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带着某种自我欣赏的高亢,演讲一般高声道:“这一切一开始并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我天生坏种,要引异族入侵,是这个位面的人,是他们,他们亲手推着我走入深渊。”
“程雪意,你至今不知道自己体内那个会抽走你能量甚至影响你神智的东西是什么吧?”
他忽然俯身,低声道:“是天魔之种。几乎大半上过仙魔战场的人,都感染了天魔之种。这是他们孵育下一代的种子,越是和混沌天魔接触得多,就越容易被寄生上,而你我,作为整个仙魔战贡献最大的人,也是最容易被寄生的人。寄生在你我身上的天魔之种,是七王亲手种下的种子,等级远超他人,一旦要成熟,必定会吸干寄主,让寄主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但是我让七王亲手杀死了我体内已经成熟到一半的天魔之种,因为我决定加入他们。”
“显而易见,这是正确的事。”
“在从前的从前,我心里总有各种不甘和怨恨,为世道的不公,为世人的愚蠢,也为我这生来孱弱不骟战的废物身体,我拼尽一切甚至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拼死进入魔穴,只为求世人一份认同,结果得到了什么呢,是他们的不屑。我多不甘心啊。”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甘心了,无比甘心呐。他们越是忽视我越好,你看,我这个魔界二长老有多不受重视呢,混沌天魔占领东海这么大的事,魔尊召集心腹开会我不在也无人注意,甚至从头到尾就没有人想到需要叫上我。”
贾自微微微闭眼,陶醉地大笑:“多好啊,他们越蠢越好,越不公越好,这样我接手这一切的过程,才会更容易。”
他睁开眼,眼睛里含着前所未有的真挚,看着程雪意:“程雪意,我知道你是和我一样的,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一样为了这不公的世道痛苦,一样拼尽全力却总是受尽世人辜负,连你这样的人都会被辜负,这个虚妄的世界,还让它存在做什么呢。”
“你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不杀死你体内的天魔之种,你多少年的心血和骄傲,都会为祂做了嫁衣,只要你加入我,我立刻就能杀死祂,让你重获生机,加入我吧,将来统治这全新的公平不辜负的世界,也有你的一份。”
程雪意这时候冷冷开口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有凡尘无数人的喜爱。”
“那算什么!”贾自微不满挥手,“区区凡人的认同,如何比得上举世拜服!你是最好的,你值得所有人都向你叩拜,但凡这世间还有一人不认同你的功绩,那这世间,要它作何!”
程雪意的睫毛在这时候微微一颤,从贾自微的不满里看到了他的情真意切——这家伙,竟然是真情实感地认为程雪意就应该被所有人认同。
程雪意握琴的手,微微颤抖。
这一刻,前面和贾自微来往时的无数异常和费解,统统被她弄清楚了。
原来,传说中威风凛凛的反派大boss贾自微,竟然是程雪意的脑残事业粉?
林晚的表情龟裂,险些要演不下去了。
不过脑中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还是提醒了她,让她迅速回到了自己的角色中。
程雪意昂首,刀一样锐利的目光直视贾自微:“那混沌天魔呢?要我受混沌天魔驱使,我宁死不从。”
这是意动的意思?贾自微的眼角忽然垂了下去。
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屈成拳,再摊开,再屈成拳,再摊开,反复再三,他忽然对半空中点了几下。
看起来空无一物的虚空悬崖之上,竟然凭空出现六个旋转着的巨大黑洞。
嶙峋怪状的触角或指爪或尾巴从里面露出冰山一角。
贾自微弯腰要扶她,被程雪意甩开,贾自微笑笑,任她自己艰难地借着琴站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边。
他见她虚弱至此都不忘抱琴,不禁想起当年仙魔战场程雪意以一敌万的英姿,叹笑:“世人传你抱琴而生,如今也是到哪里都不忘抱琴,真是琴痴呵。”
程雪意不理他,径自在一旁站定,贾自微稍稍正色,呼喝一句,不知念动了什么咒语,那六个虚空洞穴中的庞然大物便慢慢朝外展露头角,露出一身反射着冰冷黑光,透着奇特美感的鳞甲躯壳来。
从战斗美学的角度而论,这是六只美得让人心折的战争机器,鳞爪趾尾,无一不是为战斗而生。
贾自微平静的声音在程雪意耳畔响起:“这是七王中的六王,还有一王,已经逃亡往了别界。现在,我是他们的主人。”
在贾自微的授意下,那六只美得让人心寒的怪兽,慢慢朝贾自微的方向低下了头。
此刻贾自微微微闭着眼,像是在享受这一刻无上的权力带给自己的愉悦,也像是一位君王在向人炫耀自己的强大,等待对方的膜拜。
贾自微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
因为他等待的人,不仅是一个普通人,也是他心中代表着完美这个符号的神,在无数个艰苦难熬的日子里,唯一支持他坚持下去的动力,是传闻中饮雪山庄那个叫程雪意的女人,即使她是一名女子,可她强到神佛都失色,天下的男人都为她的强大折服。
曾几何时,他也只是那其中,小小的一员罢了。
只是此刻,他曾经膜拜的人,将要膜拜他了。这个想法让贾自微愉悦到头皮都炸裂,但是又像一柄锐利的刀将他割伤。
贾自微睁开了眼睛,对上程雪意平静的眼睛。
他看得出程雪意的气息正在越来越衰弱,她的手在颤抖,她在强撑,但是她的表情总是那么平静:“没有别的了吗?”
