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亮着眼睛去望沉月:“那件事呢?”
沉月脸上也严肃了几分,压低声音:“听说世子爷又占了两城。”
沈茴的眼睛越发明亮,充着几分崇拜之色。
世子爷本该是她二姐夫。不不,就算到了现在,沈茴也只认世子爷是她的二姐夫。
沈茴的二姐姐沈菩还活着时,世子爷暗中筹谋,等沈菩丧命深宫,世子爷造反造得声势浩大。皇帝盛怒要抄了老侯爷家,却不想侯府人去楼空,竟是整宗都跟着小世子一起反了。
几年过去了,小世子手中的兵马已经不容小觑了。
沈茴伸长了脖子,从开着的窗户往外望去。红墙宫外的山峦,那么远,远得看不真切。
二姐姐活着时,不知道是不是也日日望着宫墙外的山河,盼着姐夫来救她。
沈茴不是盼着自己被救,而是盼着小世子当真能冲进皇城,杀了那荒唐皇帝,给二姐姐出一口气。
沈茴心里莫名激动起来。好像真的看见世子提刀入宫砍了狗皇帝人头的那一幕。
她想着,倘若自己是男儿身。不不,不需要是男儿身,倘若自己能像长姐那般自小跟着父亲学过点武艺,能拿得动刀枪。她也要投奔世子去,做个小兵上阵杀敌,可以为砍掉皇帝脑袋出一份力!
拾星端着汤药进来,说:“娘娘,今日在外面吹了那么久,快喝一碗汤药。小心染了风寒引旧疾。”
沈茴一下子垮了脸,身子朝一侧栽歪过去,所有的激动都没了。
——可她是个病秧子。
“我好好喝药,喝双份,能把身子骨养得结实硬梆吗?”沈茴声音闷闷的。
“能能能,当然能!”
沈茴知道拾星在哄她。
沈茴自小就知道自己不如几个哥哥姐姐,年幼不懂事的时候还为这个哭过。大哥哥把她抱在膝上,笑着说:“我们小阿茴天下第一好,你就是你,不需要和别人比较。”
沈茴已经很久不去回忆过去的事情了。
记忆都是美好的,可惜人都不在了。越是美好的记忆,便越是苦涩了。
沈茴翻了个身,目光落在锦被上明黄的凤图上。她不能像二姐姐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随手一写就能写出气死夫子的文章来。她没有大姐姐殉国的勇气,更没有两个哥哥上阵杀敌的本事。
她就是她。可她总该用她自己的方式做些什么。
·
夜深人静,徐家府中,今日被皇帝当众扛起的美妇人掩面而哭。
“今日落得如此,我再无半分颜面,还平白拖累了你的名声。若不是舍不得孩子,只想三尺白绫了此一生。如今,你给我一道休书便是。我只盼着你能送我去尼姑庵呜呜呜……”
“芸娘!”书生抱着妻子的肩,“我明白你的苦楚。可这不是你的错!我怎能就此抛下你不管不顾?”
“相公,可是、可是……”美妇人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不要再说了!没能第一时间冲出去舍命护你,我已羞愧万分!断然不可能再抛弃你!这京城既然待不下去了,我们离开便是。继续为这样的皇帝做事,平白辱了这些年读的圣贤书!……我们去陈州!我们去投奔世子爷!”
