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宠——绿药
时间:2021-05-07 09:19:55

  说起来,丽妃入宫前是妓,今日这样的羞辱,她本不会如静贵妃那般觉得耻辱。甚至,她站在一旁看着沈茴急忙脱了斗篷为静贵妃遮身的时候,也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态度。她根本没有想到沈茴也会拿了自己的斗篷赠她遮身。
  本不觉羞,暖热的斗篷裹身,她反倒莫名捡起了些早就丢失被人践踏的脸面。
  沈茴没有提起上午的事情,让丽妃来软塌这里坐。
  丽妃望一眼铺着米黄色锦缎的软塌,柔软、干净。她小心翼翼地坐了边角。
  “刚好亲自把娘娘的斗篷还来。”
  丽妃的宫婢将斗篷递给拾星。
  沈茴随意瞟了一眼,说:“这好像不是我的那件。”
  丽妃一直在仔细打量沈茴的脸色,闻言,这才出言指责自己的婢女:“怎么拿错了!”
  “奴婢该死。是奴婢拿错了。娘娘今日穿的斗篷也是红色,拿混了。”宫婢赶忙疾步往外走,从另一个宫婢手中取了沈茴那一件过来,重新交给拾星。
  丽妃是担心沈茴介意那件斗篷她穿过,会嫌脏。毕竟这宫里尊贵的妃嫔们哪个不嫌她脏?别说是她穿过的衣裳,就连她坐过的地方也是嫌弃得要命,不肯再落座的。
  所以过来的时候,她带了两件斗篷,除了沈茴的那件,还有一件款式差不多的新斗篷。先递上那件全新的。若沈茴嫌弃她穿过,自会默认接了那件新的。
  沈茴的疑惑只是一瞬,立刻了然了其中深意。她有心宽慰些什么,可到底心里有事,暂且揭过不提,只请丽妃吃细点,说:“本宫病了好些日子,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恐怕跳不了舞。”
  “娘娘凤体比什么都重要。”丽妃自然知道沈茴根本没认真学过,只皇帝让她过来,她是不得不来。她既来了,就算沈茴不学,她也不好立刻就走,只好待下去。
  丽妃一向不喜欢和宫中的妃嫔相处,因为她晓得那些妃子是如何看她。尤其面前这位是最尊贵的皇后。她望着面前的精致点心,心想只好靠吃这些糕点磨蹭一下午。
  “虽不能跳舞,丽妃可以教本宫些别的吗?”
  丽妃一愣,赶忙说:“娘娘太看得起臣妾了。是什么事情难为了娘娘?”
  沈茴弯了弯眼睛,说:“我瞧着你妆容一向精致,听说不是宫婢描画,都是你自己描的。想跟你学学。”
  丽妃望着沈茴这张璞玉般完美的脸庞,心想皇后娘娘哪里需要妆容点扮?想了想,她实话实话:“臣妾那些画法恐怕不适合娘娘,娘娘适合清淡雅致些的画法。”
  沈茴便起身,亲自去拉丽妃往梳妆台去。
  丽妃望着沈茴拉着自己的手,一时有些懵怔。她半晌才知道,那份陌生的懵怔叫做受宠若惊。
  明明上午还晴空万里,半下午忽然起了风,紧接着就开始降雪。无风时落雪不冷,伴着风的雪才是真的冻人。
  丽妃趁着雪还不大离开了永凤宫。
  丽妃走了没多久,沈茴派去沧青阁盯着的人过来回话——掌印回宫了。
  沈茴望着铜镜中着了妆容的自己,理了理云鬓,吩咐:“去取那件最厚的斗篷。”
  她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初荷待绽的娇艳容,眉心一点朱砂钿神女泪般灼目。
  沈茴穿戴好,本来已经迈出了寝殿,忽然又折了回去,也没用宫婢伺候,自己重新换了衣服,乘坐凤舆往沧青阁去。
  沈茴坐在凤舆内,凉风从凤舆边角间漏进来,仿佛无孔不入似的。听着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沈茴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端坐着。
  到了沧青阁,迎上来的小太监很脸生,已不是之前的那个。
  “掌印刚回来没多久,眼下不是在六楼就是七楼。”小太监唇红齿白,看上去只十五六岁的样子。
  听了这话,沈茴忐忑一路的心,忽然就安了。
  ——裴徊光知道她会主动过来。
  沈茴如上次一般,让灿珠在一楼等着,独自沿着环形的木梯一层层往楼上去。凉风吹拂,吹得她小腿微凉。
  裴徊光在六楼。
  他回来之后沐洗过,换了一身雪衣,懒散坐在书壁前的一张扶手椅上,膝上放了一卷书册,打发时间地翻看着。
  他在沧青阁的时候,大多都在六楼的书阁翻看书册典籍。即使这里所有书册,他早已倒背如流。
  沈茴站在门口,遥遥望着他。她垂着身侧的手莫名攥紧了衣角,来时做了那么多心理准备,当真来了这里见到他,竟还是有些紧张。
  裴徊光抬眼望过来。
  隔得有些远,书阁里灯光昏黄。他望过来的眉宇不甚清晰,沈茴亦看不清他的眸色。
  她说:“掌印,陛下要处死本宫。”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问:“娘娘犯了什么死罪?”
