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姝?”赵奚正拿着木柴往灶膛里塞,陡然见到阮明姝走进来,惊喜不已。
阮明姝对上他清澈喜悦的眼神,心中百味陈杂:“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等这水烧开吧,你先去屋里坐着,这里烟味大。”赵奚擦了擦额头的汗。
阮明姝摇头:“不要烧了,现在就出来。”
赵奚抬头看她,眼中满是不解。
“阿姝,什么事这么急?”赵奚跟在她身后。
“云拂,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好么,我有话想单独和赵奚说。”阮明姝没有回他,只扭过头用请求的口吻对云拂说。
“可是将军叫我寸步不离......”云拂有些为难。
“求求你了。”阮明姝说着竟红了眼眶。
云拂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气到阮明姝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已先退了步:“好好......”
“多谢!”阮明姝勉强朝她笑笑。
“我就在这里守着,有一点儿声响就冲进去。”话已出口,不能反悔,云拂只好补救一下。
赵奚听得眉头直皱,他还能伤到阿姝不成,莫名其妙。
阮明姝只将房门轻掩住,并未阖紧。
转身望着赵奚,一时鼻子酸,嗓子涩,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赵奚探寻的目光逐渐变得愤怒,“姓陆的欺负你了?”
阮明姝摇摇头,从袖袋中掏出玉佩,举到赵奚面前。
“这是.......”赵奚迷惑道,“和我的好像。”
“这是陆君潜的。”阮明姝轻轻道。
“他?”赵奚显然惊讶。
“据他说,” 阮明姝垂下眸子,将玉佩摊在掌中,“这梅花玉佩,他曾外祖家的四个孙女各有一块。你那块,原主是远嫁西辽和亲的赵嫣公主吧。”
赵奚身子一震:“我......”
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你是西辽人,不是高车人。你的母亲是赵嫣,父亲是北狄王,是不是?”阮明姝猛然向前一步,逼问道。
赵奚想说不是,他甚至已经想好如何自圆其说,可当他对上阮明姝泫然欲泣的目光,最终只有无奈又苦楚地一声“是”。
阮明姝踉跄着退后两步,终是死了最后一点侥幸的心。
“你来大周做甚,意欲何为?”想到五年来如至亲手足般的点点滴滴,她又气又恨。
“阿姝你听我说,”赵奚慌张地要解释,忽然间又想到什么,脸色骤变,
“陆君潜知道了!?他知道多少!?”
阮明姝恍然醒悟:“你还有同伙?赵奚!你对得起我娘、对得起我们家么?”
“不是这样!”赵奚嘶吼一声。
阮明姝一愣,这是头一次,赵奚对她这般。
云拂瞬间冲入房内。
“没事,云拂,你先在外面等我。”阮明姝又将她劝了出去。
“我可以慢慢和你解释,阿姝。”赵奚冷静下来,“你先告诉我,陆君潜知道么?”
“他如果知道,你现在还能站这儿?”阮明姝反问。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赵奚死,但这不代表她想放过其他西辽探子。
赵奚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阿姝,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
“不要说了。”阮明姝打断他,“你现在就收拾收拾,早点逃路吧。从此后,阮家再没有赵奚这个人。”
“你说什么?”赵奚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已经写了自首悔过书,丫鬟晚间就会拿给陆君潜。等他知晓你身份,你想走也走不掉了。”阮明姝冷冷道。
“为什么,你们说过,这儿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赵奚也红了眼睛。
“亲人?亲人会隐瞒仇敌的身份,骗我们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我先发现,如果是其他人先揭发,我们全家都要陪你死!”阮明姝也失去冷静,带着哭腔质问。
“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们的事,也从未想过对周国不利,我的身上也流着周人的血啊!”赵奚的声音变得凄切。
“好,那我问你,”阮明姝定定望着他,“两国迟早兵戎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到那时,你又当如何?”
