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旭炳发愁地皱起一张白生生的包子脸,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
柳韵如耐心地等着他。
自己的弟弟自己知道,柳旭炳不仅不善撒谎,还藏不住话。
果然,踌躇了许久,柳旭炳还是磕磕绊绊地说了实话:“是这样的,我和穆姑娘是旧识,我欠她一个人情。”
“哦?”柳韵如眼里带了笑,他们两个娘亲死得早,长姐如母,弟弟小时候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如今父亲也去了,弟弟的事情就更是落在她身上,需得她操心。
“就是之前……还在饮雪山庄的时候……”柳旭炳吞吞吐吐的,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因为柳旭炳是个包子性格,饮雪山庄的弟子私下里都知道一点,几个心思不正的老油条弟子就仗着他胆子小心又善,常常暗地里找他诉说自己生活不易,对他哭求索要灵币,说是卖惨,实则就是收保护费。
柳旭炳这个厚道性子,既不忍心伤他们,又真心实意得觉得他们可怜,真就把自己的零用钱月例全都交给他们。
有一回柳旭炳用自己的零用钱给姐姐买了支上好的钗,交给那帮混子的钱少了,对方也不知是真蠢还是傻大胆,竟然就对柳旭炳这个庄主儿子动起手来,柳旭炳呢,也是真傻,怕把人打死了,从头到尾不敢还手,就那么任人打,那混子几个也是打着打着就上了头,差点就要把柳旭炳打死。
还是这时候,焰春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将那几个混子打走,还好好教训了一番,让他们之后再也不敢找柳旭炳要钱。
“我想报恩来着,可穆姑娘说她什么都不缺,就缺个打下手的,然后穆姑娘就收我做小弟了。”
“穆姑娘救我性命,我却只是每年在穆姑娘来饮雪山庄游玩的时候照顾一二,请她吃个臭豆腐,如此这般……着实对不起她救命的恩情,所以我一直记着,这次穆姑娘有难,我义不容辞。”柳旭炳小心地看着自家姐姐的脸色,小媳妇一样握着两只肉乎乎的手,揣揣地说。
柳韵如盯着自己的傻弟弟看了一阵子,良久之后才幽幽冒出来一句:“你就没想过,你的穆姑娘是魔界的人为什么会偷偷出现在饮雪山庄附近?”
“啊?”柳旭炳一惊,额头上冒出汗来,他擦擦汗,可怜地看着自家姐姐:“我,我没想过这事啊……穆……穆姑娘她只是喜欢到处游玩,找好吃的,她没有探听饮雪山庄的恶意的,她每年只在臭豆腐大王路过的时候才过来啊,而且每次都让我陪着……”
“每次?”
“每……”柳旭炳正要肯定地说,脑子里冒过一个灵光,提心吊胆地看着自家姐姐改口道:“差不多每次。”
“哦。”柳韵如应了一声,将柳旭炳看得满头大汗了,才又接着道:“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诶。”柳旭炳顿时如蒙大赦,转身就想逃。
“哎哎,等等。”柳韵如忽然叫住柳旭炳。
柳旭炳僵着身子紧张地转过来,柳韵如忍笑,扔给他一个包裹。
柳旭炳不解其意,柳韵如轻咳一声:“给你的穆姑娘的。”
柳旭炳“哦”一声,傻呆呆地走了,等快到和焰春姬约好见面的地方时才提起勇气拆开来看,竟然是一包臭豆腐。
这时他忽然一拍脑子,糊涂道:“姐姐怎么知道我要来见穆姑娘的?”
……
焰春姬见完小傻子柳旭炳回来,便有她的侍女来报:“已经拿下了。”
焰春姬面不改色地拆开那包臭豆腐慢慢吃着,在发现是熟悉的味道时享受地眼睛眯了一下,问:“伤亡如何?”
“因有头儿熟悉城内的经验相助,只死了三千两百素女,五十间客。”
“残存百姓呢?”
“百姓……入城时有七十万余,但是查探过后,发现有十几万都已经被污染了。”
“该杀的都杀净了吗?”
“主子放心,不会有脏东西混在里面。”
“好,让她回来吧。”
当日黄昏,残霞万丈,孤阳如血,仙魔大营立在苍茫天地间渺然如小小一群蚁穴,大营百里之外,有一队黑衣的蒙面女子乘舟而来。
那灵舟上没有仙魔大营里任何股势力的标记,故而还未靠近大营时便被瞭望塔标记上了。
等到了五十里处,进入瞭望塔的机关射程,冰冷的箭尖已经对准了船头,守卫大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那船上走出一个黑衣人,立在船头高声回答:“罪奴凌云宗宗主之女揽芳姬,携我父头颅及平城来报!”
