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刺自己,不是砍别人,更不是捅肉串——但这人眼都没眨一下。
宣珏脸色苍白了些许,满不在乎地将带血长刀一扔,淡淡地道:“刺杀朝廷命官,罪理当诛。裴大人莫不是疯了?”
裴久被他这疯劲儿给吓得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抬手指他:“你、你……你才是疯了!为了陷害我,以身作陪吗?!”
宣珏像是被他逗笑了,长睫一压,趁着裴久被他闹得心神俱乱的空隙,再上前一步,没搭理裴久的质疑,反而问道:“难得开诚布公,问个话。一直不懂,这么浑水摸鱼,图什么呢?黄金万两,广宅千户,几辈子都花销不完的富贵山,当真能带到阴曹地府不成?已是万贯家财,封侯加爵,庇荫子孙——还不够吗?”
人的贪念无穷,他懂,但仍旧想问。
自上一世起就想问了,又没机会撕破脸皮直问氏族掌权之人。
这恐怕是虚情假意的漓江之行来,宣珏问出最诚恳的疑问,裴久却被他逼得痛吼起来:“上有皇帝削弱氏族,下有黔首贪心不足,每时每刻提心吊胆,你问我们图什么?!居何位,谋何事,淤泥滩里想清白,只会死得更早!”
宣珏终是疼痛般,轻轻“嘶”了声,长睫上的雪沫被几点冷汗卷落,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悲悯地道:“倒也不错。”
裴久再不敢留人,颤着手指向这主仆二人,还有远处察觉到不对、赶来救人的贴身随侍,喝道:“杀!还有去调人手!”
再拖下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
兰木踹开一人,急不可耐地拉住宣珏,想拽他走。
他算是莽夫,脑子没他兄长白棠转弯快,联系到宣珏那句“心疼”,还以为主子真的是想死在这,道:“快走,属下断后!”
说着,就要用手去挡劈砍下来的刀刃。
预料之中的疼痛没出现,一支精致小巧、带有皇家刻纹的细短箭,钉入官兵手腕上,官兵嚎了声,刀剑落地。
宣珏风轻云淡地道:“急甚。暗卫不是回来了么?放心,死不了。”
兰木:“……”
这调虎离山的时辰点,您掐得还真是妙。
知道宣珏并不是求死之心,兰木那口气瞬间松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宣珏身形微晃,猝然倒地。
兰木瞳孔一缩,方才主子行动言语如常,他还以为是刻意避开经脉的轻伤——不是吗?
他慌忙接住人,满手都是粘腻的血。再看宣珏毫无血色的唇,心道:这都什么事啊,主子发什么疯?
耳畔兵戈声铿锵不断,那暗卫头领也急了,连唤了好几声“公子”,赶紧破开重围,仗着轻功好,带着宣珏就离开,留下其余人扫尾除人。兰木紧随其后。
宣珏是在两天后才悠悠转醒的。
似是在医馆里,能嗅到草木药味,他甚至能分辨出,有哪些草药——无非是止血治伤、补气补身的。
右臂被清理伤口,小心包扎了。
但刀口实在太大,又是贯穿伤痕,好险没伤到内脏,但也伤筋动骨,医馆的医师头疼至极。
不确定这又失血又可能感染的危险里,这人是否能救活,医师干脆蹲守在侧,见到宣珏醒来,立刻凑上来问道:“公子,感觉何如?伤口可还好?”
又对一旁等候的暗卫首领和兰木道:“哎哎,熬过去就没事儿啦,接下来勤换药,然后尽可能别活动,防止伤口崩裂。万一崩裂失血,又得危急……”
他还想絮絮叨叨说着,宣珏打断他,唤兰木:“兰木,几天了?”
“……主子,您昏了两日。”兰木小心翼翼地回他。
“现在何处?”
“漓江边境,东北往上即是蒙州。”兰木道。
暗卫首领见他似是有事吩咐手下,识趣地一颔首:“宣公子,我先出去,有事唤我。”
宣珏像是这才看到他,微阖的眼睁开,道:“留步。多谢云首领。有一事……可有和殿下说?莫让她知道。”
云首领一顿,皱眉道:“殿下让我有事及时回禀,已传消息回去了。您先好生歇息吧,我离开时,炸了十几个暂时没工人下工的矿,他们现在乱成一团,暂时顾不上咱们,先回望都再说。”
说完,他稍稍倾身行了个礼,就带着医师,推门走出了。
兰木却是知道一切,好歹猜出主子举措的些许意图,有些手足无措,道:“……主、主子,您没必要……”
医馆外寒风呼啸,敲门打窗。
宣珏闭眸凝神,打断他:“裴久还活着么?”
