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又知道,那秘密是不可能永远藏下去的。这次病倒,孙嬷嬷开始害怕,她害怕她走了之后,煜儿就真的只是孤零零一个了。
孙嬷嬷慈爱地摸了摸沈茴的头。
很快,其他妃嫔带着公主们过来问安。孙嬷嬷也不再久留。她穿过玩闹追逐的孩童,往回走。
齐煜忽然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拦在她面前。
“我陪嬷嬷!”
孙嬷嬷叹了口气,她蹲下来理了理齐煜的衣襟,说:“不是都说过了?今日殿下生辰,自去玩耍。”
“可我生辰就想和嬷嬷在一块!”
孙嬷嬷把脸一板,齐煜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知道了,一会儿就去前头玩!”
他又凑到孙嬷嬷耳边,小声问:“嬷嬷告诉她了吗?”
孙嬷嬷给他整理衣襟的动作顿了顿,道:“尚未。”
“她蠢不蠢?”齐煜又问。
“大抵是比你聪慧些。”孙嬷嬷忍着笑,戳了戳他的小脑瓜。
“没看出来……”齐煜一脸不服气。
孙嬷嬷站起身,道:“去玩吧。自己多注意些。”
齐煜前一刻还一脸规矩,忽然扮了个鬼脸,顽劣尽显,又是那个人人嫌的小殿下了。
·
这边每有妃嫔带着公主们过来问安,沈茴都几句客套,就让人自便。到了后来,她让人传了话,今日都轻松些,礼节能免则免,孩子们玩得开心就好,不必都过来向她问安。
她自己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玩闹的孩童,听着小孩子们的笑声,她眉眼间不由自主染上了几分羡慕的笑意。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拾星瞧了瞧她脸色,说:“娘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沈茴这才穿上厚厚的斗篷,带着拾星迈出殿内。
一连几日落雪,今日倒难得是个晴朗的日子。路上的积雪早已被宫人仔细扫净,可道路两侧栽种的红梅枝头堆着的积雪却仍旧沉甸甸,似在昭示着春日还早,严寒也未远离。
沈茴走在红梅下,嗅着鼻息间淡淡的梅花香,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一个小太监杵在远处。第一眼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再一琢磨,却发觉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沈茴再往前走了两步,见那小太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远远地对她行了一礼。
沈茴心头一跳,忽然想起来这个小太监正是那天晚上,在沧青阁为她引路的那个。她心头颤了颤,冷静地对拾星说:“你且回去。”
拾星茫然不解,问:“自己回去?那娘娘呢?”
“去照料小殿下,让灿珠过来这里等着。”
拾星仍旧不解,却也不多问,转身回去了。
沈茴在原地立了片刻,才朝那个小太监走去,默默跟在他身后,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又行了许久,走向一间小小的花房。
宫中有很多这样的花房。有些是供给宫中的花匠避风雨,有些里面摆着花匠台供花匠们修弄花景。眼前这一室,便是后者。
小太监止了步,为沈茴“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待沈茴迈步进去,又为她将木门关上。
花房建在阴处,两扇窗户关着,屋内昏暗,只在巨大的花匠台上摆了一盏灯。原本摆在花匠台上的众多盆景凌乱地放在地面,只留了一盆绿萼梅。
裴徊光坐在花匠台后面唯一的高脚凳上,慢条斯理地调弄染料。
“娘娘过来坐。”他说。
沈茴望一眼花匠台上的染料,走了过去,停在裴徊光身侧。倒不是她不想坐,而是花房里再无第二个凳子。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恍然地“哦”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腿。
沈茴紧紧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才僵僵往前挪了半步,心惊胆战地坐在他的腿上。
“转过身来。”裴徊光没看她,认真调弄染料。
沈茴依言,慢吞吞地转了身。裴徊光伸了胳膊,绕过她的后腰,将她整个身子圈在了怀里,继续调染料。
沈茴如坐针毡,苦恼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调颜色。她望着花匠台上的诸多染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裴徊光终于将染料的色泽调试满意了,这才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他的目光落下来,沈茴心头一跳,忽然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花匠台上没有画纸!