醉人的晚风中,黑衣人揭开了蒙面的面巾。
长风如绫,吹起她披肩的黑袍,露出她挺直的背脊,姣好的面庞。
那女子独立在泣血残阳中,若向死而生,从最黑暗的淤泥里爬出的举举风荷。
第74章 74 战场上的金池花
即使年轻人再怎么可爱有朝气, 也掩不住仙魔战场上逐渐弥散开的阵阵死气。
混沌天魔实在太多了,死去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那些死去的混沌天魔的尸体不能不处理,如果放着不管, 很快就会崩解成无数的种子, 随着血液汗水渗进地里,随着风飘向远方,带来新一轮的死亡。
在掩埋同袍尸体和掩埋混沌天魔尸体之间,人们只能含着泪选择后者。
因为不掩埋同袍的尸体不过是让死者死后不得尊严体面,可不掩埋混沌天魔的尸体,却会让更多人死去。
死者的尸体无人掩埋, 挤在地上堆成了山,暗红的血汇聚在一起, 流成了河。
仙魔战场上长长久久地盘旋着秃鹫, 血气冲天。
管玉珂从前线下来, 一个不稳就倒在了地上。
她努力用只剩一侧的手臂撑在地上,尝试用力,然而已经战斗了无数次的手臂酸软地像在醋坛子里泡过好几年,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多余的力气来。
她苦笑一声, 只能无力地任脸重新贴到被污血浸透的地面上。
有医修远远注意到她,立即上前给她服下止血养元的丹药,扶着她起来的时候, 汗水混着血水从她身上的软甲里像小溪一样流出来。
“谢谢, 我自己可以回去。”她有些倔强地挣脱了医修的搀扶, 在医修不放心的目光中自己往前走了一步,身子晃了晃,但是终于还是咬牙站稳了,然后跌跌撞撞地朝着营帐走去。
从在战场上失去那只手臂开始, 她就再也不习惯依赖别人了,尤其是男人。
跌撞行走间她撞到了人,抬起头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嫩生生的秀气脸庞,脸上挂着一个干净天真的笑,在这战火连天,血气肆意的地方,纯真到有些邪气了。
“姐姐可有伤到?要不要我去叫医修?”对方柔软从容的语气,更加重了这种违和。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管玉珂觉得后背一阵恶寒,不过正好她也不喜欢男人再接近自己,所以立刻后退一步,冷着脸说了一句:“不用”,便匆匆离开了。
虞无尽回过头,看着她跌跌撞撞的步伐,露出一个天真纯质的笑容,笑里却没有什么温度。
“明明伤得很重也不肯承认……和姐姐真像呢。”
“可惜嘴硬心软的人,都死得快。”
“姐姐,你不该和她学的。”
他擦掉脸上的血迹,抱着琴朝战场大步走去。
……
战场上没有日夜。
这是参加仙魔战的修士共有的观点。
位面里的人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混沌天魔是不会和你讲道理的,它们在位面之外的空间裂隙里无时无刻不在繁殖,然后铺天盖地地爬出来,你仿佛永远都看不见那条长长的裂隙被封闭的那一天。
纪寒声出其不意地封掉混沌天魔的第一个裂隙之后,贾自微也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当初由他自己探听出的混沌天魔最大的克制点如今也成了他的弱点。
他解决这件事的办法是用无数活着的凡人将裂隙围起来,源源不断的混沌天魔像流水般从裂隙里走出来,路过那些鲜活的凡人时都露出垂涎的目光,却在那个最高意志的警告下,不敢对这些凡人动半点手。
因为这些凡人,是祂们通往这个位面的通道的最后一层铠甲。
外面是无数密密麻麻的混沌天魔,黑漆漆地堆满整片大地,一层堆一层,远远看起来的时候,像流水一样波光粼粼的。
只有站近了,才看的清楚,这些波光粼粼的哪里是河流,那河流里流动着的,是无穷无尽的低级混沌天魔的身体。
更高等级的混沌天魔往往被成千上万的低级混沌天魔团团围住,在外面丝毫看不出来,要想射杀更是无从找起。
这都是被纪寒声逼出来的生存之道。
纪寒声不像任何一个位面的修士。
他神出鬼没,很少主动和混沌天魔大军正面战斗,更多是时候,被指派了杀死纪寒声任务的高级天魔们根本找不到他的身影,然而他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战场上的任何一个制高点,然后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前,一举将最具威胁的混沌天魔射杀。
自从魔主在他身上折损了三名王,就再也没敢让王出来过。
很显然,魔主知道,比起杀死那么几个重要的人类,还是七王更加重要。
人类死了又可以再生,可七王却杀一个少一个,想要再造难之又难。
所以他打算用大量的低级混沌天魔去堆,去磨,反正中低级混沌天魔最大的特点就是繁殖快,虽然繁殖得再多也需要慢慢从通道往位面里运,但是贾自微不惜代价也要将空间裂隙拉得更大,直接生祭了一百只十二级天魔,将空间裂隙的数量丧心病狂地增加到了三十六个。
无数混沌天魔汹涌而来,不怕死不要命,要的就是活活将人类堆死。
再加上他还给新的天魔之种添了一个能寄生的特点,操控了凡人浑水摸鱼后,就更方便给人类制造乱子了。
一万两万的凡人性命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自然不在意,可是十万二十万呢?一百万两百万呢?一千万两千万呢?
