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一怔,转过头望向圈椅里的裴徊光。他没在看她,低着头,摆弄桌上的几个小瓷瓶。桌子上摆着一行色彩斑斓的小瓷瓶,款式与齐煜刚刚抢走的那个黑色的一样。想来,都是糖,不同口味的糖。
下巴?
沈茴疑惑了。
她下巴怎么了?
她站起来,环视一圈,看见裴徊光面前的檀木桌上摆着一个小铜镜,她取了铜镜翻过来,却不由呆了呆。
这个小铜镜另一面的镜面故意被敲碎了,用浆糊粘了两只粗糙的草编蚂蚱。想来,是齐煜贪玩的成果。
如此,小书房里再没有镜子了。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转眸望向裴徊光,她有了个冒险的主意,但是有点不太敢……
片刻之后,裴徊光视线里出现沈茴撑在桌面的一双手。他抬眼,就看见沈茴双手撑在桌面,朝着他俯下身来。
沈茴凑到裴徊光面前,近距离地望着他的眼睛,从他漆色的眸子里去看映出的她。
“唔,”沈茴摸着自己的下巴直起身,“刚刚在元龙殿的时候,下巴被皇上捏过。我嫌恶,擦的时候有点用力了。”
裴徊光眨了下眼睛,凝视着她。下一瞬,他忽然伸手去拽沈茴的小臂,沈茴一个趔趄,顺着他的力道俯下身来,另一只手堪堪撑在桌面。
裴徊光用蜷着的食指抬起沈茴的脸,然后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脸侧,反反复复。
沈茴皮肤娇嫩,被他这样刮摸几番,下巴竟微微泛了红。
“嫌恶吗?”他问。
“只觉得凉。”
她望着他,眼睛里萦着一汪水,那双眸子干干净净的。
裴徊光反复摩挲她下颚的指腹动作停顿了两息,才又次缓慢地捻抚。力道,却比刚刚轻了些。
他慢悠悠地开口:“其实,咱家不是很懂娘娘的心思。”
沈茴心头一跳,心里头的那根弦迅速绷紧。她晓得接下来的对话尤为重要,她的答话可不能有半分差错。
“娘娘嫌恶皇上乃人之常情。可又何必主动送到咱家手边来糟践自己。还是娘娘觉得咱家竟没有皇上可怕?”裴徊光目光凉凉地睥着沈茴。
天下人都知道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不过是个傀儡皇帝,若论卑鄙险恶,裴徊光可不觉得那狗皇帝比得过自己。他也不相信小皇后会蠢到为了躲避一个恶人,去投奔另一个更恶的恶人手中。
沈茴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徊光摩挲着下颚的力道又加重了些,他问:“娘娘当真不惧怕咱家?”
“怕啊。”
沈茴脱口而出,没有半分犹豫。她重新抬起眼睛,正视裴徊光,再补充一句:“很怕。”
裴徊光皱了眉。
他自诩能轻易看透旁人的心思,却在这一瞬间闹不懂这小皇后脑子里在想什么。
“可是,”沈茴说,“恐惧可以克服,仇恨不能忘却!”
她的眼底,迅速攀上顽固的恨。
“我一想到要向他俯首跪地,对他恭顺对他温柔,任他揉捏骑坐,甚至生下冠了他的姓氏有着他血脉的孩子,就觉得比凌迟还要痛苦!”沈茴反手握紧裴徊光抬她下巴的手腕,用力攥紧,“掌印知道这种恨吗?”
裴徊光望着她充满恨意的眼睛,忽然一阵恍惚。
恨?
呵,那他可太知道了啊。
裴徊光低沉地笑了两声,转而收了笑,饶有趣味地盯着沈茴,道:“天下皆知今上是咱家拎上去的。娘娘是不是该连咱家一起恨才对?”
沈茴反问:“皇上是先帝和太后所生,难道本宫要连先帝和太后一起恨?先祖是女娲娘娘捏出来的,难道本宫要去庙宇砸了女娲娘娘的尊象?”
裴徊光觉得沈茴这是歪理邪说。
他盯着她的眼睛,企图辨出一丝一毫的巧言令色。
沈茴安静地回望,没半点惧他的探究。
半晌,裴徊光忽然笑了。
“娘娘的恨可真是……”裴徊光想了一下才想到合适的词,“可真是不拖泥带水。”
裴徊光莫名又觉得怅然。
他的恨可没有小皇后这般简单纯粹,他做不到。
裴徊光松了手。
沈茴直起身,细细去瞧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沈茴说:“本宫去寻小殿下了。”
裴徊光略颔首,语气恭敬:“娘娘慢走。”
沈茴微微蹙眉,转了身。她是来寻齐煜的,如今在齐煜的小书房里和裴徊光单独相处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虽因了裴徊光的身份,冠不上“私见外男”的罪名,可单独相处时间久了,总是难免惹人生疑。
沈茴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望向裴徊光。
“掌印。”她喊他,声音轻轻的。
裴徊光“嗯”了一声,也没抬头,拿起桌上那排小糖瓶,依次倒出几粒糖。从窗棱漏进来的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无可挑剔的五官半边陷在阴影里。
“掌印,下次什么时候想作画?”沈茴的声音不仅轻,还带着一点软。
裴徊光捻了掌中的糖豆放进口中来吃,抬起头望向沈茴。她站在门口,发白的光在她身后照进昏暗的书房。纵使他眯起眼睛,也不太看得清她的眉眼,只觉得她整个人好像镀了一层冬日的暖阳,有点灼人了。
“等娘娘身上的疤消了。”他说。
沈茴悄悄舒了口气,这才迈步走出书房。
沈茴没走两步,就看见沉月站在远处,眉间染着郁色略显担忧地望向这边。
沈茴走过去,问:“可看见煜儿跑到哪里去了?”
