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得困惑, 为什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在化为厉鬼后, 就能大笑着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
她还拿这事到游戏论坛去问了。有一条回复令她记忆犹为深刻——【可能是因为，从她变成鬼的那一刻起, 她认知里的某个部分就彻底坏掉了吧。】
唐芜荑以前其实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她现在明白了。
在接受身份的改变后, 其实能抛下很多东西，也能放飞很多东西。游戏里向来禁止玩家自相残杀，却不禁止玩家的互相利用与暗箭伤人。她被迫沉默, 被迫伏低做小，被迫装无辜卖可怜, 被迫吃了亏却还要保持微笑，强忍着一切，只为换一个活命的机会。
她曾无数次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被撕碎, 眼神从最初的惊慌渐渐变为冷静与好奇。害人不是件好玩的事，但忍耐久了，她也难免好奇, 将自己手里的刀，捅进别人的身体里，那究竟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而这一回，她总算知道了。
她也不介意，再品尝一次那种感觉。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我的答案。”她故作冷静地说着，空着的一手慢慢按上腰侧。她的心理素质还是不太行，都这种时候了，手居然还在抖。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动作的幅度，同时微侧过身体，躲避着旁边大鹅的视线，目光警惕地在它和方舞一之间转来转去。
“说起来，我其实也惊讶呢。没想到这个副本里，隐藏的鬼怪居然这么多。”唐芜荑刻意说话，试图引开方舞一的注意，“如果不是因为我现在立场微妙，我都想劝你了，赶紧投降自杀吧。你们已经被鬼怪包围了……”
“……那又怎么样？”出乎她意料的，方舞一依旧十分淡定，“你该不会以为，人多就真的力量大吧？”
唐芜荑：“……”
“虚张声势。”她抿了抿唇，按在腰侧的手，终于摸到了匕首冰冷的柄部。
要用祈愿铜树许愿，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她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干掉面前的方舞一。
方舞一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只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甚至还抬手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不过这事确实很奇怪……人数对不上了……”她喃喃起唐芜荑听不懂的话，忽然又抬起头来，神情古怪地看向唐芜荑，“说起来，你到底许的什么愿？”
“……？”唐芜荑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道，“什么许愿，我还没许啊……”
“我不是问现在。”方舞一说出的话却越来越让人听不懂了，“我问的是你以前，许了什么愿。”
“……？？？”唐芜荑茫然了。什么以前？
“就你死之前啊。”方舞一的语气仍旧淡淡的，看向她的目光里，却像是藏着什么闪光的东西，“你都变成鬼怪了，那说明你以前肯定是死了，对吧？”
“……”唐芜荑沉默了，她直觉觉得对方只是在故意诈她，握着铜树和匕首的手指瞬间收得死紧，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阵缥缈的乐响，忽然钻进了她的耳朵。
那是一种很柔和、很奇妙的声音。
唐芜荑的动作登时顿在当场。
眼前似是也逐渐陷入了黑暗，唯有那乐声变得无比清晰，还有方舞一的声音：“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什么死？
唐芜荑茫然抬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牌楼下面。
周围还有其他人，包括自己在内，一共五个人。
“嗯，对，一共五个人。”她喃喃地张口重复一遍，重复完了又自己觉得古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一句，就好像是在回答某个的话一样。
唐芜荑在心里泛起嘀咕，再次凝神看向旁边。却发现旁边那些人的面目……她却一个都看不清。
