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拾星转过身朝着院子大声地喊,声音都是抖的。
沈茴低下头,将手摁在胸口,喘息开始变得费力。昏过去的前一刻,沈茴在心里告诉自己:沈茴,你不能倒下啊,千万不能。
上一回去沧青阁,沈茴回来后主动喝了好些防染风寒的药。今日在那不生炭火的花房褪下上衣,显然又着了凉。
沈家一到了冬日最怕的,就是沈茴染上风寒,怕她引那旧疾。没想到,她刚进宫没多久还是着凉了。
·
晚上,裴徊光让人去永凤宫请人。去的人很快回来,禀告皇后娘娘病了,来不了。
裴徊光望着玉石长案上的红梅,有些惋惜。他没太当回事,去忙别的事情。
第二日晚上,裴徊光又令人去请人。这次来回话的是王来。
“娘娘已昏睡了两日。”
裴徊光抬眼。
王来挑着灿珠的说辞来禀:“娘娘自幼体弱,多年靠药续命,只这两年才好些。到了冬日最怕着凉。听娘娘身边的宫婢说,娘娘上次来沧青阁的时候就冷到了。”
冷?
裴徊光疑惑。
沧青阁冷吗?
他不觉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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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凤宫灯火通明。太医院的人都在偏殿候着。皇帝傍晚来过一次,听太医说皇后的情况有些凶险,想着美人尚未得到过就病倒了,他顿时烦躁,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茴昏睡了两日,沉月和拾星倒是整整两日不曾合眼。
夜深了,旁的宫婢都歇下,只沉月和拾星守着沈茴。
“要不要告知老爷?”拾星红着眼睛。
沉月嘴唇颤了颤,没说出话来。她怕啊,怕沈茴和她二姐姐一样陨在宫中,老爷和夫人见不得最后一面……
不,不会的!
她会好起来的!
忽然宫人进来传话,说是偏殿的太医寻她们两个。
·
裴徊光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睥着脸色苍白的沈茴。
“啧,还真是娇贵的小东西。”
他在床侧坐下,将指腹搭在沈茴的腕上,听她浅弱的脉。半晌,裴徊光才收了手,然后将一粒黑色的小药丸塞进沈茴的嘴里。
沈茴一直陷在梦境中。
她梦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梦中,哥哥姐姐们都还在。父亲鬓发未白腿亦康健。
在她的梦里,梦见最多的就是长兄。
小时候不能日日见到父亲,倒是长兄一直陪着她护着她。长兄年长了她十四岁,亦兄亦父,对她宠爱到极致。
那些快乐的过往一晃而过,紧接着都是长兄去后,家中的痛。
长兄的死,仿若一道门,门里门外两番天地。
这几年,沈茴不止一次的想,反正自己是个病秧子,只能拖累家里。若能和邪魔做交易,她宁愿用她的死换长兄的活。
长兄那样好,不该不得善终,他活着也比她更能庇护家人。
“哥哥……”
沈茴在梦里梦外,反反复复地哭喊着。
她也不知道是梦里还是梦外,听见邪魔在她耳边说——
“醒过来,咱家就准允你哥哥回来见你。”
第18章
一大早,齐煜站在床边,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床榻里头瞅。
他眨巴眨巴眼睛,漂亮的凤眼里浮现几许疑惑。
孙嬷嬷压低了声音:“既已看过了,该走了。”
齐煜一向很听孙嬷嬷的话,他点点头,将小手递给孙嬷嬷,牵着手往外去了。直到走出永凤宫,孙嬷嬷说话才不那么压低声音。
“殿下要来看一眼,如今看过,该去好好读书了。”
齐煜停下脚步,仰起小脸蛋望着孙嬷嬷。他皱眉,迷茫地问:“嬷嬷,她也要死了吗?”
他伸出自己的小手,一根根手指头探出来:“第四个了。”
在沈茴之前,宫中曾有两位妃嫔先后担着照顾小皇子的责任。那两位妃子也都曾盛宠过,距离那后位只一步之遥。可偏偏命不好,一个意外坠楼去了,一个惹怒圣颜被处死。
孙嬷嬷心里灼了一下,她蹲下来,把齐煜伸出来的手指头握回去,握成个小拳头,攥在大手里用力握紧。
“煜儿,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莫要信那些乱言殿下命硬克母的浑话。”
齐煜第一时间想反驳,可是他望着孙嬷嬷坚定的目光,把话咽了回去。他反倒是笑起来,说:“嗯,煜儿不信。煜儿只信嬷嬷的话。”
孙嬷嬷摸了摸他的头,站起来牵着他的小手继续往前走。
一高一矮一老一幼的两个人牵着手,默默前行。
“嬷嬷,等她醒了我还是不喊她母后了,喊她姨母。”齐煜低着头,将脚边的小石子儿踢开。小石子翻了两滚,落下甬路,滚进了积着脏雪的泥草里。
孙嬷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
齐煜离开没多久,沉月进了屋,走近床榻,惊讶地发现沈茴睁着眼睛怔怔望着屋顶。
“娘娘醒了!”向来沉稳的她险些将手里的药碗跌了。
她赶忙将汤药放到一侧,转身小跑着喊小宫女去只会偏殿候着的太医过来。然后匆匆走到床边俯下身来焦急询问:“娘娘觉得怎么样了?”