二十万寄生了人类的混沌天魔混在几千万凡人中央,哪怕人类已经在纪寒声的帮助下有了分辨是否被寄生的方法,单单是筛查一遍就能把人累死,再来一点煽动人心,制造恐慌,自相残杀,栽赃陷害什么的,从贾自微那里习得了人类劣根性的混沌天魔不要太聪明。
常常是人类刚刚从混沌天魔手里攻下一个大城,不到几天,凡人就□□了。
凡人□□,人人都知道是混沌天魔拖住修士的阴谋,然而百万千万的性命,修士们不可能放着不管——虽然修士们明明知道,□□过后的城市,救下来和不救都没什么两样了。
因为人都死得没多少了。
人真的太多了,连混沌天魔占领城市后都懒得一一杀尽——即使是有肉触那样的杀戮机器,然而肉触是多低等恶心的生物,连混沌天魔自己也嫌恶心。
而且这玩意儿没有脑子只有本能,一旦繁殖起来就没个节制,真让祂繁殖开了,就是个吞天吞地永不满足的无底洞,如果没能及时控制住,那是饿起来连七王也敢下嘴的。
而一座几千万人的大城,就足以让肉触失控了。
所以混沌天魔自己也不敢滥用这东西。
所以人类那么多凡人,混沌天魔们也都物尽其用,用来给人类自己捣乱了。
仙魔战场上的修士疲于奔命,一面要收复被混沌天魔占领的城市,收回来了也不省心,还要继续派人手清理“垃圾”,一面还要应付时不时的一波混沌天魔对后方人类城市的冲击。
打到仙魔历四月下旬,人族老一辈的修士几乎全部倒下,新一代的修士们在这样惨烈的战争里飞速地成长起来。
有老一辈的修士临死前抚摸着自家子弟的头,含泪感叹:“要是以前在宗门里也是这么个进步速度,你也不用挨这么多的打了。”
年轻的弟子面庞还带着稚气,眼角却已经有了沧桑。
然而在昔日疼爱自己的长辈面前,他终于又重新哭得像个孩子。
“我以后还会进步地更快的,我会更强,会独当一面,会扬名天下,会振兴宗门。您别走,您留下来,您留下来!”
“傻孩子,人都会走。”老人带着无限的不舍,“哪有一辈子不说别离的呢。”
布满伤痕的手缓缓落下,营帐里传出青年崩溃的大哭。
“怎么有这么多,怎么会有这么多,怎么就杀不完啊!杀不完!”
混沌天魔不会在意人类的悲欢离合,祂们日复一日地从空间里的裂隙出发,闯进这个广阔光明的地方,所过之处,生灵涂炭,留下敌人的白骨,也留下祂们自己的尸体。
新的混沌天魔踩着同伴的尸骨前进,眼里是没有止境的欲望和杀戮。
纪寒声一脚踩在一只刚刚死去的十二级天魔的骨头上,脚下传来“咔嚓”的声音,他以极其缓慢的动作擦拭着手里的箭身,像一只豹子在捕捉猎物前缓缓舒展着肌肉。
箭尖的寒芒在空气里划出黑色的痕迹,那是破碎的空间。
目标终于露头。
纪寒声的手快得让人眼花,下一瞬已经挽弓搭箭,金芒飞快射出,空气里留下一条精确的黑色直线。
下一瞬,被无数中低级混沌天魔包围起来,只露出一只猩红色眼睛在悄悄往外打量的高级天魔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祂发出尖锐的示警声,周遭无数的混沌天魔都躁动起来,难耐地朝前方发出攻击,有的天魔甚至失去理智地互相撕咬起了同伴的身体……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一个结果。
下一刻,黑色的潮流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凹陷,无数的中低级混沌天魔飞快地从那个凹陷处朝外散开,最后露出一只裹满了泛着金属质冷光的黑色鳞甲,通体散发着美丽又致命气息的躯体。
可惜,这具躯体已经在飞快萎缩了,连带着躯体附近来不及逃离的混沌天魔也跟着干瘪下去。
没过多久,美丽的杀戮机器干瘪成一层薄薄的壳,被风一吹,就散得了无痕迹了。
纪寒声不错手地继续搭箭,手稳稳地扶在弓上,连眼都没有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