“往屏金公主那边去了。”
沈茴想了想,齐煜刚回宫,想去找宫中旁的小公主玩耍也正常。反正他马上就要搬到永凤宫,来日方长,倒也不急。
沈茴默默往永凤宫走,不由叹了口气。虽然她打算好好教养齐煜,可她进宫前还被家人当孩子来养,哪里懂如何教养孩子。如今颇有番焦头烂额的境况。
“孙嬷嬷可好些了?”沈茴问。
孙嬷嬷是二姐姐的乳娘,这几年一直伴在齐煜身边。
沉月解释:“听说好了些,但是还没大好。嬷嬷知道娘娘体弱,怕把病气传给娘娘,这才一直没敢过来磕头。”
沈茴点点头,心里盼着俞大夫早些进宫才好。
·
裴徊光送来的那罐去疤药药效惊人。又过了两日,也就是齐煜生辰这日清晨,沈茴起来时惊讶地发现腿侧的疤痕一点痕迹都看不出了。
她赶忙让拾星那剩下的药收起来,等俞大夫进了宫,看看能不能照着研出来。然后她很快起来,仔细给齐煜准备生辰宴。
却说沈茴在后宫为生辰宴忙碌的时候,前朝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早朝之时,竟有老臣私藏了匕首,伺机刺杀皇帝。当然了,那老臣并没有能成功,可皇帝还是吓了个半死,众目睽睽之下竟吓得屁滚尿流,毫无半分帝王的威严。
彼时裴徊光并不在朝堂上,正在春角巷。这里可是京城的快活乡,整条巷子都飘着劣质的香粉味道。
裴徊光由皂衣青年引路,从后门进了香宝楼。一路畅通无阻,登上三楼,进到一间香闺。
女人抱膝瑟瑟躲在床角。女人叫山音,是香宝楼的头牌。
“抬头。”王来说。
山音吓了一跳,还是依言抬起头。裴徊光谪仙似的脸映入眼帘,山音怔了怔,连恐惧都忘了。
裴徊光扫了一眼她的脸,开口:“手。”
山音呆呆望着他,忘了反应,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面前男人的容貌晃了神。站在她身边的人已经先一步拉着她的胳膊,抬高她的手。
王来将一方叠好的厚帕子搭在她的脉上。
裴徊光这才探手,搭了一下她的脉,只一息就收了手。已经知道她是花柳病初期,只要略加遮掩,太医院的那群蠢货也看不出。
裴徊光接过王来递来的帕子遮了口鼻,明显嫌弃这里的味道。他转身,丢下一句:“准备一下,过几日送进宫中。”
好半天,山音才知道他是谁。她吓得打了个哆嗦。
裴徊光刚出了香宝楼,往宣庆街去买糖。宫里的小太监快步赶过来,将早朝上老臣欲刺杀皇帝的事情向他禀了。
裴徊光垂着眼睛,低低地轻笑了两声。
他拍了拍小太监的肩,小太监受宠若惊,差点跪下去。
裴徊光在宣庆街买了很多糖,他常来这里买糖吃,并不是什么秘密。糖贩们毕恭毕敬,小心翼翼。
裴徊光在一个糖铺子买糖,嫌弃这家装糖的盒子太小,直接拿了张油纸,卷成了封底的漏斗,让商家倒满。
他一边吃着一边走。
顽皮的孩童在热闹街市追逐,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他,那色彩斑斓的糖豆洒出来一些。
孩童的父亲追过来,见到裴徊光吓得脸色惨白直接跌跪在地。
热闹的街市忽然安静下来。
犯了事儿的孩童这才后知后觉的抬起头,呆呆望向裴徊光。
在众人忐忑的目光中,裴徊光诡异地弯下腰摸了摸男童的头,甚至抓了把糖果塞进他的手里。
街市更加死寂。围观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叹这孩童运气好撞上掌印大好心情。
裴徊光站起身,望着远处罩着一层暖阳的雪山,眯起了眼睛。灯下书前女人的胴体似乎也是这样白花花的,不仅白,还暖。
啧,他想画画了。
这次,换个画法。
第16章
今日是齐煜四岁的生辰日,并非整岁。所以这生辰宴,是不会惊动朝臣的,只摆在后宫,是家宴。不过宫中有着七十五位公主,除了那些咿呀学语路都走不明白的,其他公主们都要来参宴。又临近年底,各地亲王携家眷进宫朝拜,一些小王子、小世子们,今日也到了。
纵使都是些天之骄子、骄女,初时规矩着,时间一久便玩闹起来。
是以,整个御花园简直成了孩童的疯窝。
纵使沈茴做了心理准备,听着嘈杂的孩童笑闹声,还是觉得头大。
“娘娘,孙嬷嬷过来了。”拾星挑帘子进来,一位鬓角花白的老妇人跟在后面。