沈茴也是刚醒过来。
此时的她和以前每次发病一样,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虚弱地不想说话。
沉月自然知道她的情况,亦不逼着她开口,只等太医急急赶过来,重新给沈茴搭了脉。
“咦?”太医也是讶然,“娘娘的脉搏和昨日的浅弱相比,沉健许多。”
他退到偏殿去,重新调整药方。
沉月和拾星都是大喜。
拾星乌着眼睛笑:“那些经没有白念,菩萨都听见了!”
沈茴望着拾星的笑脸,也跟着弯了弯眼睛。小时候发病疼得厉害,她很多次都因疼痛折磨心里想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每每醒过来看见身边的人担忧的样子,便不敢那样自私,只能一次次默默在病痛里挣扎着站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沈茴由沉月喂了两口米粥,身上才稍微有了些力气,脸色也不那样苍白了。
“我觉得还好,你们两个都去歇一歇。让灿珠过来就可以了。”沈茴缓慢地开口。声音轻轻的。
她自是知道,这两个傻姑娘一定一直守着她。
沉月和拾星也没逞强,下去补眠。换了灿珠过来照顾。灿珠早听说过沈茴体弱,却是第一次见她发病,被她毫无征兆差点送了命的架势吓了一跳,不由谨慎起来。
“太医交代了娘娘刚醒过来,不能下床。要多静养。”灿珠说。
“我晓得的。”沈茴温声答话。即使太医不这样说,她也根本没力气下床。
灿珠又感慨:“娘娘前两日着实吓人!不过奴婢听拾星听娘娘以后还有过昏迷近月的时候。好在这次娘娘没什么事儿了。”
“昨天晚上梦到仙人赐药,所以这次才醒得这样快吧。”沈茴眉心蹙起来,慢吞吞地说。
大抵是沈茴醒了过来,仿若雨过天晴,灿珠笑得也灿烂:“昨天晚上?仙人有没有赐药不知道,掌印倒是来过。”
沈茴讶然,急问:“他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灿珠摇头:“奴婢不知道,当时已是下半夜了,是沉月和拾星守着娘娘,她们两个却也被太医喊了去。听说掌印在这里待了不到一刻钟,想来只是看了娘娘一眼?”
沈茴垂下眼睛,没再说什么。
灿珠怕她累着,也不敢再拉着她说话了。
沈茴傍晚时又睡去,夜里睡得也沉。接下来几日,她都虚弱地不能下床,不过每日醒着的时候倒是一日比一日多起来。
到了第五日,沈茴已经可以下床稍微走动。
齐煜坐在绣凳上,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好啦?”
沈茴点点头,问:“殿下要在这里读书吗?”
“嗯啊。你这屋子里暖和!”齐煜晃着一双小短腿,挪着屁股转过身,去拿摊在桌上的书来读。他用手指头抠了抠书页,在心里默默嘀咕:她命还挺硬嘿。
沈茴病倒最初虽是因为风寒,如今只是那旧疾折腾她,倒也不怕将风寒的病气传给齐煜,便由着他在这里读书。
小孩子大抵都很难专注读书,没过多久,齐煜就将手里的书册丢到一旁,在沈茴的寝屋里左看看、右看看。
他跑到沈茴的梳妆台前,好奇地翻看台面上的首饰。他拿起一支步摇晃了晃,珠光耀目,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孙嬷嬷挑帘子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顿时心惊肉跳。
她脸色一沉:“殿下!”
齐煜手一抖,手中的步摇跌了。他赶忙跑到书桌前腰背挺直地坐下,重新抱起书来,认真地读。
沈茴笑笑,对孙嬷嬷柔声说:“煜儿还小呢。一直读书会累的,少玩一会儿不碍事。”
孙嬷嬷望着仍旧虚弱的沈茴,欲言又止。
沈茴哪知她的难言之隐?只能化成一道无声的轻叹。
·
又过两日,沈茴几乎大好了,甚至看不出刚刚大病了一场。这一日暖阳四照万里无云天气甚好。
沈茴坐在窗前软塌上,望着外面湛蓝的天,眸中又浮现了羡慕。她抿着唇,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沉月不忍心她这样,无奈地说:“虽然今日天暖,可娘娘只能出门一小会儿。”
沈茴立刻弯起眼睛来:“我要穿那件鹅黄的新斗篷!”