贾自微笑道:“别的自然也还有,但是都比不上这六具让人心醉是吗?”
“咳。”程雪意又咳了一口血,贾自微心中一紧,想上前扶她,程雪意已经抱着琴后退一步,躲开了他。
“不必。”程雪意擦去嘴角的血,眉头不自觉地紧皱着,靠在琴上的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以此来舒缓胸口内的剧痛。
看着她这样痛苦,贾自微心急如焚:“你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你体内的天魔之种……”
“不急。”程雪意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我并未和七王交过手,这六具也不可信。让我看看你手边带的其他人马。”
“雪意!你还不懂我的心吗?”贾自微急了,“只要你想要,这个天下我都捧给你,你又何必倔强,非要挨着痛苦,万一那天魔之种在这时候作乱——我还是先替你解除了——”
“让我确定一下。”在程雪意不带任何感情却平添傲气的目光中,贾自微让步了。
为了一次性让程雪意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控制了混沌天魔,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六千十二级天魔全部拿了出来。
在高山之巅的皑皑白雪的映照下,那六千浑身漆黑泛着邪恶冷光的杀人机器让人遍体生寒。
像是有些看不清,程雪意抱着琴朝前走了一步,贾自微主动给她让步,好让她看清楚属于自己的军队是如何的威猛精壮,绝对足以横扫这个迂腐恶臭的世界,建立他梦寐以求的理想国。
程雪意仔细看着这些天魔。
这里面,任何一个放出,都足以屠尽一个焚城,足以杀死好几个柳成归那样不学无术的废物,更足以,祸害万民,血流成河。
每一个十二级天魔的背后,都堆着如山的皑皑白骨,这里有什么都不懂的黎民百姓,也有无数为了保卫家园勇敢拼杀的修士们,有强如柳成归这个等级的人,也有初入修仙境,只能和兔子搏斗的莽撞弱者,那时候,不分什么仙魔,只有敌人。
程雪意想念那个年代,不是想念战争,而是想念那个时候,没有歧视,没有内斗,无私无畏的同袍们——即使让她选,她永远不会选择战争。
林晚眼角落下血泪来。
一声琴音像是叹息般响起:“铮——”
在极北极北的地方,听说有极光,极光出现时,整片天空像是打翻了颜料铺子,五颜六色,绚烂无比。
这一刻,贾自微看见了极光。
程雪意不知到底师从何人,也无人知晓是谁让她学的琴,她师父说,捡到程雪意时,她冻得快死了,饿得眼冒绿光像野地里的狼,可带她到饭桌边,她不肯抓碗,两只手都死死抱着自己那一把残破的古琴。
昆山玉碎凤凰叫,此招凤鸣九天,程雪意学琴千载,为此一鸣。
林晚不曾将那卷原著看到最后一页,也不知道原著里的程雪意是什么下场,她只是把,自己心中的,本就属于程雪意的骄傲交还给她:
即使不能活着在战场上出现,拯救苍生,捍卫家园的路上,也决不会少了她的身影。
天地间的云被急速转动的能量旋带动着搅得不成样子,本该是朝霞漫天的清晨,这一日却漫天遍布五颜六色的光彩。
饮雪山庄有弟子早起修炼打扫,见到那漫天五颜六色的五彩极光,大惊失色,兴奋地叫醒自己熟悉的同门出来观看,柳成归听到下属来报,满意地说这是上天庇佑出现的祥瑞,预示着仙界万古长青,吉祥如意。
第62章 062(二更) 我和我的尸体一起看月……
程雪意是个学琴的天才, 要让她自己说是谁教她学琴,谁让她学琴,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仿佛从睁眼记事开始, 她就会用琴了。
琴是她的另一重生命。
她师父捡到她,见她在修炼天赋极佳,又实在痴迷琴艺,便许她学音杀。
音杀自古就是小道,即使在仙界第一宗门的饮雪山庄里,也是无人问津的偏门旁道, 所以寻遍饮雪山庄,也找不到人来教她, 程雪意的音杀, 全靠薄薄一本入门铺子指引入门, 剩下的,全是自学。
程雪意生来好像就比别人少了那一根情商的筋,在别人忙于交好同门,彰显家世, 建立势力的时候,她一心所想,便是要创出惊天动地的一招证明自己, 让她的音杀名动天下, 让所有人知道, 这个使出惊天动地一招的人,是她,是程雪意,一个女人。
但是创出来之后, 程雪意就不得不绝了这个心思。
因为这一招,是自杀技。
音杀自古因其攻击力偏软弱而无人问津,在追求个人实力顶尖的修真界,谁会想要这种只能以大欺小的攻击方式呢?
