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宠——绿药
时间:2021-05-07 09:19:55

  不是脆糖,吃起来黏黏糊糊的。
  山楂味儿的。
  “啧。”裴徊光吃着糖自言自语,“抱错人了吧?”
  他将口中的糖嚼尽,随手指了指,吩咐:“去,把永凤宫给咱家烧了。”
 
 
第23章 
  沈霆自一早去过集市, 就隐隐犯头疼。模糊的、杂乱的记忆片段在往他脑子里闯。不甚清晰,亦不连贯。乱糟糟的往上冲,冲得他头疼。
  他只当是忽然见到家人才会这般, 不疑有他。
  他站在石阶下, 望着沈茴在高处一点点冒头。她看见了他, 亮着眼睛朝他奔来。
  那一刻,沈霆是茫然的。
  在沈茴的记忆里,哥哥除了多了两分岁月的打磨,还是原本的模样——挺拔、伟岸,如松又如山。
  在沈霆的记忆里,那个幺妹却全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沈霆记忆里的幺妹还是个病弱的小姑娘。她自幼就比同龄人瘦弱许多, 小小的一点,永远脸色苍白, 裹着厚厚的袄。她不能吹风不能着凉不能吃冷不能累着, 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被困在方寸之地。她终日乖乖地抱膝窝在床榻上, 却会在看着别人的时候弯着眼睛笑。
  她拉他的衣角,仰起小脸对他笑, 软软地说:“哥哥,蔻蔻不疼了。”
  她央他给她带书回来读,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小小年纪便读过许多书。
  她安静地坐在他膝上, 认真地听他讲外面的事情。
  她对闺房之外天地的了解, 只有书册和旁人的讲述。她巴巴望着窗外高飞的雁雀, 明亮的眸子里写满了令他心疼的渴望。
  蔻蔻是他给幺妹起的小名。
  因为一直为沈茴诊治的赵大夫道,若沈茴能平平安安长到豆蔻之岁, 身体就会大好, 不必再这般心惊胆战地吊养性命。
  那个时候, 沈霆把幺妹放在肩上,让她巴巴去望窗外枝头的一双灵鹊。他说:“等蔻蔻到了豆蔻之年,哥哥带你游遍五湖四海亲自去看大好河山。”
  她亮着眼睛问:“可以坐船吗?可以骑马吗?”
  他笑着承诺:“当然。旁人可以去的地方、做的事情,咱们蔻蔻也都可以。”
  可是他错过了幺妹的豆蔻年岁,他归来时她早已及笄,甚至已经成婚,穿了一身描金绣凤的厚重宫装。
  ——被迫嫁给了他最恨的人。
  沈霆轻轻拍了拍沈茴的脊背。
  沈茴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不好,她从长兄的怀里退开,仰起小脸望着高大的长兄。她即使双眸盈盈湿润,却仍旧满脸挂着笑,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
  沈茴有千言万语,百转千回说出口的,却只是再唤了一遍:“哥哥!”
  沈霆充满怒意的眉宇便也柔和下来,唤了声“蔻蔻”。
  沈茴带着沈霆回到永凤宫说话,她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兄长身侧,去问他这些年可好。他说一切都好,她便满足地笑着点头,不过多追问。
  沈霆话不多,对于过去的七年没有解释太多,也没有问沈茴如何进了宫、宫中日子如何,问的最多的只是她的身体。
  “已经大好了。赵伯伯的医术哥哥难道还不放心吗。这回入京,赵伯伯本想跟来,可他年岁大了,我不舍得他老人家远离故土。赵伯伯竟让他外孙俞湛赴京。俞湛承了赵伯伯的衣钵,虽然没有赵伯伯那么多经验,却也医术了得。听说已在走手续,过几日要进太医院当差了……”
  沈茴说着声音低下去,又补了句:“这恩情有些重了……”
  “勿忧虑,勿多思。不论是恩还是债,都有哥哥还。你且安心养着身体便是。”
  沈茴知道赵伯伯如此待她,是因为长兄对赵家有救命之恩,赵家都是重恩义的人。可沈茴还是觉得赵家这些年付出实在太多,有了几分感激与亏欠之意。
  这个时候,齐煜忽然抱着书册跑了来。
  他喜欢来沈茴这里写课业,不是第一次来了。
  他亲自抱着写好的大字跑来,站在门口探头朝里面望去,眨眨眼,有点犹豫。
  “煜儿。”沈茴将齐煜喊到身边来,“这是舅舅。”
  齐煜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霆。
  沈茴又对沈霆解释:“这是二姐姐的煜儿。”
  沈霆扫了齐煜一眼,十分冷淡地“嗯”了一声。
  齐煜就敏锐地觉察出来这个舅舅并不喜欢他,他也不喊舅舅,只“切”了一声,抱着课业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小腰杆挺得笔直。
  不喜欢他就不喜欢呗。
  反正也没几个人喜欢他,他才不稀罕别人的喜欢,他也不喜欢这个舅舅!