这本该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更奇怪的是，她内心居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是在将目光收回来的刹那，她完全不受控制地再次张开了口，喃喃出声：
“嗯……我看不清。”
就像是在回答某个隐秘的提问一般。
同一时间，古宅正院内。
方舞一小心将杨瑾抱在怀里，却无暇细看他翅膀上的伤口——她的注意力全在唐芜荑的身上，听着从她嘴里冒出的喃喃呓语，又低声问道：“那那些人里，有你觉得熟悉的吗？”
“……”唐芜荑半合着双目，不说话了。
方舞一：“……”好吧，她就知道，这技术还是不太成熟。
这是她根据上个凶宅里听到的催眠音乐，鼓捣出的新玩意儿——用那种能唤起记忆碎片的特殊音乐，配合着自己的催眠与诱导，来诱使对方自行回溯记忆，并对方舞一的问题给出答案。
787内部同样存了这曲子的片段，方舞一对自己的催眠小技巧也很自信。不过在此之前，她并没有机会好好实验，这实际还是她第一次用。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这曲子能不能用来唤回唐芜荑之前循环的记忆。不过正好她在这儿，又正好她情绪激动给人可趁之机，方舞一就琢磨着，试试就试试呗。
最重要的是，现在的唐芜荑，是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实的——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不管她表现得多不在意，她内心必然存在着那个困惑，对方舞一来说，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切入点。
果然，凭着这个疑问，再加上系统787放出的音乐，她顺利将唐芜荑导入到了某个过去的情景里。
好消息是，那似乎正是她之前所经历的某个循环之一，坏消息则是，唐芜荑能从那些碎片里得到的情报，也是十分有限。
唐芜荑的意识似乎正在各个记忆碎片里跳跃着，时不时会根据方舞一的引导，给出只言片语。有时是关于他们探索副本的进度，有时则是关于他们看到的东西。
毫无意外地，从她的碎语里，方舞一听到了“鬼婴孩”这个词——虽然她实际说的是，“有个浑身是血的婴儿在对我笑”，又提到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女鬼。
这样看来，事情已经很明确了——最初死去的五人，就是连心和她男友，杜小枫以及苏樱，还有落单的唐芜荑。
除了最后一个愿望外，另外两个愿望也对上了。
方舞一犹不死心，试图问出他们在那个循环里所许的愿望，好做进一步地确认；唐芜荑却紧蹙着眉头，久久没有给出答案。
突然间，她身体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安可——”方舞一听到她叫出了声，声音里满是不甘，“你这个贱人！你明明说了会救我的！”
方舞一：……？
……？？！！
什么情况？
方舞一傻了，怎么又会冒出来个“安可”的？
那不等于，最初的队伍里有六个人？！
“唐芜荑！”方舞一立刻道，“你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不要怕，好好想想……你看到了安可，还有谁？”
“……还有其他人。”在她的安抚下，唐芜荑的语气逐渐轻缓下来，身体却还在抖，“他们都死了……另外三个人，都死了……这房子不对劲，不对劲……”
另外三个人？
方舞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另一边，唐芜荑的声音忽然又拔高了：“这里有鬼……杀人的鬼……为什么这样？不应该的啊！”
“我已经满足条件了。我应该离开了！为什么还有鬼来杀我？为什么？！我不，我不……”
——“我要活下去！”
唐芜荑猛地弓了一下身子，忽然大叫起来。方舞一心里一紧，赶紧上前打算将人叫醒，却见她面部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对她的声音已再无反应。
她仍在喃喃自语，双眼则突然向上翻了起来，露出大片的眼白。
“让我活下去……让我活下去……”她不住重复着，忽然提高了声音，话语急促却字字清晰，像是正对某个东西大声叫喊，“我许愿，许愿活下去！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好，哪怕变成怪物也好，让我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她在许愿。
方舞一瞬间明了了这点。唐芜荑是正在对她记忆里的那棵祈愿铜树许愿。
跟着，更令她惊讶地一幕出现了。
只见唐芜荑的身体忽然下陷，双脚深深地扎进了地里。
她的双眼依旧维持着上翻的状态，皮肤则起了可怖的变化——她的五官糊作了一团，脸上变得血肉模糊，从下颌开始，皮肤则开始寸寸收紧、干瘪，呈现出一种坚硬粗糙的质感……
她的身体也在萎缩，整个小腿几乎都陷进了地里。风吹起她宽大的裤腿，露出干瘦的小腿——只见她的小腿，已经彻底变成了干瘪的树干……