沈茴带着沉月和拾星出了永凤宫,也没走多远,只在永凤宫后面的梅林那一片走一走。
“娘娘累不累?要不要去前面的漱心亭歇一歇?”沉月问。
沈茴点点头,说“好”。
拾星在一旁喋喋不休:“娘娘,我听说俞大夫已经过完了手续,要不了多久就要进太医院当差了。”
“这样快的?”沈茴问。
“嗯嗯。”拾星点头,“等俞大夫进了太医院,可得让他给娘娘好好诊诊脉,把身子重新调理一番。”
沉月也在一旁说:“有俞大夫在,的确更宽心些。”
主仆三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漱心亭去。拐过山石搭的双鹿景儿,漱心亭映入眼帘。一并映入眼帘的,还有坐在漱心亭里独酌的裴徊光。
沈茴脚步一顿,僵在那里。
沈茴甚至有扭头就走的冲动,可既然撞见了,哪里有转身就走的道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着大不了打个招呼再走。
她刚要开口,裴徊光却忽然抬手,竖起食指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沈茴不解其意,却也依从。她静默了片刻,这才听见了隐约的议论声。她只听了一耳,就听见了“掌印”二字。
沈茴仔细打量裴徊光的神色。
有人背后议论裴徊光,偏偏他这个当事人一边对梅独酌,一边听得饶有趣味?这大概说明,他听到的议论是好话?可旁人暗地里谈论他,会说好话?沈茴很是怀疑。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过去,在裴徊光对面的石凳坐下。
“……查出来那个女人是谁了没有?啧,这都几天了,一点风声都没流出来。你不是认识在沧青阁当差的小石子?实在不行使使美人计套话呀。”
“别提了!小殿下生辰那日之后,我再没见过小石子了。这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大概在宫里做事的人凭空消失太司空见惯,躲在山石下一起偷闲吃酒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也不再提小石子,继续议论“那个女人”。
“真是见了鬼了。这都多少年了,原来掌印也是喜欢女人的!稀奇,真稀奇!前几年连御前女官都不要,还真以为掌印不好这口的。”宫女去推身侧的小太监,“跟姐姐说说,你们净了身还会喜欢女人吗?”
小太监吃酒有些醉了。他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香喷喷的姑娘家谁不喜欢……掌印之前那是忙着干大事,现在终于知道姑娘家的好了呗。嘿嘿嘿……你们等着瞧,掌印尝过了味儿,要不了多久也要在外头建府养妻了……”
“我老好奇了,那个女人坐在掌印怀里是什么滋味呢?怕是不怕啊……”
还行吧,当时也不是那么怕——沈茴默默在心里回了一句。
沈茴坐不住了。她可真后悔刚刚没转身就走!
她病了多日,并不知道如今宫中早已流言四起。
几个偷偷吃酒的宫人又说了一小会儿,估摸着时间不早,不敢再偷懒,收拾了东西悄悄离去。
沈茴偷偷看向裴徊光。
他又倒了一盏酒,修长的手指捏着酒盏慢悠悠地转着,没喝。
沈茴原本也不是为了和裴徊光一起偷听才留下来,可如今听了那些话,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正坐立不安,忽听裴徊光轻笑了一声。
“咱家一世清誉,尽数毁在了娘娘手中。”
沈茴不敢置信地抬眼,愣愣看他,在心里悄悄骂了一句:厚颜无耻……
再狠狠骂一遍:
无耻!!!
裴徊光将未饮的酒盏放下,拿起漆黑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递给沈茴。
沈茴以为还是上次吃过的糖豆,毫不设防地放进口中。下一刻,却被唇舌间刹那间蔓延开的苦味熏得红了眼圈。
她红着眼睛去瞪裴徊光,苦得说不出话来,却见他懒散吃着瓶中余下的药,一粒粒,吃糖一般,竟不觉得苦。
沈茴便想,他的舌头一定坏掉了才尝不出苦和甜。
裴徊光忽然将那盏未饮的酒递到沈茴唇前。沈茴想说自己不饮酒,那冰凉的酒盏已经碰了她的唇。
他看着她,大有倘若她拒绝就给她灌下去的意思。
沈茴心里气恼,却依旧张了口。
贝齿唇舌间弥留的苦味竟神奇地瞬间散去,只余她未尝过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