她不敢置信地抬眼,对上裴徊光的目光。
裴徊光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他不喜欢逼迫别人,等着人主动送上门。
远处,隐约还能听见孩童的笑闹声。
沈茴攥紧的手将裙子攥出重重的印子,那精致的绣理似乎被她的指甲划烂了。她忽然又一松手,然后低下头解衣。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既是自己选的路,那就不必落泪委屈,即使头破血流,也得笑着走到底。
上衣尽数褪下,层层叠叠堆在腰侧,繁厚的衣物越发衬得她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沈茴转身,取了搭在笔搭上描底子的细画笔,然后转过身来,将画笔递给裴徊光。
“掌印。”她含笑将他望着,眼尾轻勾三分娇媚。
裴徊光深看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笔。他视线下移,开始落笔,将花匠台上的那盆绿萼梅,一笔一划认真落在这世无其二的画纸上。
花房里是不会生炭火的,有些冷。
落在身上的笔墨,也是凉的。
沈茴勉强撑着,努力抵抗这种无孔不入的寒,在心里盼着这折磨快些结束。
“你等等我呀!”
“我们去花房里玩!”
“对,藏在花房里让母妃寻不见!”
外面响起几个小孩子的笑闹声,紧接着又有宫人叮嘱小主子慢些跑的声音。似乎,还掺杂着几个妃子的谈笑声。
脚步声和笑闹声越来越近了。
沈茴抬眼去看裴徊光,他手握细笔,正在描蕊,画得专注。
“掌印……”沈茴低声颤音,身子跟着一颤,裴徊光落蕊那一笔便歪了。
他皱了皱眉,重新去蘸染料,没有停下的意思。
第17章
沈茴咬唇,瞪着裴徊光的淡然。
门外的那个小太监会守着门,不让旁人进来吧?否则裴徊光为什么一点都不在意被人撞见?
不不,在意被撞见的人是她。兴许,他根本就不在意呢?
沈茴心里挣扎犹豫。
她想现在就起来,把衣服穿好,纵使惹恼了裴徊光。又忍不住赌小太监会在外面守住,不会有人进来的。
沈茴听见了推门声,却是不远处的另一间花房。
“哎呀,这里头怎么脏兮兮的!”
“几位公主,这花房里乱着呢。咱们去别处玩。”
“奴婢刚刚看见晨妃在寻公主呢……”
说话声和脚步声逐渐远了。
沈茴这才松了口气,僵硬的脊背微微软下来。她低着头,缓了半天,才慢慢抬起眼睛,望向眼前的裴徊光。
从始至终,他都在很认真地描画。
沈茴眸中浮现了几许不解。都说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徊光行事古怪非常人所能理解,沈茴觉得这话可真是没错。正常人谁能理解一个疯子的所作所为呢?
她望着他专注的样子,不由顺着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他的笔尖。然后,她看见了绽在她胸口的绿萼梅。
沈茴一怔,脸上迅速攀上一抹红,立刻移开了视线,不肯再多看一眼了。
花植盆景堆满地,粉的山茶红的梅,白的玉兰紫的堇。
各色芬芳遮不住他身上淡淡的玉檀香。
花房里安安静静的。
只有偶尔裴徊光撂笔换笔的细微声响。
外面,隐约还能听见些小孩子的笑闹声,只是那声音太远,隔着千山万水似的。
沈茴估摸着出来的时间,等了又等,忍了又忍,才小声开口:“掌印,快午时了。”
今日是齐煜的生辰宴,开宴讲究一个吉时。而她身为皇后,若是不到场,自然不能开宴。
今日的生辰宴,事无大小她都亲自过问,连宴桌铺什么锦缎都是亲自挑选。怎么愿意耽搁了这最重要的吉时。
裴徊光略皱眉,因为他对自己刚画的那一笔不满意。他捏着帕子一角,将刚落的一笔小心擦了,重画。
他似乎,根本没听沈茴在说什么。
“掌印?”
沈茴咬咬唇,也不敢去拉他的袖子,怕影响了他落笔,只去攥了他前襟一点点衣料,小心翼翼地摇了摇。
“要迟了……”
裴徊光垂目,瞥了一眼她怯生生攥他前襟的小手,这才开口:“没画完。”
——这是实话。
“那、那晚上再继续画好不好?”她小声央着。
裴徊光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目光落在堆在沈茴膝上的心衣,道:“娘娘的小衣太紧,会蹭花了。”
他目光落在皑雪上的绿萼梅,思考着。
“我、我不穿它……”沈茴声音小小的,呢喃一样,攥着裴徊光前襟的力道却不由自主紧了又紧,“外面的袄宽松,蹭不坏的……”
她低着头,裴徊光看不见她的脸。想来,应当是红着脸十分委屈的样子吧?
也行吧。
裴徊光搁了笔。
沈茴劫后逃生般地松了口气。她颤着手准备穿袄,却忽然听见孩童追逐声那样近,近得仿佛只隔了一道门!
