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疏眉心下掀起自嘲,道这算哪门子与众不同?又跟苏蘅儿说:“你别跟督主提这些。”
她怕平白让苏蘅儿受了牵连。
“我不提。”苏蘅儿笑笑,“我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平日只管好好收拾床铺,别的一概不理。”
这是个实在人,温疏眉愿意与她亲近也是因为这一点。这样的高门大院里,心思百转的人从来不少,那日明娟找她的麻烦,苏蘅儿虽与她没有多熟,却眼见不对劲就想开口为她说话,这是深宅里难得的厚道。
二人在飞花触水边散了近半个时辰的步,温疏眉才回去沐浴更衣。她手心生疼,洗得比前两日慢了许多,所幸谢无不在,也没有人催她。
紧绷了大半日的心神在热气氤氲中逐渐放松,那股委屈与气恼若有似无地又涌了几阵,平复得倒也都快。
待得回到卧房躺下,疲惫感铺天盖地地袭来。温疏眉阖目歇了歇,愈发觉得眼皮发沉,几度强撑起神,最终还是在困顿中溃败,坠入沉沉梦境。
持续大半日的委屈与压抑便在梦境中呼啸起来,掠起她心底最恐惧的记忆,将她投回了四年前的那一日里。
她置身在浓云馆的一间房里,房间在二楼的楼梯口,一楼厅里喧嚣的呼喊声她听得一听而出。
老鸨声情并茂地正叫卖,叫卖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她。
过去的十一年里,她是太子太傅的独女,对天底下的大半男人来说,她遥不可及。
一朝落了入青楼,人人便都想一尝她这名门贵女的滋味。
没有人在意她才十一岁,远没到能行房的年纪。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她的价格在短短两刻之内,从最初的一百两白银一直叫到了五千两。
待得主顾敲定,楼下才安静了些许。吱呀一声,她的房门被推了开来。
她缩在床角,视线穿过昏黄的灯火看向来人,惊愕一度压过恐惧:“许……许伯父……”
来者是当时的户部尚书,许至儒。她父亲多年来的好友,年近六旬,她一直当他是为德高望重的长辈。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这位许伯父是来救她的。可他坐到床边,伸手摸着她的脸说:“小眉乖啊,伯父不会伤着你的。”
那副笑容,她现在想起来都作呕。
那时她太小,被他按在床上,没处躲没处跑。于是在最后一刻,她拔下簪子,悍然刺进了他颈间。
眼前的鲜血漫了一片,她看到他滚下床,很多人冲进来,接下来的事她就不太记得了。
但这些,并不是她噩梦的终结。
第二日,许家的人就来了,那位曾经在过年时会满面慈爱地给她压岁钱、被她换做“许伯母”的人,怪她勾|引男人,骂她“小狐狸精”。
梦境无比真切,温疏眉梦到自己跪在许岳氏脚边,拽着她的裙摆哭着辩解:“许伯母,不是我……不似我勾|引伯父,是他自己来的……”
她抽噎得几欲背过气去,但许岳氏嫌恶地一脚踢开了她。
“小贱蹄子!”许岳氏声音尖刻地斥她。
“伯母……”她伏在地上,无力地摇头,“我没……我没有……”
许岳氏说:“给我掌她的嘴。”
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立时上前将她按住,她满目惊恐,拼命挣扎。
有人推她的肩膀:“小眉?”
这声音很好听,从一片嘈杂怒骂中贯穿而来,仿佛天外来音。
“小眉。”
又一声,温疏眉蓦然睁开眼。
她急喘着气,惊魂不定地望着一室黑暗。
谢无被她扰了清梦,皱着眉头将她搂住:“做噩梦了?”
“嗯……”余悸未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噎噎的。
他又问:“梦见我打你啊?”
“不是。”她忙否认,顿了一顿,含糊其辞,“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谢无沉了沉,轻哂:“等天明带你去西郊看看。”
“什么?”
