满意地含笑望着她。
“今日是除夕夜,众爱卿可随意些。”沈茴说道。
所有人起身重新入座。乐师回到座位,继续奏乐,开始舞剑表演。这些表演者并非舞者,而是从羽林军中挑选的人,尽全力表现自己的剑法。席间众人都会他们的剑法所吸引,欣赏着如云流水般的剑舞。
表演完毕,到底是军人出身,行礼的动作也整齐得不像话。
“好。”沈茴称赞。
齐煜看了沈茴一眼,立刻说:“赏!”
表演者悄声下去,席间这才恢复了说笑。沈茴目光扫过大殿,落在坐在轮椅上的玥王身上。
“玥王已有些年头不曾入京,今岁归京一同守岁,陛下与哀家都十分欢喜。”
玥王笑了笑,说道:“本王体弱,本不该严冬之时回京。今朝是有不得不回的理由。”
席间众人偷偷目光交流,心中暗道一声——“果然”。
沈茴颔首,发间灿目的纯金凤冠光影浮动。她脸上挂着一丝极浅的笑,用着不慌不忙的语气:“哦?说来听听。”
她优雅地接过宫婢递来的香茗,淡淡品一口,让茶的热香在口中温柔漾开。
“弑君是死罪。”玥王道。
席间人静默着。
确实,砍杀帝王是千古第一罪。这无论如何都会永远伴着沈茴。
可是……
帝王之死,却是人人心中所盼。
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这样久了,今朝旧事重提,早就失了最恰当的时机。
玥王对朝臣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望着上首席间面容稚气的小太后,继续说:“太后挟幼帝把持朝纲,为权利地位不择手段。”
左相苏翰采不赞同开口:“陛下年幼,有太后帮衬,亦无不可。”
玥王冷笑:“太后这般冷血弑君之人,骨子里没有半点仁心。也难怪,能对自己的夫君下手之人,对大皇子下手不足为奇。太后,那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是大齐真正的皇族血脉!”
席间众人哗然。
大皇子溺水而亡,而且死的时机实在不凑巧,本就有人在暗地里揣测。
沈茴微笑着,神色并不曾变过半分。
周显道起身,冷眉道:“玥王此话可有证据?”
“当然。”玥王望着沈茴微眯了眼,扯起一侧的唇角。
丁千柔从席间跑出来,抖着身子跪地,高呼:“是太后逼我的!是太后逼我推大皇子下水!太、太后说若我不依她的话做,就让我给先帝陪葬呜呜呜……”
“你撒谎!”齐煜冷着脸,忽然怒喝一声。
帝王动怒,臣子们匆匆起身跪地。
齐煜转过头望着沈茴,心里想着母后对这个丁千柔这样好,她如此,母后要伤心的!
沈茴温柔地摸摸她的手,淡然地扫了一眼跪地的丁千柔,落在玥王身上,她慢慢勾唇,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把人带上来。”沈茴下令。
第195章
席间众人伸长了脖子, 好奇地望向门口的方向,直到殿门开了,宫人带着人上殿。
很多人。
片刻后, 席间的人认出来其中几个人。
“那个是跟着世子造反的林虎?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位是李和生?李先生一生两袖清风,只因为写的诗词被先帝不满,抄家流放……”
走在前面的这七八个人, 是曾经投靠箫起的臣子,后被箫起当了弃子。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曾为官, 朝臣们对他们并不陌生。
玥王的视线从这七八人身上越过,看向走在后面的六个人身上, 那是六个年轻人,有男有女, 都是窄袖劲装打扮,一看就是江湖中人。
朝臣们不认识这几个年轻人, 可是玥王在最初的疑惑之后,目光扫过其中一个人手背上的七朵金花纹身, 脸色顿时微变。
在这六个人身后,还跟了几个人,一眼看去皆是寻常百姓的打扮。
十几个人俯身跪地, 朝上首的皇帝和太后行大礼。
沈茴让他们平身,她含笑望向李和生, 客气道:“舟车劳苦,让李先生跟着快马加鞭赶回京中,身体可都还好?”
“太后体恤, 老臣不敢当。能为太后效力,这点奔波不算什么。”
席间臣子早已面面相觑。李和生多年前投奔了世子爷箫起,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怎么今日竟对太后称臣?
沈茴颔首,道:“大皇子之事的来龙去脉,有劳先生为大家解惑。”
李和生称是。
“大皇子并非先帝骨肉,此乃世子爷之计。”
李和生一句话,满庭哗然。
玥王怔了怔,急言:“放肆!皇室血脉岂是你一张嘴断案的?当真欺皇兄不在人世了?”
李和生不慌不忙地说:“玥王多年居于封地,从未见到那孩子,又怎敢断言他的血统?”
“那是因为本王相信皇兄!”
“可玥王亦多年不曾回京与先帝见面,此番道兄弟之谊难免令人发笑。”李和生仍旧用不慌不忙的语气说着犀利之言。
“你!”
沈茴从容开口:“先生说大皇子并非龙脉,可有证据?”
“当然有证据。”李和生侧转过身,站在最后的几个百姓打扮的人走上前来。
“这位,是为那个孩子接生的产婆。她可以证明那个孩子的生辰被提前了半岁。实则,是先帝当初养的那房外室后来与他人所生。”
上了年纪的产婆双腿发抖,跪地哭诉:“是……是有人给了我一千两让我撒谎。我、我鬼迷了心窍以为只是个小谎,谁知道会、会是龙嗣啊!”
产婆颤着手指向一个男人,那人叫荣志文,也是曾投靠世子的反臣。
荣志文往前迈出一步,跪下来,道:“此事乃世子爷吩咐,草民知罪,请太后降罪!”
紧接着,还有物证。产婆得了千两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钱银递上来,期间置办的宅院地契一并成为物证。甚至也有当初那房外室再嫁的人证。
人证物证具在,将那个可怜孩子的身世证得明明白白。
席间众人议论纷纷,一片嘈杂。
玥王眸色几经变化。
沈茴扫了玥王一眼,玥王有所感,皱眉望过去,对上沈茴意味深长的含笑目光。玥王搭在轮椅上的手死死攥成拳,竟生出一丝被玩弄的感觉。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他已知结局。
沈茴再品一口香茗,她将茶盏放下,落盏声清脆又细微,满殿议论的朝臣却都停了口。
“先生言此乃世子爷之计,又怎么说?”沈茴替这些朝臣问出疑惑。
李和生无声轻叹,当年投奔箫起,当真以为遇了明主,无数次赞扬世子的能力,他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反戈。
纵使担上不忠的骂名,他已顿悟箫起之心非明君。
“世人皆知世子爷因发妻被夺,怒而造反。实则,在其成婚之前,他已与草民有所接触,造反之心早已有之。箫起此人心机颇深,万事求一个名正言顺。是以,他利用先帝忧虑少皇嗣的心思,送了个假皇子入京。为的,是有人对假皇子下手,待残害手足之事被揭穿,他好坐收渔人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