要想兼具最强大的攻击又不能违背音杀是范围攻击的本质,就只能,不断提高攻击的质量,将攻击提升到极致。
程雪意恰恰是这样追求极致的人。
她能想得到的极致,唯有以命魂相酬。
要命就要命,程雪意绝不将就。
所以这成了她只能存在自己想象里的绝技。
程雪意当初无奈将凤鸣九天压箱底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以后她会以另一种方式,不靠单体攻击的绝对强大,而靠可怕广阔的杀伤范围以一敌万而名动天下,成为凡人心中救世的神灵。
她更想不到,凤鸣九天,其实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大用场。
也许和她想的名动天下不太一样。
当万物归于沉寂,雪山之巅只剩下无数的像雪花一样的黑色灰尘簌簌落下,像是下了一场沉默的黑色的雪。
程雪意用她的一条命,换走了贾自微的六千只十二级的混沌天魔,打响了第二次仙魔战的第一枪——即使这一切无人知晓。
当她躺在地上看着贾自微在六王的护送下如老鼠般仓皇逃窜的时候,心中不得不说,是痛快的。
哦,不,现在,她终于可以脱出那个身份,完完全全做林晚了。
作为程雪意的人是怎么看待那些苍生黎民呢?林晚很难从她接受的记忆里感受到什么,毕竟程雪意留给她的一大堆烂摊子,里面充斥着各种愤世恨俗,怨念不甘,对这个不满对那个不平,虽然这些都是天魔之种造成的,但是也着实给林晚造成了许多麻烦。
比如很多细微之处的看法和心情,就都在这大量的记忆里被埋没了。
所以林晚只能从她当年的行迹来推测,猜想程雪意大概也是爱这些黎民苍生的。
因为那些黎民苍生,也爱她。
这个结局或许不够程雪意式的风光,却足够壮烈,配得上她一生的骄傲。
不过,没能杀死六王中的任意一只,她还是有点小失望,怪只怪这些六王蹿得太快了,她那一招刚起势便从最中央逃了出来,把贾自微夹起来就跑。
当然,更大原因其实是因为她体内的能量已经不足以支持她将这一招发挥到最好的状态了。
林晚静静地躺在巨大爆炸后的焦土之中,看着黑色的雪花点点落下。
她这副身体现在的身份是一具尸体,正在等待她的小号从另外一个地方赶回来接她进棺材。
虽然身体已经死了,但是林晚是特殊的一魂双体,所以魂魄暂时还没离开,能够简单的感受到外界,具体的能力接收操作,得等到林晚赶回来才能做。
这种深山老林,指望自己被别人发现基本不可能。
如果小号不来,林晚想自己可能要在这里看很久的星星月亮,到时候别再给只鸟啄了或者被什么食腐的动物拖走……
林晚不敢想下去了。
只能在心里祈祷:快点快点,饮雪山庄的人快点发现程雪意的命灯灭了,这样她的小号就可以借机回来奔丧,召唤程雪意遗孀的身份,顺便领回自己的尸体了。
而等万物真正沉寂下来之后,当林晚一边在尸体里数星星,一边在魔界等着程雪意死去的消息的时候,一个圆润的躯体忽然从对面的山上两个长得很挤的松树中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个身影鬼鬼祟祟,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他不敢跑得太快,怕引来什么别的人,更怕遇上什么不该遇上的人,所以等他爬上山崖的时候,都到了后半夜了。
林晚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拖动自己的尸体。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后,吓了一跳,妈呀,真的有人在拖动她的尸体!
是谁这么大逆不道丧心病狂!连一具尸体也要欺负!
是谁!
借着模模糊糊的视线,林晚看清了,是一个,一个圆滚滚的——那个用杀人鼓的受气包柳旭炳!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来拖自己的尸体!
林晚惊呆了!
但是她好像也做不了什么,于是只能,直挺挺地,任柳旭炳一路横拉硬拽,把自己拖下山去了。
拖了一路地的林晚多想提醒他一下:你可以用乾坤囊把我存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