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宠——绿药
时间:2021-05-07 09:19:55

  沈茴指尖儿颤了颤,然后将手递给他。
  阿夏转过身想要扶沈茴时,便看见沈茴已经搭着裴徊光的小臂,踩着踩凳,迈进了水中。
  没在热水里,舒畅慢慢传开。沈茴安静地坐在热水里,裴徊光站在她身后侧。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视线下移,从她卷翘的眼睫,移到她的耳垂。女子幼时便会打耳洞,她竟然没有,小小的耳垂干净又完好。
  沈茴沉默着,心里却在努力回忆刚刚撞见的,他的眼睛。
  她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不同的情绪,哪怕是不好的情绪。
  可她泄气地发现,他望着她时,神色淡淡,那双寒潭似的漆眸根本没有一丝的异色。
  阿夏杵在那里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赶忙走到沈茴身后,将铜盆架往身前拽了拽,来给沈茴洗头发。
  裴徊光走了过来。
  阿夏一怔,不由向后退了小半步,让开位置。
  裴徊光在铜盆架旁坐下,然后取下沈茴发间的一双步摇,递给了阿夏。他拆她的发,让她的三千丝落下来,滑过他的手掌,缓缓落在铜盆中温适的水里。
  沈茴配合地向后仰了仰。
  裴徊光捧了水,水的温度让他不喜。他慢条斯理地将她柔软的乌发逐渐打湿,问:“烫吗?”
  “不烫,很好。”沈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寻常些。其实她藏在水里的双手早就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裴徊光便没说什么,取了架子上的琼玉膏,琼玉膏很香,那味道比桂花淡一些,比梅花浓一些。琼玉膏质地细腻,色泽如雪。裴徊光用玉签挑了些抹在她的发上,慢慢揉洗,雪色的膏脂逐渐融进她乌黑的发丝间。
  房梁上蓄起的水珠越来越多了。
  他从容优雅,她胆战心惊。
  裴徊光为沈茴洗完头发,接过阿夏递来的棉帕,简单擦了擦她发上的水,然后将她的乌发粗略地系了下,再用簪子暂且挽起。
  沈茴的手在水下颤得厉害,可当她抬起手的时候,已经忍下来,看不出来了。她在水中微微侧转过身来,去拿架子上的牙木。只是她手指头还没碰到木杯里的牙木,整个木杯都已被裴徊光拿去了。
  沈茴这才有些忍不住了,惊着眼睛去看他。
  裴徊光睥着她这双受了惊的眼睛,这才满意了她真实的样子。他将木杯递去喂她。沈茴硬着头皮抿了口水漱口。她再转过头来时,裴徊光已经将苓膏抹在了牙木上。
  她僵僵张了口,由着他给她净齿。
  沈茴搭在桶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怕的。她看着他捏着牙木的修长手指,不知怎么的就凭空想象出了他动刀子杀人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专注仔细?那沾着苓膏的牙木好似也变成了剔骨的利器。
  然而让沈茴意外的是,裴徊光力度掌握得极好,让沈茴没有半分的不适。直到裴徊光重新递水给她漱口,沈茴才恍然自己凭空想象的“受刑”根本不存在。
  “娘娘宽心,咱家这手不杀人。”裴徊光将木杯放下。
  沈茴猛地睁大了眼睛。他、他怎么知她所想?!
  杵在一边的阿夏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恨不得自己凭空消失。她绕过屏风去柜子里给沈茴取了干净的衣物,悄声绕回来,偷偷看一眼沈茴和裴徊光立马低了头,将衣服放在一侧。
  然后,她又悄声地绕过屏风,在外面候着了。
  认识阿夏的人都说她胆子大,她也自认如此。可是此时此刻,在盥室的氤氲潮湿里,阿夏只觉得骇得手脚发麻。她听见屏风另一侧的水声,应当是沈茴从水中出来了。沈茴没有唤她,她便低着头候在这儿,没有主动进去。
  沈茴撑着裴徊光的小臂从水中出来,双足踩在铺好的棉布上。水珠滑落,她打了个寒颤。
  宽大的棉巾已经从她身后罩了下来,披在她的肩上,又裹在她的身上。裴徊光双手压在她的肩头,隔着厚厚的棉巾,沈茴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寒。
  大抵是心理作用吧?
