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木奇怪:“两年前,您回京的时候, 把杂事都交给我了,说这事不必再通知您, 我就琢磨着到底和皇室有关, 有什么零星痕迹, 都偷偷送去太子府了——没扰您的眼。现在这事,不归咱们管,太子……百越王让人告知属下,他处理就行。”
宣珏点了点头:“可。”
两年前, 尘心遇刺之事,他一路摸查到了楚家和苏州家族。
后来尔玉拂他意归京,他病了一场, 没精力处理这事, 干脆都让留守扬州的兰木跟进。
如今谢治能接手是再好不过。
秋祭前一日, 谢策道终是按捺不住,再次召了宣珏。
宣珏思忖这事一个月了,倒也不怵,进宫面圣。
因着祭祀大典即到, 谢策道也不在太极殿,而是在御花园散心。
桂花树凋零了个大概,唯有金菊开得簇拥热烈,郁郁葱葱的林木间,偶闻鸟鸣,清脆悦耳。
宣珏由着宫人领他入内,忽然瞥见了什么,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问身侧蒋明道:“蒋公公,那位可是长平侯世子?同他在秋猎见过一面,印象颇深。”
蒋明望向谢策道身边两个年轻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是小世子。今儿侯爷带着他入宫面圣,正巧,尔玉殿下也在,奴婢看这两位聊得还挺投缘的,说不准明年能有喜事咯。咦……大人,您怎么不走了?”
宣珏脚步顿了顿,面色如常,跟了上去,道:“无事。”
他只是有几分后悔,没把展佩也剔除出去——
留着试探尔玉。
见她相谈甚欢,应该不是厌恶的模样。
宣珏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参见陛下,尔玉殿下。见过长平侯世子。”
谢重姒才刚到御花园没一会儿,本来听到身后脚步声,还以为是宫人,猝不及防听到宣珏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展佩,看完又反应过来:她心虚个甚!
明明她只比宣珏早到一刻,还没从“那日找师兄问诊的病秧子就是展佩”的迟疑里,回过神来。
谢策道却是招手:“离玉来了啊,先用点酥膳,东临的御厨,手艺不错。”
宣珏应是:“谢陛下。”
谢重姒用余光扫了眼宣珏,确认这人脸上没异样,没想再多待,捻了几块酥糕放入帕中,就对她父皇告退:“父皇,儿臣先回宫了,明儿秋祭有一堆事要忙要准备。”
谢策道“哎”了声:“你急个什么?带人逛逛天金阙——毕竟远道而来,尽一下地主之谊。”
谢重姒:“……”
您,当,宫人,都是,吃干饭的吗?非得,要我,带???
谢策道急着和臣子交代事宜,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撂下句话,没等谢重姒反驳,又对展佩道:“饰之,你跟着这丫头就行,她虽然四六不着,但还算靠谱。也莫拘束,就当自个儿家里一样,过几日秋祭完,也带侯爷和侯夫人来坐坐。”
“是,陛下。”展佩答道。
他似乎很喜欢玄色衣袍,一身黑服,本来还有的少年气也被黑色压住,沉稳庄重。他只打量了这位近来炙手可热的宣侍郎一眼,没有多瞧,只是忽然觉得他眸光略微不善,回视过去,果见宣珏在看他。
青松古柏下,宣珏青衣玉冠,薄唇微抿,又徐徐转开视线,落在谢重姒身上。
眸光温和内敛,像是有几分委屈的控诉。
谢重姒:“。”
她不知道父皇后宫佳丽,如何平衡处之的,只知道她是硬着头皮,对父皇道:“儿臣真的回宫有事儿!”
……得罪展佩就得罪展佩吧,另一位她是真的不想他胡思乱想。
谢策道沉了沉脸,横了她眼:“重重!”
有不喜之后说,但不带这么当面给人世子落面子的!
谢重姒默默做好事后被父皇臭骂一顿的准备,还要接着撂担子不干。
宣珏看她不以为然的神色,又看谢策道略显愠怒,轻轻一叹,终是忍不住解了个围:“陛下,您唤臣来所谓何事?”
谢策道这才甩袖道:“之前提的那事。”
又对谢重姒嘱咐:“别耍小性子。”
谢重姒:“………”
眼见着谢策道领着宣珏走远,她无可奈何长叹口气,一旁展佩十分善解人意:“殿下若是真有事,先回吧,我母亲也让我早点回别院,莫在宫里扰了贵人安静。”
谢重姒直截了当:“哪里哪里,不忙不忙,我唬父皇的,就是单纯想溜。”
没想到她如此耿直的展佩:“……”
本以为皇女循规蹈矩烦闷得紧,这位倒是比他预想的有趣百倍。
于是展佩道:“我懂殿下的意思了。”
谢重姒松了口气,懂了最好。没想到展佩又道:“不过,殿下若是无事的话,还是烦请您带我四处转转吧,自祖上几代,除却新皇即位,都很少来望都了。”
谢重姒眸光冷了几分,漫不经心地道:“行啊。领你走走。对了,我瞧见世子喜着黑衣,是因为喜欢这颜色吗?”
