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抿唇望着他。她垂在身侧手微微蜷起,似想要举起,又放下。她攥了攥裙子,再松开。然后,沈茴朝裴徊光再迈出去小小的一步,终于将手抬起来,轻轻覆在裴徊光的额头。
沈茴愣住了。
没有,没有烫人的温度。一切如常,他还是那个浑身如冰的裴徊光。好像刚刚灼了她手背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是她的幻觉一样。
沈茴慢吞吞地将手放下来,拧眉望着他。
她低声说:“你没有染风寒。”
裴徊光笑笑,神色中带着几分轻嘲。风寒?他怎么可能染上这种玩意儿。他没有继续吃冰,他轻轻甩了甩长指上沾的水渍,然后拿了雪帕子,认认真真地擦手。
沈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终于问出口:“是因为掌印修炼的邪功吧?”
“算是吧。”裴徊光语气平平,说不上是浑然不在意,还是随口敷衍。
沈茴眉心一点一点蹙起来,她问:“你真的会像他们说的那样遭到修炼的邪功反噬吗?”
裴徊光忽然来了兴致。他问:“娘娘都听到了什么样的说法?”
“他们说……他们说,就是你修炼的邪功有朝一日会反噬于你,让你……让你不得好死……”沈茴咬起唇来。
原来还是这样的说法。裴徊光还以为如今又流传了什么稀奇的说法呢。他将擦了手的雪帕子重新工工整整地叠好,放在小几上。然后才开口:“那不好吗?啧,无恶不作只手遮天的第一奸宦暴毙于自己修炼的邪功,届时恐怕要普天同庆。”
裴徊光笑笑,指了指沈茴,道:“这样也符合娘娘心中所要的盛世,没了咱家为非作歹,娘娘也当放心了。”
沈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点点头,低声说:“听上去是挺美好的。”
她慢慢抬起眼睛,望向面前的裴徊光的侧脸。
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起世人对他的怨与恨。浑然不在意自己不被这世间人所喜,更不在乎生死。
“这世间没了你,理论上是挺美好的……”沈茴慢吞吞地说。
感受到沈茴情绪的低落,裴徊光转眼望过来,瞧着她蔫头耷脑的模样。他伸手拉住沈茴的小臂,将她拽得弯下身来。他手掌渐渐上移,顺着沈茴的手臂,一路往上,乃至最后分开的长指抵在她的后颈,将她的脸带到面前来。
裴徊光说:“怎么,不舍得咱家?”
他问这话时,眼底甚至带着戏谑,实在瞧不出什么认真的情绪。
沈茴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在他的掌中缓缓点头。
她用低落的语气说:“未来的事情,实在是说不准。我也不晓得若你当真忽然死掉了,我会怎么样……应当会不舍的。因为现在你让我想象这个假设,我心里就已经不舒服了。”
裴徊光眼底的戏谑慢慢淡去了。他审视着面前的沈茴,辨出她说的是真话。
沈茴蹙着眉,脸上的五官揪起来,有点不大高兴。她不高兴于自己此时此刻心里难以言说的难受。她将裴徊光勾在她后颈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她站直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裴徊光,闷闷不乐地说:“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望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沈茴却抿起唇,什么都不肯说了。她转身去拿了食盒过来,说:“姥姥嘱咐我带给你,她担心你饿着。等一会儿天黑了,你得陪我出去看花灯。不仅是你我,还有姥姥要一起去。”
她语气寻常,好像刚刚所有的烦心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她眉头仍旧轻蹙着,染着一层郁色。
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拉扯蜜意里,很多情感也变得难以准确地分辨出真假。她准许自己对他有那么一丁点的心动。她准许。
可是她不准许自己对他的这点喜欢堆积得太多,堆积得太多了,放手时总要难以割舍。她不准许。
因为,他是裴徊光。
沈茴安静地望着裴徊光。裴徊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垂着眼,长长的眼睫遮了眼底的情绪,沈茴什么都看不到。
沈茴心里生出不忍。她转过头,不去看裴徊光,努力将那丝不忍切割而去。
裴徊光却忽然笑了。
第127章
“尝了一口便知晓不是娘娘亲手做的。”裴徊光说道。
沈茴转过眼睛, 瞧着裴徊光慢条斯理地吃东西。沈茴在一边坐下,闷声说:“我不会做这些。”
她只是去跟着丁千柔学了如何做糕点,还属于临时抱佛脚的性质。若说真正洗手烹调, 那是真的不会。
大抵今晚心里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绪。沈茴垂着眼睛说:“若你想吃,若以后得空了, 我再去学学这些。”
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厨房里的油烟。油腻的锅、冒烟的灶、乱七八糟味道混在一起的调料,还有各种从生肉上流出来的血水、绿色菜叶子里冒出来的小虫子……
这一切都让她难以忍受。
“啧, 一块糕点一千两。等娘娘学会了真正烹调, 一道菜怕是要吃进去一座城池。”裴徊光说着。
沈茴一怔, 没有想到裴徊光这样说。
她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将脸扭到一旁去, 闷声说:“本宫刚刚说的玩笑话, 掌印可千万别当真。”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眼睛,细品她不高兴的侧脸。他扯了扯嘴角,长指夹握的银箸牵起一块炸好的红红花生,放进口中, 慢慢地、慢慢地嚼碎。
过了一会儿,沈茴还是将头转回头,瞧着裴徊光吃东西。她问:“府里的厨子手艺好似不如你身边厨子清淡,你吃着还行吗?”