“死了。”兰木道,“那位云首领没留情面,下手很狠。”
宣珏继续问:“秦家大房和二房这几天如何?”
秦氏大房主矿脉,二房主官宦,恰是这两日打交道颇多的两边。
兰木头疼,劝道:“您先歇息吧,等稍微缓缓再说……”
宣珏抬眸,不咸不淡扫了他一眼,兰木只好如实说道:“没大动静,但二房那边,听说老爷子连夜犯了病,急着要进京面圣。”
兰木又絮絮叨叨交代了这两天漓江近况,见宣珏没反应,还以为他又昏睡了,蹑手蹑脚准备离开,却听到宣珏叫住他:“三件事。”
兰木刚抬起的脚顿住,立成木鸡,万分无奈:“您说。”
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冷风摧折,宣珏声音渐小,几乎湮没在朔风呼啸里:“三件事。其一,别告诉家里,特别是瞒住兄长,和齐岳接头,住他望都家产;其二,所收证据,一份速寄望都交由陛下,一份抄录快马加鞭送往百越,人证记得派人护着;其三……”
他像是吸了口气,冷汗从额角滚落,轻轻道:“找点清寒片来。”
清寒片又称清含片,用料杂糅薄荷、青皮、冰片、檀香紫苏等等清神中药,压在舌底下,能使人凝神静气。
兰木见过受伤疼痛难忍,想让自己长睡不醒的,没见过变着法子让自个儿清醒折磨的。
他想劝又不敢劝,终是道:“……是。”
兰木走下医馆,差医师煎药去了,又去寻清寒片。没想到宣珏并未现用,而是淡淡吩咐:“收着吧。”
说完,他再支撑不住,又陷入昏睡之中。
好在意识混沌,倒也不再有梦魇了。
漓江这个年,年味全无。
而望都却喜庆刚过,正月二十二,年节氛围逐渐淡去。
未央宫内,谢重姒坐在天窗下,冷风流窜,叶竹就又让宫人将炉火多添了三两盆。
正值黄昏,天窗已不见阳光,唯有几点晚霞映红,从下往上望去,能看到云彩飘来又过,来去无踪。
谢重姒捧着元宵宴上赢来的宫灯,借着宫灯里的热融灯火捂手取暖。
就着残剩的傍晚天光,和宫灯的火光,翻开膝盖上的书页。
逶迤于地的裙摆如堆叠花瓣,她独坐其间。
静谧安稳,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日落时分,再过会儿,叶竹就会来唤她用晚膳。
“砰砰砰。”倏然,扮成宫人的暗卫在门弦扣了三声,匆匆走进。
谢重姒被惊扰,抬起头,悠悠问道:“何事?”
暗卫犹豫着,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又递过密信,道:“这是云首领送来的信笺。”
“啪嗒”一声,是精巧瓷托琉璃灯碎地。
本就没燃多少烛火的四周,倏地暗了下去。
只有她膝盖三寸处,洒落的灯油,还有点滴火苗。
噗嗤噗嗤,明明暗暗。
谢重姒抬指将火苗摁灭,本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一寸寸冷下去,问道:“人到哪里了?”
“回殿下,快过蒙州了。”受令保护的人出了岔子,暗卫不敢看她,“再过几天,应该能到襄阳,再往后,能回望都。”
谢重姒低垂着头,睫羽纤长,眉心尚有今儿午间宫宴盛装时贴上的梅花钿,精致艳丽。
但她眸色冷寒,眉目间染上肃杀,捏着急报的指骨泛白,沉默许久,从喉间咬出一句话:“本宫要让这些豺狼虎豹,死得片甲不留。”
第83章 回京 落下虔诚轻柔的一吻
谢重姒撺掇宣珏去漓江, 一是觉得满朝青年才俊,的确只有经历两世的宣珏能胜任此事。
二是想让他揽个功劳,在父皇面前拔得头筹。
她知道漓江难行, 甚至忧他安危, 派了暗卫。
可她没料到会是这种局面,一时间有片刻恍惚——
“伤情如何?”缓了缓,谢重姒才开口问道。
暗卫回道:“云首领详禀在信笺内了,据说……不轻。”
谢重姒没敢看,将信笺给他,道:“读。”
暗卫只好硬着头皮, 拆开火漆,接过旁边宫人递来的烛火, 念道:“殿下启安。属下疏值, 致公子伤情, 归京后自当伏跪乞谅……”
谢重姒喝道:“读重点!”