不，应该说，是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棵干瘪的树。
她的躯干化为了粗壮的树干，脸向后陷进了树干里，面上却依旧是那种血肉模糊五官难辨的状态，看上去仿佛是树上长了张人脸，尤其可怖。
虽然可怖，那张脸上却是诡异的平静。
没有任何表情，也没再发出任何声音。那脸就静静地依附在树干上，表面有着微微的起伏，像是仍在呼吸。
方舞一：“……”
“咋、咋了这是？”另一边，放完音乐的系统787终于清醒过来，望着面前的人树，发出了诧异的声音。
“……她的愿望实现了。”方舞一蹙眉道，举起自己手里的祈愿树。只见自己手里的树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气息也没有任何不同，看着不像是被触发了的样子。
……难道是因为唐芜荑回想起了自己许过的愿望，所以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方舞一抿了抿唇，将目光投向面前的人树。
唐芜荑的愿望是“活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这个愿望也确实算是实现了……
毕竟你也不能说植物人不算活着……
方舞一无声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从理智上讲，她知道自己从根本上就救不了唐芜荑。
这里和以前的死亡循环不一样，这里是副本，不是小世界。人死了一次就是死了，不会再有完美结局的世界线。就算她解决了当前的案子，曾经死过的人，也只能随着循环的结束永远消失，最多变成个孤魂野鬼，在副本里久久徘徊。
从感情上，她却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沉郁。
似是察觉了她内心的不快，原本安安静静趴在她怀里的杨瑾鹅忽然低低叫了一声，侧过头去，用长喙蹭了蹭方舞一的手臂，又转过长颈，软软地靠在方舞一的胳膊上。
尽管这次没有软软的触角球球伸出来，方舞一却还是被他的动作逗得一笑，心口微微一松。
“……先去处理别的事吧。”她深深地朝唐芜荑化作的人面树看了一眼，抱着杨瑾，转身朝着昏睡的光头走了过去。
*
光头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内。
方舞一正坐在床边撸鹅，见他醒来，立刻抬起眼眸，手里的鹅却没有放下。
光头吃力地朝那鹅看了一眼，只见他半边翅膀上，正细致地缠着圈绷带。
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嗯，也是圈绷带。
“唐芜荑呢？”他吃力地开口，声音嘶哑。
“……变植物人了。”方舞一默了一下，说了实话。
光头明显一怔，下意识道：“你打的？”
方舞一：“……”
她以一种“你是不是脑震荡”的眼神看了过去，光头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像自己想得那样，尴尬地笑笑，示意方舞一继续。
方舞一用手指蹭了蹭杨瑾鹅的鸟喙，伸手给光头递了杯水，正才慢悠悠地说起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倒也没怎么说谎，无非就是将事实简化了一些。她从自己发现两名男玩家的尸体说起，只说自己在尸体那儿发现了提示有“死者”存在的信纸，根据信纸上内容推断出唐芜荑的身份目的后，想回来给大家通风报信，结果就正好撞上对方犯罪现场。
至于唐芜荑的结局，她也尽量简化了，将因果关系浓缩成了“因为她本身是怪物，所以她变成怪物”。
“哦，这样……”光头扶着抽痛的后脑勺，艰难问道，“对了，那鉴别怪物的方法……”
“没找到，我诈她的。”方舞一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倒不是她不信任光头——早在光头方才还睡着时，她就偷偷鉴定过他的身份了。
事实证明光头不愧是光头，重重鬼怪中的一股清流，拿的正是一张平民牌。
但平民牌，不代表是好人牌。
方舞一始终记着，在唐芜荑深陷过去回忆的时候，她叫了“安可”的名字。
而唐芜荑又说，在她所经历的循环里，玩家只有五个人。
方舞一不认为那个时候的唐芜荑会说谎。“安可”肯定就在那群人中间。而光头和安可明显有着密切的关系。鉴定方法一拿出来，安可身份肯定瞒不住，方舞一不敢预测，知道真相的光头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所以……起码现在，先瞒一下好了。
方舞一低头给杨瑾顺毛，垂下眼帘，挡住自己的眼神，话锋一转：“对了，我向你打听个事。”
光头：“你说。”
“唐芜荑在变异之前，叫了好几声安可的名字。”方舞一半真半假道，“她俩是以前就认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