沈茴指尖一颤。
下一刻,花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沈茴想尖叫,侧坐着的她本能地转过身,埋首在裴徊光怀里。
恨不得原地消失。
与此同时,裴徊光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棉氅,劈头盖脸地罩下来,将沈茴整个人裹了。
站在门外的人群,便只看见裴徊光坐在花匠台后,怀里抱着个人,似乎是个女人?只能看出个人形来,却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女人。
几个小公主怔怔站在门外,望着裴徊光阴沉的脸色,忘了反应。
在小公主们身边伺候的宫人却吓破了胆,赶忙将自己的小主子抱起来,快步退着走开。
沈茴僵在那里,听着花房的木门关上。罩下来的棉氅遮了光,周围漆黑一片,她一动不动,低着头,将额头抵在裴徊光胸膛。
“这是有人玩忽职守。”裴徊光说。
沈茴还是一动不动。
“没人看见娘娘。”裴徊光语气慢悠悠的,“是咱家疏忽了,一会儿就降那小太监的罪。”
他将罩着沈茴头脸的棉氅扯开,抬起沈茴的脸。他原以为会看见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蛋。却见沈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然而眼泪却是半滴也无。
裴徊光默了默,唤她:“娘娘?”
沈茴眼睫颤了颤,那双眸子慢慢聚了神采落在他的脸上。然后,她忽然抱住了裴徊光,十分用力地抱住了他。
她动作那样突然,又那样用力,裴徊光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沈茴狠狠地、恨恨地,将那只剩几笔就要收尾的绿萼梅用尽全力蹭在他的衣服上。
裴徊光今日穿了件茶白的细布衣,纹理细腻,暗纹浅柔。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的衣料上,染着黑的绿的白的脏杂色彩。
他抬眼,望向沈茴。
她已经起身,背对着裴徊光整理衣服。
身量娇小,脊背却挺得笔直,有力量,也有骨气——裴徊光评价。
沈茴整理完衣服,走到门口背对着裴徊光立了好一会儿。以防万一,她不能现在就出去。她等了一阵,听见外面没有任何声音,显然已被他的或者她的人赶走旁人,她这才推门出去,头也不回,连木门也不关。
外面的凉风灌进来。
吹动满地的花植盆景,轻轻地晃。
裴徊光捏着干净的雪帕子,想要擦身上的污渍,手中的帕子还没碰到脏兮兮的染料,他又放了手。
这哪里擦得净?
他慢悠悠地转眼,将视线落在花匠台上的那盆绿萼梅。
啧,下回还是画红梅罢。
·
沈茴独自走了一段,便遇见了一脸忧色的沉月和灿珠。
过来时,沈茴让拾星喊灿珠过来,没想到沉月也跟了来。
灿珠低着头,小声说:“那个小太监中途好像闹肚子离开了一小会儿。那几位小公主是从另一条路的假山后面突然跑过来的,奴婢和沉月来不及去拦。”
今日玩闹的孩子们实在是太多了。热闹,也乱。裴徊光叫人叫得突然,灿珠若突然喊太多人过去盯着,一是来不及,二是太显眼了。
沈茴没说什么,继续往前面去。
沉月忧虑地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默默将怀里的袖炉递给沈茴,暖手。
等沈茴到了前面,已经神色如常了,甚至眉眼间带着几分笑。
沈茴含笑望着齐煜,心里想着:还好,没误了吉时。
席间孩童们欢声笑语,间或逗得沈茴也展露笑颜。谁也看不出来异常,而事实上,沈茴已经隐隐觉得身子不适了,不过强撑着。
宴毕,小孩子们没有一股脑离去,仍有不少在庭院里玩闹。
沈茴抱着个新拿的袖炉侧坐在窗前的榻上,温柔望着。
她从小就羡慕肆意又自由地奔跑。
等孩子们走了大半,宴席彻底结束,沈茴才起身,由宫婢服侍着穿上斗篷,回永凤宫。
回到永凤宫,灿珠不知道去忙什么了,沉月在院子里交代宫婢琐事,拾星扶着沈茴迈步进了内殿。
“娘娘先坐一坐,奴婢去拿衣服。”拾星松了手,转身去给沈茴取热火烘烤过的暖衣。
“拾星……”沈茴喊住她。
拾星笑盈盈地转过身来,等着吩咐。
沈茴扶着桌角,慢慢在软塌上坐下来,然后将手心贴在自己的额头,虚弱地开口:“我好像发烧了。”
拾星脸上的笑瞬间僵在那里。她赶忙跑过去,去摸沈茴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吓得她手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