暗卫:“……右肩贯穿,刀伤近五寸。尚在昏迷,不知何时得醒。已于漓江边境医馆救治,其余人等皆无性命之虞。”
暗卫窥谢重姒面容冰冷, 揣测安慰道:“殿下,云首领诸人行踪,由烽火传递, 比信笺要快。这封信说在漓江边境医治, 但他们已到了蒙州, 自然是又启程了。公子应该是没大碍……”
谢重姒轻轻抬手,制止他接着说下去。
腕间镯声叮咚脆响,碰撞声细微轻灵,却让暗卫头皮一麻, 蓦然住了嘴。
“行了。”谢重姒深吸了口气,合起膝上书卷起身。
拖曳裙裾收合,若花瓣叠拢。
她边往外走,边吩咐道:“将宫灯碎屑扫一下。雾迷,后续来报速呈给本宫。还有漓江诸况,再过几日也应到你或者皇兄那里,抄一份送去温远府上。和叶竹说声,本宫出宫有事,不在未央宫用膳,晚间再回。”
那名叫雾迷的暗卫,惶恐垂首,应道:“喏。”
谢重姒晚膳是在昔日太子门客,温远家用的。
老头子已是半退不退的状态,领个四品闲职,见谢重姒远道而来,也不意外,笑呵呵地道:“今儿小老头去湖畔垂钓,冰下鱼不少,殿下有口福。臣让内子多放点辣。”
谢重姒心思不在吃喝上,不置可否,拂落衣袖上的风雪,挥退随从,和温远夫妇二人用膳。
温夫人亲切地给她布菜,谢重姒道了声:“还是夫人烧煮的鲫鱼好吃,细刺都化了,不会卡着。宫里人怎么都比不上您手艺,下次我让他们来学着点。”
温夫人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奉上谢重姒素来爱的果茶解腻后,合门离去。
寒风扑入室内一瞬,吹得谢重姒大氅绒羽乱飞,又被关在门外。撞得门户呼啦闷响。
“说吧,找小老儿有什么吩咐。”温远吹了吹茶沫,“王爷近来勤政,四处奔波,大过年的还在梳理矿难,以及重建良田——虽然我是觉得百越那地儿,种田纯属扯犊子,也不知他是哪里天马行空冒出的点子……”
“不是皇兄的事。”谢重姒道,“是漓江的事。”
温远:“秦家?大过年的,谈这群人您也不嫌晦气。陛下近来不是派人查去了么,臣没记错的话,是户部刚提上来的侍郎官?”
谢重姒捧着梨花木杯,淡淡的暖意透过杯盏,暖过她有些泛冷的指骨,她徐徐地道:“是。父皇派宣珏查矿乱和其余情况。想来,漓江是炸了。正好添油加醋烧把火,给年味收个尾。”
温远皱眉:“殿下,王爷分身乏术,也需要用人,您最好是不要……”
“谁说要用皇兄的人了?”谢重姒一抬眼皮,她眼皮薄而刃,本来温软的杏眸硬生生抹上几分冷煞,“用我的。”
温远抿下一口浓茶,将茶杯放在桌上,劝她道:“氏族势强,渊源已久,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卡在喉里的软骨刺,也只能等它化了不是?”
谢重姒下颚收紧,笑道:“是啊,可真是太让我如鲠在喉了。”
温远又劝:“就算您是看漓江之行有所收获,想浑水摸鱼或是乘胜追击,都最好不要冲动行事。您不比其余皇子,收拢势力不好明目张胆,笼统人手就这么多,真折了……”
“真折了,再建就是。”谢重姒语气淡了几分,“正月还未过,再让漓江诸族,炸个烟花给本宫瞧瞧吧。”
温远见劝不动她,也来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长白胡子都仿佛黑了几分,提起灼烧火上的水壶,给谢重姒添了点茶水,道:“殿下想怎么炸?”
谢重姒捧着温热的杯,抬头与他对视,道:“彼时诸族,可万众一心,也可分崩离析。蛰伏归顺的人也不算少,还怕鼓动不了人心?”
她垂落的睫羽若蝶,在头顶烛灯照耀下,在瓷白的脸上打出暗长阴影,顿了顿,似是叹息:“温老,人心难测啊。”
温府的制造古老沉朴,门窗在北风里被撞得响彻。
“咣当”一声门窗合上。
兰木罕见地有几分怒气,冲着宣珏嚷道:“主子,您想死就说声,我刀子在这呢,往脖子一抹,立刻魂归黄泉。”
宣珏收回方才远眺窗外的视线,笑道:“在看雪呢。蒙州的雪,竟比望都还大。”
他只着里衣,右肩胛到臂弯处,都被包扎得严实。墨发披散,病弱得半靠床上,手里在把玩个小巧的玉饰。
兰木不信,将灭了的炉火点燃,皱眉道:“得了吧您啊。苦肉计留着进京后用,现在犯不着折腾自己。”
“是真的在看雪。”宣珏任由他折腾,忽然问道,“之前说二房老者,要进京面圣,忙活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