“娘娘金安。”孙嬷嬷屈膝行礼。
沈茴令拾星将人及时扶起,没让她真的跪下。她起身走过去,亲自挽着人在软塌上坐下,叹然:“这几年辛苦嬷嬷了。”
在沈茴的印象里,孙嬷嬷可凶一嬷嬷,脸一板,谁都怕她。她小时候也怕孙嬷嬷。可如今再相见,见她鬓间花白,苍老许多,心里莫名怅然。
孙嬷嬷抬头,望着眼前的沈茴,心情一时复杂。沈家那个人人担忧“站不住”的小主子竟然长这么大了。想着这是沈家仅剩的小主子,一时间她眉眼染上慈爱。她说:“早就该来给娘娘磕头。可彼时跟在别宫伺候,等娘娘去了别宫接太后和小殿下回宫那两日,又不争气地病倒了,一直到今日才能过来。”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想来还没好利索。
“今冬严寒,嬷嬷要多注意身体。”
沈茴话音刚落,齐煜跑进来,大声说:“嬷嬷怎么不躺着,跑这里来!”
孙嬷嬷病着时,自然也怕将病气传给齐煜,齐煜也是多日不曾见过她。听闻孙嬷嬷来了这里,他立刻追了来。
孙嬷嬷脸上的慈爱一收,瞬间板起脸。她招手:“殿下过来。”
这是沈茴头一遭看见齐煜规规矩矩地走过来,立在孙嬷嬷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沈茴的错觉,觉得齐煜连小腰杆都故意挺直了。
“皇后娘娘是殿下母后的亲妹妹,是殿下的姨母,也是殿下如今的母后。殿下以后要听皇后娘娘的话,孝敬、尊敬、爱护。”孙嬷嬷板着脸说教。
齐煜眼珠子转了转,看了沈茴一眼,又收回视线望着孙嬷嬷。他问:“是人前还是人后?”
沈茴惊了。她重新审视齐煜,好像第一次见这孩子一样。
“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
于是,沈茴惊愕地看着齐煜面朝她跪下来,规规矩矩地磕头:“齐煜顽皮,这几日惹母后忧心了。日后一定好好听母后的话。”
沈茴赶紧将齐煜拉起来。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看孙嬷嬷。她还没出生呢,孙嬷嬷就在沈家做事了。若不是百分百的信任,沈茴说不定要怀疑她暗地里虐待齐煜,把这孩子吓到听话。
孙嬷嬷的脸色和缓了些,对齐煜道:“今日是殿下生辰,出去玩罢。嬷嬷要和娘娘说话。”
齐煜咧嘴一笑,转身刚走两步,又转回来,对沈茴认认真真地作了一揖,然后又对孙嬷嬷说“嬷嬷还未大好,晚间喊太医再瞧瞧”,这才跑出去玩。
沈茴怔怔望着齐煜离开的方向。
似知沈茴疑惑,孙嬷嬷解释:“娘娘,在这深宫中,眼见未必如实,真真假假不过都是自保。”
沈茴心里忽然揪了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希望齐煜是真的顽皮。这孩子不过才四岁而已,就要学会真真假假地保护自己了吗?
孙嬷嬷仔细瞧着沈茴的神色,见她已经明白,点到为止,继而转了话题。孙嬷嬷问了些沈家的情况,沈茴又将话题绕回齐煜身上。她也不问别的,只是问些寻常琐碎事,问到最后不知道问什么了,她无奈地揪起眉头来,说:“嬷嬷,多和我说说齐煜的事情吧。什么事情都好。”
孙嬷嬷平时对齐煜很严厉,可如今说起齐煜这四年的点点滴滴,眉宇间却是一片慈爱。
他是沈菩的孩子,就是孙嬷嬷唯一的亲人,是她的命。
沈茴安静地听着,时而因齐煜的顽皮而展颜,时而又为他几次生病而皱眉。
孙嬷嬷悄悄打量着沈茴。
在她心里藏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那样大,几年来压得她夜夜不得眠。向来做事果决的她,如今望着面前的沈茴,头一遭这样犹豫。
在她眼里,沈茴还是个孩子呢。她能承受那样的秘密吗?那秘密,会不会吓到她?更何况,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每多一个人知道,凶险越是多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