  沈茴没答话,她解下身上厚厚的斗篷,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然后缓步朝着裴徊光走过去。沈茴无比清醒自己准备去做什么。
  每走一步,他陷在斑驳光影里的五官越是清晰一分。
  “娘娘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梳妆打扮准备侍寝吗?怎么到咱家这里来了?”
  “侍寝是下策。”
  “那什么是上策?”裴徊光问。
  沈茴在裴徊光面前停下来,将他膝上的那本书拿了起来,放在一侧的三足矮几上。然后,她自己取代了那书册,坐在他的膝上:“掌印是本宫的上策。”
  裴徊光笑,他抬手,扶了一把她的细腰。
  他等着小皇后主动说些什么,她却垂着眼睛不开口。裴徊光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扫过,知她悉心描了妆容,连腕上也故意用了玉檀香。
  裴徊光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裙摆。随着她侧坐的姿势,裙尾下露出小半截雪色的小腿。
  “娘娘这是慌了手脚六神无主,以至于连里裤都忘了穿?”裴徊光俯身,拽了拽她的裙摆,将她露在凉气里的小腿遮了,怕这娇贵的小东西再受了凉。
  沈茴的目光便落在他为她理裙的手上,眼睫不由颤了颤。
  裴徊光的手生得极好,修长匀称,有寒玉般的精致完美,又有寒玉的润意凉泽。他食指上戴了枚骨戒,深稠的色泽越发衬得他手指干净整洁 。
  裴徊光收手时,沈茴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相贴,她的纤细娇小越发衬得他手指修长。
  裴徊光抬抬眼,去看她,她垂着眼睛,蜷长的眼睫半遮着眸子里的专注。裴徊光向来不是个急躁的人,他睥着她,忽然来了兴致,等着看小皇后打算如何,是软着嗓子来央他,还是自以为是地拿出筹码来交换。
  沈茴将裴徊光指上那枚骨戒摘了。
  裴徊光不解其意,望她的目光略深,带了点探究。
  “还未谢过掌印赠药。疤已尽数消了,掌印要瞧瞧吗?”她的声音是一贯的甜软中带着点清凉。未见慌乱,亦无难堪。
  裴徊光皱了下眉。
  于是,沈茴握着裴徊光的手送入裙下,带着他去探那已消的疤处,又不止那疤处。
  “侍寝前已非完璧,陛下会不会处死本宫?”沈茴望着他,“掌印?”
  裴徊光愣住,指尖触暖意,让他向来从容的面容竟浮现几许懵怔,
  还有慌乱。
 
 
第21章 
  沈茴自小做事喜欢拖延, 今日苦恼犹豫之事便拖到明日。那是因为她知道家里人会无限宠爱,不会真的逼她批她,即使她做不好完不成也有家人为她兜底, 没有恶果没有惩罚。
  入了宫, 她再无倚靠。万事只能靠自己。短暂时日疯狂成长, 再不是那般软弱拖延人, 不得不学会果断勇敢。
  灿珠等在一楼,搓着手御寒气。她抬起头望向楼上的方向, 眼中浮现了几分担忧来。她明白沈茴要做什么,既惊于沈茴的勇气,又不看好她的冒失。在这宫里头, 一点恩情足以让宫人死心塌地地卖命。文嫔于她有恩, 文嫔让她来皇后身边,命令她拿出侍奉文嫔的忠诚来待皇后,灿珠记在心里, 自是一心一意。来了皇后身边时日虽短,日子倒也舒心,灿珠更是真心盼着皇后好的。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再不准备准备往元龙殿去, 恐要迟了……”灿珠在廊下搓着手,小声嘀咕着。
  六楼的书阁里, 沈茴软惫地偎在裴徊光胸膛。
  那枚被沈茴摘去, 随手放在三足矮几上的骨戒, 磕碰后落了地。裴徊光目光追随着那枚骨戒, 看着它滚进书橱底下的阴影里, 直到看不见。
  沈茴今日上身穿了一件粉杏的对襟软衫, 配一条质地柔软的嫣红齐胸裙。她侧坐在裴徊光的膝上, 一只腿微微抬高,裙摆下露出银红的绣鞋前尖,另一条腿无力垂着,足尖落了地。嫣红的大幅裙摆逶迤展开,绽在他的雪衣之上。
  “娘娘是不是太冒失了?”裴徊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侍君前失贞是死罪,那奸夫是不是也当斩?”沈茴握着雪色的帕子,仔细擦他指上的血污。
  鼻息间是淡淡的血腥味儿,是他从幼时起便厌恶的味道。他睥着她专注为她擦拭手指的模样,说:“咱家一阉人,皇后失贞的罪降不到咱家头上。”
  他仔细地瞧她,企图辨出几分无措恼火,或者悔意。
  沈茴却只是轻“嗯”了一声,说:“若是上策行不通,自然只能行那下策。”
  “不怕被降死罪了?”