美妇人望着自己的相公,慢慢止住了哭。
第二天一早,这对夫妻在家中夜谈的说辞,已被一字不落地送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没说什么,只反反复复认真洗着手。冬日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寒到骨子里,他偏生不喜欢热水。一双手在冰凉的水中反复洗着,手指都红了,他竟也不觉得凉。
王来察言观色,已然明白掌印这是不仅不会抓了那书生,反而要让这书生一家一路畅行无阻了。
他不禁揣摩起了掌印的想法。
见掌印洗完了手,他赶忙递上干净的雪白帕子。
王来远远看见了一个小太监疾步往这边赶。他赶忙出去,俯身倾耳,先听了禀告。
原来是宫中的孙美人到了临盆的日子。本来前日就是产期,不知怎么直到今天早上才发动。
事关龙嗣,宫里哪能不在意。
孙美人折腾了大半日,夕阳西落时,才临盆。
小太监小石子第一时间跑来沧青阁报信。他看一眼正在写字的裴徊光,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王来。见王来点点头,小石子才弯着腰迈进门槛,毕恭毕敬地回话:“生了,是位小公主。”
裴徊光没什么反应,仍旧在写字。
小石子弯着腰退下去,心道:小公主的命保住了。
小公主不会知道她能保住性命,是托了女儿身的福。
后宫嫔妃众多,龙嗣也说不好算不算昌盛。
因为……如今宫中有七十三位公主,皇子却只有一个。
——小皇子是元和皇后冒死生下来的。
——元和皇后正是皇帝的第二个皇后,也是沈茴的二姐姐,沈菩。
皇帝并不喜欢这个皇子。可他再如何辛勤耕耘,后宫这群女人的肚子就只会生女儿!这几年,后宫倒也不是一位皇子也没出生,只是都活不下来罢了。
至于为什么没活下来。谁也不敢明着讨论,只能在暗地里瞎猜着。
裴徊光搁了笔。
王来赶紧去给他拿棉氅。
——皇帝一个时辰前就召裴徊光过去。
王来跟在后面咋舌。皇帝召人,还敢慢悠悠耽搁了一个时辰才过去,除了掌印,恐怕也没旁人了。
皇帝召裴徊光过去是让裴徊光帮着他批阅奏折。他实在懒得看那些奏折。这不是第一回 了,确切地说,每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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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今日被老臣们烦了一天。此时坐在元龙殿偏殿的软塌上,一边看着几个舞姬跳舞,一边吃着静贵妃喂过来的糕点。
“昨儿个宫宴的事情,陛下也别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年纪小,又初入宫,不懂宫中规矩很正常。”静贵妃说。
皇帝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舞姬的舞蹈,随口说:“是不懂规矩,让裴徊光派人去教了。”
“掌印做事自然让人放心。可朝堂的事情都够掌印忙了,这后宫的事情也要让他来操心吗?”江月莲又将一块细点递到皇帝口边,“嗐,沈家出来的女儿哪个不是聪慧异常出类拔萃。依臣妾说,皇后只是年纪小,没经历过。也根本不用让那些老嬷嬷讲课。”
皇帝这才把眼睛从舞姬身上移开,不解地看向江月莲。
江月莲娇笑一声,身子软软靠过去,凑到皇帝耳边低声嘀咕了两句。
·
裴徊光到了元龙殿,直接往书房去。书案上早已堆满了四地送上来的奏折。
裴徊光的脚步忽然停下来,视线落在游廊另一侧的偏殿檐下的两个小宫女身上。如果他没记错,那是永凤宫的宫婢。
“皇后过来了?”他问。
立刻有小太监过来,斟酌了语句,有些尴尬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了。
裴徊光望着偏殿的方向,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抬步穿过游廊。月白的棉氅拂过漆红的扶栏。
他走到门外,便听见了里面皇帝和舞姬闹出的动静。
门外的小太监个个低下了头。
裴徊光听了听,没听见小皇后的声音。他抬手指了指门,小太监赶忙帮他将门打开。
一道坐地十二屏隔断视线。屏风上映出沈茴挺直脊背僵坐的娇小身影。
皇帝听了江月莲的意见,命令沈茴坐在床榻前,欣赏他与舞姬的“表演”。
裴徊光走进去。
“陛下,有刺客潜进了宫中。”
皇帝吓了一跳,直接从床上滚下来,连滚带爬地躲在裴徊光身后,抱住他的腿,惊慌喊:“刺客在哪?”
“正在追查。请陛下先到正殿。”
不用裴徊光再说了,皇帝赶紧爬起来,一边喊着“护驾”,一边往外跑。
裴徊光转过身,看向沈茴。
她僵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倒还没吓哭,就是小脸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裴徊光缓步朝她走去,略弯腰:“皇后?”
沈茴眼睫颤颤,她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却还是在一开口的时候,吐了。
吐了裴徊光一身。
第8章
两个人同时一窒。
王来惊地张大了嘴,足足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我……”沈茴刚吐出一个字,胸腹间那种恶心的感觉又来了。她赶忙伸出手,双手交叠一起捂住自己的嘴。本就不大的小脸被她这样双手捂住嘴,便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来,巴巴望着裴徊光。
王来飞快向身边的小太监交代了两句,急急弓身跑进来,手脚麻利地把裴徊光身上的外衣脱了。
沉月和拾星也快步进来,一个弯着腰给沈茴抚着背,一个蹲在沈茴面前给她递水。
小太监从外面悄声跑进来,给裴徊光送来干净的衣服。王来手脚麻利地接到手里,伺候裴徊光穿上,再将玉带扣好。便又是那个洁整的掌印了。
由始至终,裴徊光没动过,只阴着脸盯着坐在圈椅里的小皇后,看着她后来又吐了一次。
她低着头,叠着厚帕子捂住自己的嘴干呕,小眉头揪在一起,大概因为呕得太难受了,眼角都泛了红。
等她终于顺了气,搁了帕子,接过婢女递来的瓷杯喝了些水。裴徊光才哼笑了一声,问:“有那么恶心吗?”