  沈茴怔怔望着齐煜跑远的方向,再转头望向自己的兄长,已隐约猜到了几分兄长不喜齐煜的原因。她想辩解些什么,还没有想好说辞,沈霆已经站了起来,称要去拜见皇帝。
  他进宫来,本应先见皇帝的。
  “我陪哥哥去。”
  沈霆下意识地想说她不能吹风在屋里好好呆着,可一回头,沈茴的眉眼映入眼帘,他才反应过来蔻蔻已经长大了,这才有些怅然地点了点头。
  ·
  沈霆只是让沈茴同往。到了元龙殿,沈霆却并不准沈茴跟进去,只让她在偏殿稍候。
  元龙殿内,皇帝坐在龙椅上,受伤的右腿高高抬起搭在矮凳上,一个宫女跪在他脚边,正在温柔地给他揉着腿。
  沈霆迈进正殿,远远看见皇帝,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腰侧的重刀。
  然而他进宫时,已解了兵刃。
  他缓缓将手放下,眯起眼睛打量着殿内。除了侍奉的宫女,还有一个个青衣的宦奴垂首恭顺。一个个,瞧上去卑躬屈膝一副媚态,可每一个又都是出自东厂一等一的高手。
  是司礼监悉心栽培出来的人。
  沈霆忽然想起前几日与心腹密谋时,一个兄弟感叹的那一句:“想杀皇帝,必先除裴狗!”
  “当年受了重伤,缠绵病榻多年,今年身体康健这里千里迢迢回京,怀一腔忠君爱国热血,再报效朝廷。”
  沈霆向皇帝行礼,垂首低眸藏起恨与怒。
  皇帝大笑,万分开怀。
  “爱卿回来了!朕的大将军回来了。天助大齐!有此神将归来,哪里还惧什么箫起吴往之辈!哈哈哈!”
  “陛下谬赞。”沈霆肃然行军礼,交握的拳慢慢收拢,握紧。
  “将军谦虚了!谦虚了!从即日起……呃……”皇帝想说官复原职,却觉得这事似乎应该先问过裴徊光才妥当……
  他竟是连如今的上将军职是谁担着,也不甚清楚。
  ·
  沈茴等在偏殿,心里担忧着。她分明知道长兄不是莽撞人,可还是忍不住担忧。
  她从偏殿的窗户望出去,不由一怔。
  对面书房的窗户开着,裴徊光坐在窗前案后,正在批阅奏折。奏折堆满长案,也不知道是堆了几日。
  他不紧不慢地拿了奏折来看。他看得也不甚仔细,只略略扫一眼,便执了朱笔随意批下几个字。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侧脸的轮廓。
  她一直承认,裴徊光生得极好,他身上没有半分宫宦的卑微和谄媚,若是不说,谁也看不出他竟是最低等残缺的宦人。甚至,将仙风玉骨、风流隽逸等等夸张的溢美之词放在他身上,他的容貌也是担得起的。
  要不然,初次见他时,她也不会恍惚将他认成救她走的仙人。
  他端坐在那里,从容地翻阅各地送上的奏折,寥寥数笔就能决定人的生死。
  沈茴竟产生了错觉,觉得远处的裴徊光,比正殿里寻欢作乐的今上更有帝王之姿。
  沈茴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裴徊光握笔的手指上。
  沈茴一怔,隐约忆起了几分难以启齿的痛觉。她急忙将目光收回来,有些不敢看裴徊光的手。她望着脚前方寸的地方迷茫地假想,倘若哥哥早回来一日,她还会不会……
  也就是在沈茴移开视线的刹那,裴徊光转过头望过来。他慢悠悠地置了笔,低笑了一声。
  听见沈霆的脚步声,沈茴赶忙收起情绪迎上去。
  “哥哥?”她仔细瞧着沈霆的神色,小心揣摩。
  沈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时,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甚至带着几分笑。他说:“虽如今身体大好了,也要照顾好自己。哥哥还有事,不同你回永凤宫再坐坐了。”
  “好。”沈茴望着他,乖乖地应。
  七年,会发生很多事情,也会将一个人改变不少。沈茴意识到哥哥还是那个哥哥,却也不完全是那个哥哥了。
  出宫的路和永凤宫是相反的方向,沈霆甚至没有和沈茴同出元龙殿,先一步急匆匆地出宫去了。
  到了宫门,收了他刀刃的小太监崇敬地喊着“将军”,双手捧上他的刀。
  沈霆接了刀,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冷风吹在他冷毅的脸庞。他紧抿着唇,策马狂奔许久,在高坡上停下,勒住马缰,转身望向远处巍峨的皇宫。
  七年前,他困守死城,誓死效卫。
  弹尽粮绝,援兵撤离时,亲卫来禀,他所效忠的帝王为了讨好鄙蛮的胡人,竟要献出皇后,皇后不允,坠于高墙。
  陷于绝境的他第一次尝到痛彻心扉。
  七年后,他才知道霄弟、菩妹,都不在了,都惨死在这个皇帝手中!就连蔻蔻都被困在奢华的牢笼中!