  沈茴攥了攥搭在身上的棉巾。
  阿夏的身影映在屏风上,裴徊光在给她擦身上的水,沈茴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几次想喊阿夏进来,每次又都忍了下来。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腿侧的疤。
  净去水渍,他为她穿衣。一件件。认真仔细。和奴仆侍奉主子没什么两样,偏偏又很不一样。
  他的手难免会碰到她。
  凉得沈茴僵颤。
  她不解,不知他的手也浸了热水,怎还这样寒。
  裴徊光引着沈茴在盥室内简单的妆台前坐下,拆了她挽起的发,重新仔细给她擦干,又喊了阿夏进来,将炭火移过来些。
  他动作慢条斯理,又认真非常。
  而她呢,已越发煎熬了。
  湿漉漉的长发在裴徊光的掌中逐渐失了水分。他弯下腰,从蒙了一层薄薄水汽的铜镜去看沈茴,道:“盥室潮湿,娘娘还是先回寝屋,待头发全干了再睡,免得湿气侵寒。”
  说着,他拨弄她的长发。她柔软的乌发云水般在他掌中拂过。
  沈茴便也从铜镜中看他,说:“今日有劳掌印了。”
  沈茴看见铜镜中的裴徊光笑了。蒙着水雾的镜面看得不真切,将他的笑容割得破碎起来。她看见铜镜中的他转过头看向她,她才惊觉原来两个人离得这样近。
  “娘娘,比起宫婢,咱家伺候得好吗?”他问。
  沈茴慢慢转过头:“甚得心意,恨不得掌印日日都在身侧。”
  太近了。
  好像她的鼻尖儿马上要蹭到他的脸侧。
  裴徊光却已直起身,拿了架子上斗篷为她穿。他将小臂递给她,扶她出了盥室,还未走近她寝殿,便停下了脚步,不再跟着了。
  沈茴动作自然地将手递给了阿夏,步履寻常地回了寝殿。
  只是寝殿的门刚一关上,沈茴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几乎站不稳。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发白。
  她低下头,墨发垂落下来,发上有琼玉膏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玉檀香。
  裴徊光身上的玉檀香。
  裴徊光站在阴影里,望着沈茴寝殿的方向。看着她屋内的灯光更亮了些,窗上映出她的身影。
  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那……皇帝的女人为掌印宽衣暖榻,掌印会觉得痛快吗?”
  他停下来,又看了一眼沈茴寝殿的方向。
  痛快吗?
  他刚刚试过了。痛快嘛,大概是有些的。可是那丁点的痛快太浅薄弱小了。
  ——远不敌忠臣怨恨皇族、各方起义造反、眼睁睁看着大齐王朝衰败下去更痛快。
  宫里的太监们没有哪个不想成为裴徊光,他们大抵在暗地里做梦都想有裴徊光这样风光的一日。他们暗地里说裴徊光不正常,竟对女人安全没兴趣。
  不正常?
  裴徊光觉得他对女人有兴趣才不正常。
  因为,他对什么都没兴趣。
  除了——
  毁了这天下。
  他生来,就是为了复仇,只是为了复仇。
  ·
  翌日,沈茴回宫。不是她自己回去,不仅接了太后和小殿下,还有被东厂押解回宫的锐王。
  原本昨天晚上锐王就会被裴徊光带走。太后震怒,口口声声要今日与锐王一同回宫面圣。
  裴徊光笑着答允。
  可太后完全没有想到裴徊光竟然用囚车压着锐王,大摇大摆地回宫。
  他怎么敢!
  百姓驻足,议论纷纷。
  锐王从不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天寒地冻,他穿着单薄的囚衣,手足都被重重的囚链锁住。道路两旁的百姓对他指指点点……
  “裴徊光,你这阉人好大的狗胆竟敢如此对本王!”
  锐王双手抓着囚车木栏,将裴徊光做过的恶事,愤恨地一桩桩一件件翻出来翻来覆去地骂。
  裴徊光悠哉坐在马背上,但笑不语。骂吧,他早就听习惯了。
  不过裴徊光听着听着,发现锐王口中给他按的罪名里,有许多件并不是他做的。大概是他坏事做尽名声太差,那些找不到主的屎盆子也要往他头上扣。
  倒也无所谓。
  裴徊光笑笑,随手摘了路边的一支红梅,轻嗅。
  嗯,香啊。
  萧牧站在人群里,望着仪仗簇拥的凤舆。
  萧牧望着凤舆上描金的翔凤,想象着沈茴的样子。她可穿了宫装亦或是朝服?那样繁复沉重的华服不适合她。她最是喜欢柔软又宽松的衣物,还要颜色浅些。
  萧牧想过不管不顾带沈茴离开。可是他知道,他抛得下一切,她却不会。
  他知道,她最是柔软,亦最是坚强。
  萧牧压了压蓑帽,转身朝着离京的方向去。
  阿茴,哥哥知道你能保护好自己。此去一别,再见时,没有人能阻止哥哥接你回家。
 
 
第12章 
  凤舆中,沈茴摊开手,望着掌中漆黑的小瓷罐。她将小瓷罐拧开,闻了闻里面雪白的膏脂,闻到了淡淡的四月晨露的清香。她仔细分辨,又隐约辨出一点草药的苦味儿。又或者,还有一丁点的玉檀香。
  这是今天早上,她临上凤舆前,裴徊光让王来送过来的“药”。
  王来的原话:“这药是掌印让送来的。”
  她急急让阿夏去问清楚掌印的原话。