展佩言简意赅:“黑比白暖,特别是冬日。展某畏寒,殿下见笑。”
谢重姒夹枪带棒地道:“畏寒可得好好休养,望都莫说冬日了,就是深秋,也比南方,远不及江城来得温暖如春。我看世子还是久居江城好,望都不养人的。”
展佩的眉眼自带上挑,有种少年人的纯真感,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喜欢用黑色来压。他挑眉笑了笑,道:“久居便能习惯了。”
谢重姒敲打完就懒得再说了,这位世子爷不是蠢笨的,没道理听不出她话里话外意思,话都讲到这份上了,她也不能再进一步撕破脸皮直白挑明,只好跳过此事,正儿八经带他逛了一遍天金阙。
心里却想宣珏入宫之事。
想必父皇是又要提让他去漓江了。
说来这种事,得让那种极有分寸的老油条去才可。最好是官场上混迹个二三十年,名面上圆滑笑面虎,对人家的龌龊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却刀锋正对,杀个片甲不留那种。
可父皇又怕这种“老油条”阳奉阴违,真的只当圆滑笑面虎,不想开刀宰人,又非得在青年人里挑愣头青——这些没什么心机履历的,怎么可能做到!
思来想去,她真的只觉得,宣珏这人能拿捏得住。
谢重姒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宣珏到底是应了还是没应,说的尽力而为又是尽力到哪份上。
她极为敷衍地打发走展佩,决定守在离宫之路上守株待兔。
天金阙璇玑门处,栽种成片的枫树林。此时枫叶似火。
她等了至少小半刻钟,坐立不安,最后实在疲乏,走到一旁林荫小道的石凳旁,撑着下巴等人。
秋风带着阳光的暖徐,催人眠,她等得昏昏欲睡。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唤她:“殿下。”
谢重姒想要回头,却又被人轻轻按住,她差点没一个激灵跳起来:这是在宫里!璇玑门附近!可别再突然给她来个措手不及——
好在宣珏循规蹈矩,没有出格举动,只是轻声说道:“臣应了旨意,去往漓江,也算是全了殿下的愿景。所要的不敢奢求急切,但此去凶险……”
他像是在征求谢重姒的意见,温柔地拂去她头顶一枚枫叶,俯下身,在她耳边缓缓说道:“能否先让臣讨点彩头呢?”
第78章 赠蝉 大概是修罗场ww
谢重姒无奈地道:“朝我讨吉兆没用, 佛祖估计都不大待见我。”
漫天神佛,看到她得脑壳疼——
谢重姒:“两年前扬州一趟凶险,捡回命时, 求佛告祖宗地说回来给修葺庙堂。本来许愿十座还是四十座来着, 回京之后,我就只修了一座,剩下的开销预算折成银两,直接交给各地僧院,让帮忙施粥布膳,接济灾民了。虽说吧, 也问了佛祖爷们的意见,但多少有点强买强卖。”
宣珏:“……你如何询问意见的?”
谢重姒:“啊这简单, 那什么掷笅杯, 我就和菩萨佛祖们商量, 若是未有立杯者,就当他们同意了。所以,我给的彩头,是阴沟翻船的‘彩头’。”【注】
宣珏:“…………”
还真是胆大包天的强买强卖。
见她头疼不已, 宣珏也没多求,笑了声道:“那算了罢。”
说着,就要起身, 忽然他动作一僵——
谢重姒侧着头, 用指尖勾住他前襟, 浅笑盈盈地道:“彩头没有,甜头要不要?”
她穿着极衬时令的枫红色广袖流仙裙,因着畏寒,脖领被改得高竖, 不过从宣珏的角度,还是能看到她巧笑嫣兮,下颚线条薄削精致,脖颈白皙修长。
谢重姒只是轻轻一勾,宣珏完全可以毫不费劲起身,但见他没动作,谢重姒笑了笑,指尖缓缓向上,带着薄茧的食中二指划过宣珏锁骨、侧脖。
宣珏明显颤了下,浓密的长睫垂敛,仍旧未动,乖顺温和地被她拉得轻俯下身,玉似的耳垂红晕渐染,“您……”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瞳孔微缩,眸中深色倏然危险起来。
因为谢重姒直接抬手掰住他下巴,凑过来,略显冰凉的唇瓣,在他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微不可查地道:“一帆风顺。”
说完这句,谢重姒仍旧张扬肆意笑着,极为满意那冷白的皮肤上,红梅落雪般,逐渐蔓延的潮红。她观赏片刻,终于放了手,问道:“父皇找你说什么啦?你怎么答应的?”