  先帝虽残暴,倒也担得起“枭雄”二字。可今上是个什么玩意儿?竟辱他三个妹妹!
  沈霆握刀的手颤了颤。
  下一刻,重刀出鞘,狠狠刺进冰冻的山岩中,连根没入,嗡鸣不息。
  ·
  沈茴回永凤宫的半路上就看见了腾腾的浓烟。
  “娘娘!永凤宫起火了!”宫人急急跑来禀告,“今儿个有风,火势越来越大,免得熏了娘娘,娘娘还是先别靠得太近了!”
  沈茴急忙追问:“可有人受伤?”
  “娘娘宽心,火是从无人的库房先烧起来的,没有人受伤。”
  沈茴松了口气,吩咐扑火的人当心。
  她又忍不住怀疑,永凤宫怎么会起火?按理说,宫中处处谨慎,又值年底,各处当差的人会格外仔细才对。
  沈茴站在路边,望着远处的浓烟,慢慢蹙起眉。
  沈茴没有在路旁等太久,立刻有管事太监赶来禀话。
  “永凤宫的火一时扑不灭,即使扑灭了,也有隐患,不能让娘娘涉险。还请娘娘暂搬到昭月宫。”
  宫里的人办事效率极高,月亮爬上树梢时,沈茴已经在昭月宫沐洗过,歇在新宫殿的寝殿里了。
  可,沈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沈茴打量着寝殿。
  她走到拔步床床侧的博古架面前,然后抬手推了推。
  一道矮门出现在视线里。
  沈茴有个猜测。
  她犹豫片刻,带着灿珠走进矮门后的暗道。走了许久,渐渐闻到了玉檀香。
  玉檀香越来越浓。
  在宫中大面积栽种玉檀的地方,只一处。
 
 
第24章 
  暗道里黑漆漆的, 也静悄悄的,沈茴只能听见自己和灿珠的脚步声。实在是有点瘆人。
  “娘娘,咱们这是要去哪?要不然, 先让宫人摸摸路?这路瞧着阴森森的, 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去。或者咱们再多带两个人?”灿珠小声说。
  “灿珠,你闻到玉檀的味道了吗?”沈茴怕自己产生错觉,让灿珠来确认。
  灿珠愣了愣,再仔细去闻, 果然闻到了玉檀寡淡的香气。她点头:“是, 是玉檀的味道。”
  灿珠也不是个蠢笨的。显然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沈茴站在原地, 沉默着。
  “娘娘?”灿珠去问沈茴的意思。
  沈茴望向前方, 这条路黑黝黝地通往看不见尽头的地方,不知长短不知出口,但玉檀的味道无孔不入。沈茴犹豫了一小会儿,继续往前走。
  当从暗道里出来, 沈茴迎着夜里的凉风眯起眼睛, 望见山与树掩映后的七层阁楼。
  沈茴以前来沧青阁时, 走的是正门。
  这次从暗道出来之后,穿过一片玉檀林, 那道青藤相盘的月门, 是沧青阁的西南角侧门。
  小太监顺岁站在檐下候着,待沈茴走近, 弯腰打礼,他毕恭毕敬地为沈茴推开门。然后又笑着对灿珠说:“灿珠姐姐, 夜里寒, 别在这里候着了。去侧间安歇便是。”
  安歇?
  沈茴脚步停顿了一下, 才抬步往前走。她迈进门槛, 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继续往前走,踏上木梯时,才恍然大悟。
  沧青阁从一楼开始,地面铺着白狐皮绒毯。墙上也悬着崭新的锦绣壁毯。沈茴抬手拂过墙壁,壁毯后传来缓缓的椒热。
  火盆里的银丝碳徐徐烧着,温柔送上洋洋暖煦。
  冰寒十余年的沧青阁,生了火。
  温暖如春。
  沈茴站在楼梯上,望着火盆里烧着的火焰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她走上六楼,望见裴徊光映在门上的身影。她推开门,却没立刻进去,只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他。
  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执笔练字。他还不太适应这个温度,身上寝衣单薄,竟是夏衫。他未着袜履,长足赤着踩在柔软的雪色绒毯之上。
  玉石长案旁的那个巨大的青瓷鱼缸不见了,换成了一只幼童高的羊脂玉牛雕摆件,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玉质特别的柔光。
  沈茴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裴徊光握笔的指上。
  裴徊光等了一会儿杵在门口的人还是既不进来,也不说话。他便先开口:“娘娘今日穿里裤了吗?”
  沈茴蹙了蹙眉,垂下眼睛,小声说:“疼。”
  “什么?”他分明已经听见了,却还是再问一遍。
  “还疼着。”沈茴微微提高了一丁点音量。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瞥了一眼立在门口的沈茴,又收回视线继续写字,道:“是娘娘硬拉着咱家的手乱戳,如今伤着了也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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