“没吃出来什么区别。”裴徊光说。
他说的是实话。裴徊光是喜欢清淡一些的菜肴, 但是同一道菜,若是出于不同厨子之手,在他眼里味道都差不太多。
他本就不是什么享受口欲之人。食物于他而言,果腹的作用更重要些。
沈茴坐在一边打量着裴徊光。他不懂享受美食,可他优雅用膳的模样倒是令观者赏心悦目。让观看他用膳成了一种享受。
沈茴本来已经吃饱了,瞧着裴徊光慢悠悠地吃东西, 分明这些东西,她刚刚都吃过了,还是又有了馋意。
食盒里的东西只是给裴徊光准备的,食具也都是一份,并没有准备多余的一份出来。沈茴坐在一旁犹豫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碗莲子甜粥上。裴徊光刚刚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勺子。勺子一半没进奶白的甜粥中。奶白的甜粥上,撒着点玫瑰的碎瓣。好看又诱人。
他既然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那证明他不喜欢。对吧?
沈茴终于伸出手来,旁若无人地将那碗莲子甜粥端到面前来。她低着头,也不去看裴徊光,捏着裴徊光用过的勺子,舀了一点莲子甜粥,放进口中吃了。
奇怪。分明晚膳时,她也吃了一点。当时怎么不觉得这样甜?
裴徊光瞥着她的动作,开口:“那勺子是咱家用过的。”
沈茴仍旧低着头,眉心慢慢拧了起来。她在心里把裴徊光骂了一句。这人说话真是气人。谁不知道是他用过的?非得说出来吗?
可恶!
沈茴神色如常地“哦”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又盛了一口莲子甜粥放进口中,细品般吃了。她抬着眼睛,瞥着裴徊光,理直气壮地问:“怎么?掌印还有这讲究,你用过的旁人不准用?”
“嗯。”裴徊光点点头,慢悠悠地说:“也是。反正娘娘最是喜欢吮咂咱家的口水。”
“你!”沈茴气得胸口起伏。只能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被堵地说不出来话。
裴徊光又吃了一点东西,将银箸放下,不再吃了。
当裴徊光吃完,沈茴终于想到反驳的话了。她轻哼了一声,低着头叨叨:“说的好像你不喜欢似的……”
裴徊光擦拭唇角的动作一顿,抬抬眼望向沈茴。他视线落在她蜷长的眼睫上,看着她是如何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又是如何轻轻蹙起眉。
裴徊光将帕子放下,朝沈茴伸出手去。
“你干什么?”沈茴下意识地想要朝一侧躲开。他抵过来的手指那样凉,正验证了她的脸在发烧。
沈茴警惕地瞥着裴徊光,又在心里懊恼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反驳之词,似乎不该那样说。
裴徊光手指停顿了一下,再往前,拇指压在沈茴的眉心,轻轻抚了抚,缓缓道:“娘娘今天晚上皱眉了太多次,再皱下去,就要像你姥姥一样了。啧,一笑,满脸褶子。”
沈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阻拦裴徊光的动作。她垂着眼睛,细细感受着他指腹抚过的触觉。
裴徊光收回了手,偏又接上了沈茴刚刚说的话。他说:“娘娘说的不对。”
沈茴反应了一下,才想明白裴徊光这是反驳她的话,是说他不喜欢吮……
沈茴瞪着裴徊光,把想说的话写在明澈的眸子里——哼,有本事做,别没本事不承认啊!