“我,”赵奚顿了一下,“我.....不会为大辽残杀周朝百姓的。”
“可你会为你的大辽,向大周的军士挥刀,是不是”
“我可以不上战场。”赵奚语气染上惶急。
“如果你不得不上呢,若是北狄马上国破族灭了,你会眼睁睁看着么?”阮明姝是不信的。
赵奚果然沉默。
“你不用回答了,”阮明姝吸了吸鼻子,“即使你说可以,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你连一碗水端平都做不到,更不必说为大周浴血奋战,保家卫国。”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狠心,是因为陆君潜么,因为他对我们大辽恨之入骨?”
“如果你和我一样,生在边陲,从小笼罩在蛮族烧杀掳掠、动辄屠城的阴影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狠了。”
“你走吧,今天就出城。或者去四方馆找你们的使节,从今后你就是西辽皇子,此处不再有赵奚这个人。”阮明姝狠下心,再次催促。
“我若是不走呢?”赵奚笑了,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就是想赶我走罢了。说什么怕连累你们,我留在这儿伏诛认罪,证明你们并不知情,岂不是更好?”
阮明姝心中茫然,但却知自己不能心软犹豫,为了赵奚,也为了阮家:“那你就等着稽巡司抓人吧。等你被抓了,你在京城的手下同伙正好跳出来,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又或者,让陆君潜拿你的命同北狄做交易。”
第96章
因今日要在家等姐姐和舅舅过来, 不用去铺子,阮明蕙难得睡了个懒觉。她刚穿戴好,小丫鬟绿竹便跑进屋, 说大小姐回来了
“这么早?”阮明蕙觉得奇怪,匆匆用棉巾擦了擦脸。
“嗯, 正在堂屋和奚少爷说话呢。”绿竹回道。
“好,我这就去。”说罢,随意理了理额前润湿的碎发, 朝屋外走。
一出房门,恰巧碰上主屋庭前的赵奚。
晨风吹得他衣袍鼓起, 飞花树影里,少年孑然独立的颀长身影倒显得单薄无助。
“奚哥!”阮明蕙唤了一声,提着裙裾小跑过去,“阿姐还在屋里么?”
赵奚侧开脸,喉咙动了动。
阮明蕙身量娇小, 一时看不到他正脸,只瞧见他挺拔的鼻梁,晨光中晕着层光亮。
“奚哥你怎么了?”阮明蕙小声问。
赵奚鼻子一酸,转身抱了抱阮明蕙。
阮明蕙秋水盈盈的杏眼睁大:奚哥虽一向和她举止亲昵, 但却极有分寸, 只会揉揉她的脑袋、刮刮她的鼻子。
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两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又想拍拍他, 又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长大。”赵奚略有些哽咽,“不要忘记奚哥哥。”
阮明蕙又慌又急:“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不要吓唬我呀!”
赵奚松开臂膀,在她柔软的发顶轻拍两下,决然转身。
“奚哥!”阮明蕙涌起莫名恐慌, 紧紧攥住赵奚的衣袖不让他走。
“明蕙。”却被一声轻斥喝住了。
阮明蕙茫然转过头,发现阮明姝不知何时出来了,正站在主屋的廊檐下,神色凝重,眉目间写着愁思。
“赵奚还有事,你放开他,跟我进来。”阮明姝竭力平静语气,对妹妹说。
“可是,我......”阮明蕙看了看双目通红的赵奚,又看了看姐姐。心中犹豫,小手不愿放开。
她最听姐姐的话了,不管什么时候,姐姐总是有道理的,至少是为她好,可她有种预感,奚哥出了什么事,如果她松开手,他就又要离开她们了。
她不敢松开,至少,也要等他说出缘由和归期吧。
“明蕙,”阮明姝又唤了一声,“你来。”
阮明蕙低头,看着赵奚月白色的衣袖,樱唇颤动。
“快去吧,”僵持之际,赵奚退步了,“阿姝找你有事,早点说完早点吃饭。”
阮明蕙眼睛一亮:“奚哥你现在还不走对不对,我们一起吃早饭。”
赵奚笑笑,神色温柔,正如今日鼓盛的风,吹去不安的冷意。
阮明蕙稍稍放下心,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暗骂自个儿杯弓蛇影。一家人,即便遇到什么事,齐心协力,总没问题的!