  裴徊光的原话:“去,把这药送给皇后。”
  没有告诉她这是什么药,她也完全不认识。她问了阿夏、沉月和拾星,她们也都摇头称没见过。
  “一会儿回宫了,去问问太医不就成了?”拾星说。
  沈茴垂下眼睛,将药罐盖好,握紧在掌中。她的眼尾眉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忧虑。
  她……不敢去问太医这是什么药。
  都说那些宦人最会折腾人,谁知道这是什么药呢?若是太医说出些……
  沈茴抿抿唇,将小瓷罐小心收进袖中。
  许是因为盖子已经拧紧了,那晨露的清新和草药的苦都闻不到了,可是她的袖子好像粘了淡淡的玉檀香,让她没有办法忽略。
  车外传来锐王对裴徊光不停的谩骂。裴徊光的名字一遍遍飘进沈茴的耳中,她想要忽略都难。
  她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她穿着厚厚的宫装凤服,外面还裹着毛茸茸的斗篷,将整个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可是,明明已经穿得这样多裹得这样严实了,当她听见窗外裴徊光的名字时,偏又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
  隔着厚厚的棉巾,他微寒掌心拂过的触觉,蛇信游走般挥不掉了,永远都挥不掉了。她默默拉了拉斗篷的前襟,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
  坐在马背上的裴徊光正瞧着刚摘下来的那支红梅,那边囚车里谩骂许久的锐王忽然弯下腰脱下自己的一只鞋,朝这边砸过来。
  黑影一晃而过,东厂的人自然接下锐王砸过来的鞋,又恭敬地悄然退开。
  裴徊光这才撩起眼皮看向锐王。
  锐王早就骂得口干舌燥,见裴徊光终于望过来,像得了回应一样,骂得更起劲了。
  “真不愧是断了子孙根的低等狗东西,没有子孙后代需要积德了是不是?丧尽天良!”
  王来偷偷去看裴徊光脸色,想着要不要请示去堵锐王的嘴。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了手。
  浩浩汤汤的仪仗车队便在百姓驻足观望的正街上停了下来。
  沈茴忍了忍,掀开车窗边的垂帘一角,偷偷去看。
  裴徊光赶马去了囚车前面,下令:“把囚车打开。”
  一阵沉重的铁链撞击声后,囚车被打开了。不过锐王的手脚仍旧被铁链锁着。他不知裴徊光之意,只是看着他就又嫌恶又憎恨,“呸”了一声,一口唾沫吐出来。
  秽物吐在挡在裴徊光面前的折扇上,两个东厂的人已经跳上了囚车,将锐王摁倒在地,王爷金贵的脸紧贴囚车里的地面,挤得变了形。
  裴徊光神色不变,甚至带着几分浅淡的笑。
  他抬手,将挡在他面前的折扇拨开,居高临下地睥着锐王,慢悠悠地开口:“咱家奉了旨意带锐王回宫。恰巧与太后、皇后、小殿下一起同行。锐王如此污言秽语,恐污了娘娘和小殿下的耳朵。只好把舌头割了。”
  他说得那样云淡风轻。
  “放肆!”锐王大怒,“裴徊光!你有本事杀了本王,等本……啊——”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来了。
  东厂的冷面公公手起刀落,锐王血淋淋的舌头已经被放进了锦盒里。
  围观百姓惊呼惧然,有的人急急去捂身边孩童的眼睛,原本只是为了看皇家仪仗,现在倒是后悔带了孩童。
  裴徊光从小太监手中拿过那柄染了秽物的折扇,慢条斯理地将扇子合上。他略欠身,凑近奄奄一息的锐王,用合起的折扇拍了拍锐王的脸,压低声音:“咱家不杀齐家人,你还不配让咱家破例。”
  凤舆里,沈茴颤颤放下垂帘,收回视线。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与毫无半分善念的邪魔做交易,可如今亲眼见了这样的场景,她心里难免惶惶的。
  阿夏有些担忧地望着沈茴,欲言又止。
  太后惊怒,在车上气得昏厥过去。她艰难转醒,催车队快些,再快些。她要回宫去找皇帝给裴徊光降罪!死罪!
  然而车队傍晚时分回到宫中后,太后还没见到皇帝,皇帝先一步急急召见裴徊光。
  裴徊光刚迈进元龙殿,皇帝推开怀里的丽妃,赶忙起身,几乎是跑到裴徊光面前,问:“锐王的血肉骨粉够不够研药?哎,按理说,锦王和朕一母同胞,用他的血肉骨粉更合适。可是锦王很是谨慎,母后也帮着他。很难像锐王这样随便编个借口杀了……”
  裴徊光冷眼看着。
  他不过割了锐王的舌头,就将那尊贵的王爷气辱成那般。锐王倒是不知道他的亲皇兄可是绞尽脑汁想了三天才想到怎么给他编个杀头的罪名,要抽干他的血、磨碎他的骨,来研那长生不老的药。
  当然了,长生药是他在研,“同宗血肉骨粉”亦是他说的。
  他不杀齐家人,只是将“利”摆出来,让齐家人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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