裴徊光修长的指转着小小的一个瓷盏,里面只剩一点点茶水里。他垂着眼,瞥着瓷盏里晃动的那点茶水,举起茶盏,将其喝了。他用指腹慢悠悠地压了压唇角,望向沈茴,神色认真。
裴徊光朝沈茴招招手,让她过来。
因他冷颜漠目,沈茴竟隐约觉得他似乎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沈茴站起身,疑惑地朝他走过去。裴徊光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到腿上坐着,他的手臂环过沈茴的腰。微蜷的指背,隔着她的春衫,轻轻抚划着她的腰窝。
沈茴觉得有点痒,偏又是那种若即若离的痒,倒也不至于难以忍受想要逃开。
裴徊光捏捏沈茴的耳朵尖,凑过去,微凉的唇摩挲着她的鬓边,将低沉又严肃的声音送进她耳中。
“咱家分明更喜欢吮咂娘娘另一张嘴流出的口水。”他用最漠然的语气、最无欲的神色,说着最下流的话。
沈茴呆了一瞬。他的话好像还萦绕在她耳边,她在心里默默将他说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可思议慢慢爬上沈茴一双明澈的眸子。这双干干净净的眸子里,便渐渐染上了几分蜜旖。
她惊愕地望向裴徊光,盯着他那张仙姿俊貌的脸。
她以为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很生气。她应该将裴徊光推开,甚至责骂他的无耻下流。可是……
沈茴将手心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
抛开那些所谓的理所应当,她试着努力接受自己真实的想法。
她压在心口的手慢慢软下去,挺直的脊背也跟着柔软下去。她垂下眼睛,视线落在裴徊光的衣带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喝了果子酒,心里脸上都在发烧。她想将裴徊光的衣带解开,她想亲吻他。
这,便是欲吗?
沈茴惶惶不安,似乎得知自己有了不好的邪念。她因心里生出的邪念,而不安,而无措。
裴徊光瞥着沈茴的沉默,对她的反应不太满意。
“啧,娘娘要脸不要?这个时候应该举起手,朝咱家的脸狠狠甩巴掌。”裴徊光抓了沈茴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微凉的触觉传到手心,沈茴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板起脸,声音闷闷地教育人:“不许胡说!”
这口吻,倒是有点平日里教育齐煜的感觉。
裴徊光盯着沈茴的脸,细瞧了片刻。他诧异地皱了眉,问:“娘娘该不会是真想试试吧?”
“胡、糊糊胡说!”被揭穿的窘境让沈茴的舌头打了结。
裴徊光将沈茴垂落下来的一缕发慢悠悠地掖到她耳后,缓声道:“等咱家将剃球做好了,好好陪陪娘娘。”
“你别乱说,更别乱想!你脑子里想点好的事情吧!”沈茴低声警告。
门外,拾星这时敲了敲门,恭敬地小声禀话:“娘娘,老太太那边来人问什么时候出发。”
沈茴一怔,这才转头望向窗户的方向,这才发现竟然已经天黑了,是该出发了。她赶忙对门外的拾星说:“回话说就说我马上过去。”
“是。”拾星应了一声,脚步轻盈地快步走到院门口,去回话。
屋子里,沈茴已从裴徊光身上起来。她走到梳妆台前,重新整理有些乱了的头发。她一边整理着,一边询问:“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和我姥姥去?若你不想去,我去与姥姥说你有事情要做也行的。”
裴徊光本来今晚应该要去杀个人。那个人如今卖些小玩意儿当营生,若是同去,中途拿出点时间将人杀了也可。
他点头,道:“去啊。姥姥诚心相邀,咱家怎么好意思拒绝。”
沈茴从铜镜望向坐在远处的裴徊光,她心里却有点犯难。听说因为马上来的河神节,最近晚上河边都很热闹。那么多人会不会将人认出来?
沈茴心里清楚她的样子女扮男装一点都不像,根本不能瞒人。既然如此,那她还不如穿女装,再戴面纱遮面。
如此想着,沈茴站起身,在衣橱里翻找着衣服。
因为举国要为太后守丧,若是在家中,倒也可穿着颜色艳丽的衣衫,反正外人也见不到。可到了外面,自然是要换一身颜色浅的衣裳。沈茴换了一条黛蓝的长裙,因是夜里,她担心夜风太凉,挑着这样一条有些厚的裙子。
沈茴换好衣裳之后,又犯难地望向了裴徊光。
京中无人不识裴徊光。自从来到关凌,裴徊光极少在人前楼面,就连早朝,也几乎没有去过。可就算如此,从京中跟过来的臣子家眷也是认识他的。关凌的百姓兴许也还记得当日船队到关凌时的那一面。
女子出门戴面纱是为了避讳,男子出门倒不能戴面纱。
沈茴从衣橱里翻了翻,翻到一个黑色的半边面具。她拿着面具走到裴徊光面前,踮着脚尖,亲自将面具给他戴上。沈茴之前没少琢磨着怎么伪装,所以她的衣橱里会有一些面具、男装之类的东西。
黑色的面具遮了裴徊光半边脸。戴了面具的他,那双眼睛似乎更让人觉得深与寒。
沈茴一边打量着裴徊光的脸,一边一步步向后退去。
她总觉得,若是在外面撞见裴徊光,即使他戴着这张面具,她还是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沈茴有点担心裴徊光戴着面具还是会被旁人认出来。若是被旁人认出来,又当众揭穿该如何?她自然是不希望姥姥知道裴徊光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