“许至儒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督主?!”她嚯地坐起身,胆战心惊。
她知道许至儒已死,但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出来。他这样说,便是听说了浓云馆里的事情的。
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笼罩的惧意让她慌不择言地解释:“我……不是我……”
察觉到他好像在看她,她愈发慌了。声音变得沙哑,沙哑里又掺上了哽咽:“我没勾|引他……我没有……”
“小眉?”感受到她情绪不对劲,谢无皱起眉头,坐起身。
他比她高许多,更比她健壮。在黑夜里坐起来,便是一片慑人的黑影。
她吸着凉气,直往后避。
谢无不理会,拉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她下意识地推他,猛力挣扎,他也不松,手在她后背抚着:“没事啊,没事。”
温疏眉鼻中莫名的一酸,沁出一声呜咽。
“那个老混蛋早没命了,死相惨得很。丧礼我去了的,棺材缝里直往外渗浓水,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怪病。”他抑扬顿挫地说着,语气中有几丝邪邪的笑意。
温疏眉被这笑音击中心弦,眼泪蓦然涌出来,一时直顾不得眼前是谁,伏在他怀里大哭不止。
“我没……我没有……”她抽噎着,一遍遍执拗地解释。分明醒着,却好像正值梦魇。
“知道,我知道。”谢无的笑音深了两分,“我们小眉又不瞎,怎么会去勾|引那种糟老头子?不哭了哈。”
温疏眉心底轻颤,忽而得到一份说不清的安慰。
过去四年,她时时沉浸在这场噩梦里,不知多少次执拗地念过“我没有”,但是从没有人听进去。日子久了,她常觉得有些支撑不住,偶尔也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意中做过什么,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个贱|人。
现在终于有人肯听她说了,还帮着她骂“老混蛋”“糟老头子”。
温疏眉的心神逐渐安宁下来,谢无仍自抚着她的后背,等她气顺了些才将她松开,捧起她的脸,两个拇指一并抚过泪痕:“怎么这么能哭,一天好几回,你不渴吗?”
“……渴的。”她哑哑地吐出两个字。
这是真的,每次大哭之后,嗓中总是干涩。今日白天哭完夜里又哭,现在喉咙里都有些痛了。
谢无抚一抚她的额头,转身下床,踱到对面的茶榻旁,划亮火折子,倒了盏清水给她。
温疏眉怔怔地接过来喝,抿了两口,忽而意识到不对之处,抬眸迅速扫了他一眼,又垂眸,没有说出来。
他今天竟穿了寝衣。寝衣洁白胜雪,与他这张无暇的脸相称,谪仙般好看。
谢无耐心地等她将水喝完,边接过空盏边问:“还喝不喝?”
温疏眉摇头。
他便信手将瓷盏放在了床头的矮几上,坐下来看着她,真诚发问:“你想不想把许至儒拉出来鞭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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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上坟
鞭、鞭尸?
温疏眉小脸煞白,打了个哆嗦。
谢无侧躺下来,以手支颐地笑看着她:“你不是做噩梦吗?把元凶拖出来鞭尸一顿,或许就好了。”
温疏眉又打了个哆嗦。
这人……这人在说什么?拉出来鞭尸一顿怎么会好!她大着胆子想了一下,许至儒现下应该不是成了一具枯骨就是一副干尸,不论哪一种,大约都会让她的噩梦变得更恐怖。
况且他下葬时还流了奇奇怪怪的浓水,谁知道尸体腐烂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这般细作设想,想得周身发冷。谢无不知她在想什么,却看出她害怕,嗤笑一声:“不去就算了。”
他边说边阖眼,不多时,却闻身边犹犹豫豫吐出一声:“去……”
他又睁眼看她,她脸色仍不太好,瑟缩地低着头:“鞭尸……鞭尸算了。但我……想去他坟前看看。”
她虽早知许至儒死了,京中还盛传这人是被她克死的,却从未亲自去他坟前看过。
眼下谢无的话让她想试一试,或许真真切切地看到墓就在眼前,她就不怕了呢。
“行。”谢无点头,应得爽快。
“督主能不能……”温疏眉察言观色,小声与他打商量,“能不能差个人陪我?我有些怕。”
他眉心一紧,唇角勾起一弧意味难言的笑——她在想什么?
他会让她一个人去那种鬼地方?
温疏眉被他看得发怵,抿一抿唇,声音放得更轻:“谁都可以……只要有个人……”
“我与你去。”他开口。
她蓦地噎声。
“乖,睡了。”谢无又伸手将她一环,半搂半按地令她躺了下来。温疏眉想着心事,不自觉地往他那边靠了一靠,他睃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手慢条斯理地抚着她的后背。
她今日一定很累。担惊受怕了大半天,夜里又被噩梦惊醒。现下这样倚在他怀里都已没精力多想什么,不知不觉就已沉沉入睡。
谢无往下挪了两寸,脸对着脸,仔仔细细地凝视她。
她脸上尚有泪痕未干,印在凝脂般的雪肌上,窄窄的一道。
他曾经以为她这样的小姑娘都是爱笑的,没想到她这么能哭。
是这世上会让她哭的人太多了,
连他都成了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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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青灰万字暗纹的车驾自谢府前驶出,离了颁政坊,径直向西而去。车厢不大,谢无正朝车帘的方向坐着,温疏眉坐在侧边,略一颠簸,便与他膝头相碰。
二人又没什么话说,氛围多少有些尴尬。温疏眉低着头闷了半晌,终是逼出些话来说,抬头问他:“督主后来睡得可好?”