宣珏缓缓直起身,怕眼底神色吓着她,侧身看向远处璇玑门的层层守卫,道:“陛下也寻了其余诸位新晋不久的青年官员,但多数以能力不足推辞。有几位,陛下又实在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问臣意愿。我便说,当为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重姒一愣。
若说上一世,宣家初始确实忠君为国,但后来宣珏都造反称帝了,那点忠君之心,恐怕在他这也所剩无几。
就算是表面文章,这种宣誓臣服,也实在不像是他会对父皇说的——他只会说的更轻飘飘更虚无。
“当为君鞠躬尽瘁。”宣珏平复好情绪,收回视线,垂眸温和清浅地看向她,重复道,“死而后已。”
忽然,谢重姒意识到,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她喉咙发涩,刚想说什么,宣珏又轻飘飘来了句:“对了,陛下还问臣,觉得展世子如何?我回他,殿下应有自己的判断。”
谢重姒:“……”
一时不察就会被他绕进去,谢重姒谨慎道:“父皇这些都问你?说明真拿你当近臣了。”
宣珏:“随口一问罢了。秋日风大,殿下早些回宫吧,臣也要回去了。”
说罢,恭谨地请她先走,等谢重姒背影消失在宫道上,宣珏才收回目光,心想:她还在打太极。
尔玉对他态度若即若离。
他留下展佩,一是为了试探尔玉是否也历经过上世;二是……
宣珏薄唇紧抿,想起了方才谢策道与他的对话。
年迈的上位者轻描淡写,交代了他一系列的事宜,又随口问了句展佩如何,得他不咸不淡的答复后,叹道:“朕四子一女,唯有尔玉最像朕。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是个公主,无法继承衣钵。
谢策道狠辣无情,纵横捭阖之下,丁点儿人情味道,全在这俩子女身上。
说尔玉像他,是对帝王家皇子皇女最高的褒奖——稳持大局的无情冷漠。
宣珏是知道她有这份冷的。
前世对他,也是年少慕艾、愧疚难安,掺杂成浓不可破的深情。
那这一世呢?
宣珏闭眸,深吸了口气,狂戾和不安席卷心间,他强压下某种可能的猜测,对书房里,静候在侧的兰木吩咐:“圣上让我腊月前出发,不用太急着走,暂定冬月十五吧。风声早些透露出去……”
他轻轻笑了笑,又变回那个八风不动的宣三公子,“毕竟,也得给他们点粉饰太平的喘息之机么。”
兰木恭敬应道:“是。”
布置安排完后,宣珏又一人来到东书房。悬挂的牡丹图都被妥善收存起来,只剩下屏风后,唯一那副牡丹美人图。
他注视良久,甚至想要提笔,补上画中人的脸。
最终挣扎多次,还是叹了口气,扔了素笔,心想:罢了,等回来再说吧。
翌日,秋祭大典初始。
谢重姒被叶竹早早扯拉起来,换正服、佩华饰,随皇撵到达京郊广后宫正殿月台,宫前广场布置庄严肃穆,百官群臣皆在,诸侯列相同礼,待谢策道祭天之后,万人俯首参拜。
繁文缛节太多,等到晚宴时分,谢重姒已是头晕眼花。
她向来不太耐烦这些规矩,耐着性子,坐在父皇身旁,就算给了谢策道天大面子。
可饶是如此,谢重姒还是百无聊赖,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杯盏,至少在名面上,皇女的架子端得四平八稳,比天还高。
这模样落在有心人眼底,还怪乖巧柔顺的。
长平侯夫人眼就没从谢重姒身上移开过,小声对儿子道:“佩儿啊,我看这位殿下当真不错,蕙质兰心,温顺纯良的,比你姐姐还文静。娶回来也不会闹腾,适合你。”
展佩:“……”
他想了想那日,谢重姒十分睚眦必报地快步领他逛完天金阙,任由他有些气喘吁吁,不是特别想接受“温顺纯良”这个形容,无奈地回他母亲:“阿娘,够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
长平侯夫人却道:“这缘分啊,是要靠双方走的。你在这畏难不前,还指望人家金贵的公主殿下来迁就你这小兔崽子啊?!喜欢就多去人家面前逛逛,逛顺眼了,就凑合上了。看我干什么?我是你娘,你小子一眨眼我就知道你憋什么坏主意,方才你眼神总往那边飘当我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