  她这才鸦睫轻抬,凝眸去望他。盈盈美目含情,所谓顾盼生辉大抵便是这样的双眸。她鸦睫微颤后,眸中染上几分轻浅的勾人笑意。情绪在她的眼中像有了层次,慢慢递进,又慢慢逼近。
  “本宫忽然想起来陛下爱美人,从不是那种看重女子贞操的凡夫俗子。”她微微加重了语调,“陛下圣明!”
  “为了侍奉好陛下,本宫午膳只用了小半碗清粥,晚膳更是只用了一盏暖暖的花茶而已。待见了陛下,必然再不会失态地吐出来。”沈茴指尖捏住裴徊光衣襟一点,攥紧了再轻轻拉了两下。那幅度细小微弱,几不可见。
  她望着他的明眸中,再次递进两分轻佻来,她问:“掌印觉得本宫可能哄得陛下欢心?”
  裴徊光垂目看她,漆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深如寒潭。
  沈茴腰背微微挺直,凑得更近一些,贴着他的耳,低语:“若是得了赏,还要谢掌印让本宫尝过风月滋味,于取悦陛下大有裨益。”
  她挺直的脊背又软下来,温柔靠着他,枕着他的肩,噙着丝笑痕深深将他望着。
  从始至终,裴徊光的目光未曾从她的眉眼间移开。
  他想了一下,她在明黄龙床上展颜绽放的模样。
  这样干净纯稚的美人眉心点了朱砂钿,眸中染上魅愫,什么样的欢心取不得?于是,他望着她的眼睛,徐徐开口实话实说:“就算是九霄仙人的欢心,娘娘也哄得。”
  下一刻,裴徊光膝上一轻,沈茴已经起来了。
  “掌印安歇,本宫要回去重新沐洗往元龙殿去了。”她弯腰,将那方沾满血污的雪帕子塞进他的手中,微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转瞬松开。
  她转身下楼,不回头,脚步也不留恋。
  唯有搭在臂弯的藏青披帛随着她的脚步,飘出些逶迤婉转的弧度。
  裴徊光依旧坐在圈椅里,听着她一步步踏在木梯上的声音,渐渐远无。他身上的雪衣干净整洁,拂了拂前摆,就连她坐过留下的皱痕也散去。
  半晌,裴徊光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推开往外望去。
  万籁俱寂,连风也散场,只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无休无止。被玉檀相夹的窄路上堆着厚厚的积雪。沈茴扶着灿珠的手,逐渐走远,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踩过的痕迹。石榴红的斗篷将她整个身子裹着,就连柔情蜜意的云鬓也被兜帽遮了。
  无星无月来相照,唯有窄路两侧玉檀间栉比的昏暗宫灯引路。天地皆暗。不久,沈茴的身影便隐在了黑暗的远处,看不见了。
  裴徊光抬手。
  那雪帕子是干的,未曾湿过水,自然不能将他指上的血污完全擦净,留下了一点点痕迹,那痕迹悄悄留在他指上的纹路里。
  “至于吗?”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呵。你即不来,咱家也舍不得。”
  裴徊光望着玉檀夹道的黑暗尽头,慢悠悠地舔了舔手指。
  ·
  沈茴坐进凤舆,立刻用微颤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她向来畏寒,此时竟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只得用凉凉的手心来降温。
  所有强撑出来的从容冷静荡然无存。
  可她仍旧硬着头皮逼自己去回忆,回忆刚刚在书阁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可有纰漏。
  竟,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听着抬舆人密密麻麻的踩雪声,沈茴逐渐冷静下来。
  到了这一步,不管今晚侍寝时裴徊光是否来阻止,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沈茴想要的,从来不仅仅是为了避开圣宠。更重要的,是日后帝王驾崩时,裴徊光对齐煜的支持。
  “娘娘,袖炉在您身侧。”灿珠在外面说。
  沈茴这才将一旁的袖炉握在掌中,慢慢取暖。
  沈茴先回了永凤宫沐浴换衣。
  灿珠给她收拾衣物时,发现她裙里沾着的血污吓得半天没缓过神来。她也不敢将衣物交给宫婢,亲自来处理。
  沈茴收拾妥当后,元龙殿的车鸾已经过来了。沈茴神色如常地登上车鸾,沉月和拾星一路忐忑地跟着。
  皇帝并不在元龙殿,还在兰贵人那边。
  元龙殿的掌事公公奉承地弯腰解释:“听太医的意思,兰贵人已经发动,小殿下马上要生了。是以陛下虽耽搁在那边,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事关龙嗣,没有更重要的事情。”沈茴笑着说话,一脸和气柔和。
  掌事公公也不多话,吩咐了殿内的人仔细伺候,才弓身退下去。他也没有走远,只在外间候着,等着吩咐。
  于是,沈茴再一次坐在龙床上,等着皇帝归来。
  只是今非昔比,她今日再来这里与初入宫那日的心情已经大不同。
  初入宫那一晚,她心惊胆战,又怕又恨。她恨皇帝是天下至尊,拿他无可奈何,自己只能使些小手段残喘着微弱挣扎。她只能将恨埋在心里,哭着想要回家。念了千万遍爹娘与兄长,盼着神祇降临来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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