谢无斜眼,居高临下地给了她一个笑容:“不必这样没话找话。”
“……”她讪讪低头,不再吭声。谢无想了想,拉开手边小柜的抽屉,取出一方木匣递给她:“吃着玩。”
温疏眉打开匣子,里面放的是果脯。
久坐马车容易反胃,果脯酸甜,吃下去便能舒爽一些。从前温府在的时候,家中的马车里也都会备上一匣。那时她专爱吃各样甜点,爹娘却怕她吃多了牙痛,不许她多吃。
她后来就学会了乘马车时悄悄摸些果脯藏起来解馋,觉得自己很是聪明。现下想来,车上的果脯少得那么快,爹娘应该是有所察觉的,只是没有揭穿她罢了。
温疏眉回想过去,想得出神,眉眼间便染了笑。谢无侧眸,抱臂看着她,见她纤指拈了一颗金桔果脯出来,檀口轻启,小小一枚果脯还要咬着吃,斯斯文文,觉得还怪好看的。
然后这一路上,他就眼看着她这样时不时地拈上一颗,以这斯斯文文的姿态将果脯吃了半盒子。
待得马车停稳,他起身便信手揭帘,先下了车。温疏眉将匣子盖好,收回他手边的抽屉里,也跟着下车。他回过身来扶她,她迟疑了一下,到底把手交了过去。
落地站定,她抬眸一看,面前是一方青砖规整的院子。
许氏一族的祖坟。
他昨日那句“许至儒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让她恍神间想到了荒山间的孤坟。现下见了这样的院子,想想便知这才正常——许家也是京中大族了,接连几代高官厚禄,祖坟自会修得像样。
一旁,孙旭恭恭敬敬地将一只沉甸甸的蓝粗布兜子交到谢无手里,谢无垂眸扫了眼:“没味?”
孙旭缩了下脖子,面露难色:“小的各家问了一圈,臭了的没人留着。”
“罢了。”谢无淡声。孙旭松一口气,躬一躬身,转而行至院门前,叩响门环。
“笃笃笃”三声,里头应起一句:“来了”。等了两息,院门就打了开来,一小厮睡眼惺忪:“您是……”说话间视线一转看见谢无,周身顿如触电般打了个哆嗦,慌忙将院门打开,在门边噤若寒蝉地跪地:“谢谢谢谢谢谢……”
他舌头打结,“督主”两个字半晌都没说出来。
谢无笑意懒懒,揽着温疏眉走上前,迈过门槛,一枚碎银掷到了小厮跟前:“不谢。”
温疏眉哑然。边随他径直往里走边回头,便见那小厮哆嗦着叩了个头,拾起碎银,一溜烟地跑进门房里,紧紧地阖上了门。
可见谢无的名声真是不怎么好。明明在赏人,还是让人跟见了鬼似的。
转回头来,她举目望去,偌大的一片院子,一眼难望尽头。院中石碑林立,葬着许家数代人。四周围还有房舍数间,想来除了守陵下人的住处,应还有祠堂、佛堂一类的地方。
谢无瞧了瞧,带着她直奔西北侧,轻车熟路的样子。她不禁诧异,不懂他缘何对这许家祖坟如此熟悉,到了近前一看才知,原是不必多么熟悉,实是这许至儒的墓太显眼了。
——整个院子里,各处墓边都干净整洁,唯这一处,偏像久无人烟的样子。墓边杂草丛生,石碑上也攀了青苔,遮了原本精心篆刻的字迹。
温疏眉直看得困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谢无并不忌讳什么,直接倚到了侧旁的一块墓碑上,抱臂轻笑:“你知道邱玉真人吗?”
“知道。”温疏眉点头。当今天下的得道高人里,邱玉真人是数一数二的。
谢无啧声:“许至儒过五七那天,闭关已久的邱玉真人出了关,下山途经京城,见京城上方妖雾环绕,就寻了来。一直寻到许家,告诉他们许至儒原是邪魔所化,如果好端端转世,必还会投生在许家,搅得许家世代不得安宁,直至人丁凋敝,绝了后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