沈茴刚觉得胃里好些,听了裴徊光的话,脑海中不由又浮现了些景儿,这胃里顿时又不舒服了,小身子一颤,双手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
裴徊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冷眼看着沈茴揪着眉头一脸痛苦地使劲儿忍着,也看见她的婢女从荷包里取了糖块,拆了包纸,递进她的嘴里。她的眼睛这才弯了弯,不自觉地勾了几分小小的满足。
就在裴徊光以为她没力气吭声,他也打算先出去时,沈茴慢吞吞地开口:“是的。”
裴徊光停下脚步,侧首去看她。
沈茴身子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双眼有些空,闷声说:“不是书上那样的。真的很恶心。”
她嘴里含着的糖还没完全化尽,影响了吐字,说的话闷闷的。
裴徊光看见她软腻的雪腮一侧因含了一块糖而微微鼓起来,分明还没吃完,她又朝自己的婢女伸手,再讨一块糖吃。
裴徊光便琢磨着——这可真是个小孩子,也不知道是从小被养得太纯稚,还是因为初入宫,还没染上宫中人那一身的规则和麻木。
可惜了,如今落了深宫这样肮脏又凶险的地方。染脏染臭也是早晚的事情。
他拇指指腹将食指上的翠玉戒慢悠悠地拨弄了一圈,开口:“娘娘与其讨糖吃,还不如琢磨琢磨是什么人向陛下献了这么个主意。”
沈茴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裴徊光看着她眼睛里浮现惊讶,而这种惊讶又很快消失于无形。
裴徊光敏锐捕捉着她眼中情绪变化,便把小皇后的心思一眼看透了——她定然是在惊讶之后觉得是谁出的主意并不重要,阿谀帝王之人太多,不过都是讨皇帝开心,反正事情是皇帝做的。她只是恶心皇帝罢了。
沈茴扶着沉月的手站起来,望向裴徊光认认真真地说:“今日多谢掌印了。”
裴徊光忽然就笑了。
“咱家不过履行职责缉拿刺客,娘娘谢什么?”
沈茴怔怔望着他,她心里想着怪不得裴徊光不爱笑,他笑起来过于好看,好看得不像个奸恶之人。
沈茴目光游移了一寸,立刻改了口:“掌印为宫中安全奔波,自然当得起这声谢的。”
顿了顿,她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还有,掌印的衣服……”
裴徊光一瞬间收了笑,脸色阴沉下去。所有的风光霁月瞬间打进了阴曹地府里。
沈茴吓了一跳,立刻住了口。
“不用赔了。令尊送的昙金砚很是好用。”言罢,裴徊光不再看沈茴,转身往外走。
“什么昙金砚……”沈茴愣愣站在原地呢喃着,隐约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自己猜到的事情。
裴徊光迈步出来,立刻有小太监迎上来禀告:“掌印,陛下急召您过去。”
裴徊光抬眼,望向正殿的方向。
侍卫将正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去回话,咱家要去追拿刺客,暂不过去。”裴徊光略显不耐。
裴徊光当初从先帝诸多皇子中,挑了个日后最可能歪成昏君的皇子送到龙椅上,结果也没让他失望,现在龙椅上的这位,的确将“昏君”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现在这皇帝,不过是他复仇游戏中随手抓的一枚棋子罢了。这皇位,既然是他送上去的,他自然也可以换一个人送上去。
不过,裴徊光对现在这个皇帝的昏庸还算满意。
这世间复仇的人,大多一副仇大苦深的德性。裴徊光却觉得那样太无趣。
复仇嘛,就应该是一场享受的游戏。
慢慢铺展筹划,再慢慢收获,让复仇的快感一次次席卷,真正地取悦自己。
裴徊光摘了食指上的翠玉戒指,对着檐下宫灯照落下来的光,眯起眼睛细瞧着。翠玉戒指中有一条线细的红,红如血。成了这枚戒指的点睛之笔。
裴徊光慢悠悠地捻着翠玉戒指,欣赏着这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在他指间化为灰烬。他轻轻一吹,便连灰烬也无了。
一阵风吹来,吹动高悬的红宫灯,宫灯下坠着的红穗也跟着飘动。照落在裴徊光脸上的光顿时光怪陆离起来,光影晃动,却照不进他深不可测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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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了夜里该歇下的时候,沈元宏却因为腿疼睡不着。大概因了今年几次受寒,这条伤腿越来越不中用了。他拄着拐杖在庭院里一步步地走着。虽然疼,但是他怕他不多走走,这条腿要不了多久就走不了了。
沈家并不大。
按理说,沈家男儿都有功勋,更别说出过三个皇后,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子还是沈家出去的女儿所出,沈家应该大富大贵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