阮明姝转身进屋,后面跟着微微撅着嘴的阮明蕙。
“姐,到底什么事嘛,非得叫我进来。你不知道,刚奚哥和我说了特别奇怪的话,我怕他有什么麻烦,又想抛下我们......”阮明蕙絮絮叨叨说着。
阮明蕙目光飘忽,怔然望着地面。
“姐,你怎么发起呆了?叫我来,又不说话。”阮明蕙气得粉腮都鼓起来。
阮明姝这才回过神,幽幽叹了一口气,想张口,却觉得疲倦至极,满脑子都是赵奚失望受伤的眼神。
“爹呢?”她最终问道。明蕙重情,又是小孩心性,阮明姝打定主意先不和她说赵奚之事。等赵奚走了、脱身了,她再慢慢说吧。
“爹前些日子被调到户部观政,户部事情多,好像在清算什么账目,昼夜不息地算。爹爹也要干活,昨夜就在官廨当值。”阮明蕙一五一十说道。
阮明姝心不在焉点点头,思索着如何告诉阮文举赵奚的身份。
爹爹是拿赵奚当儿子看的,总说以后他腿一蹬去了,还有赵奚帮他摔瓦盆。如今......阮明姝眼眶一热,忙装作咳嗽的样子,别过脸偷偷将眼泪擦去。
“阿姐,你还没吃饭吧,咱们吃完早饭再说呀。”阮明蕙没有察觉,心中仍记挂着方才赵奚的反常之举,急着想找他问清楚。
“我吃过了,”阮明姝有意拖住她,不着痕迹地说,“你不是说舅舅来了么,我才一大早赶来。”
“对呀!”阮明蕙立时兴奋起来,新月似的秀眉上扬,“舅舅说他挤在这儿住不方便,就回自个儿落脚的客栈了。他知你今日回家,应该一会儿就来。”
“哦,”阮明姝应了一声,拉着阮明蕙的小手走到桌边坐下,“你们昨日见过面,怎么样?这位舅舅可是真的舅舅,有无奇怪之处?”
“是真的舅舅,是舅舅!”阮明蕙怕姐姐不信似的,将头重重点了几下,“阿姐,你不要太多心。他知道娘亲好多事,连娘亲小时候的事都知道。娘小臂上不是有个很深的疤么,你猜怎么来的,是被大海蟹钳的......我都不知道!”
“是么?”阮明姝配合地回应了一下,心中仍是疑窦未消。
“嗯啊,是真的,爹爹说娘亲也是这么告诉他的。”阮明蕙又一一将昨日李成说了什么讲与阮明姝,诸如他当年为何远走他乡,又为何杳无音信。
“阿姐还是不信么?”这见姐姐依旧神色平淡,阮明蕙不由有些泄气。
“不是不信,”阮明姝踌躇了一下,“只是其中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似是而非。而且现在娘亲去世了,咱们也没法印证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能因为他说出些咱们不知道的真事,就相信他所有的话。”
阮明姝秀眉轻蹙,这个李成,也许真的是娘亲的弟弟,但当年之事,他一定有所保留。
那他知不知她的生身父母呢?若知道,又愿不愿说出来呢?
阮明蕙小脸皱起:“可是阿姐,他没有理由骗我们吧。咱们家没钱也没势,难道想通过我们攀将军的关系?这也不至于,我觉得舅舅对陆将军还稍稍有些不待见呢......”
阮明姝挑挑眉:“这样最好了。”
谁稀罕他待见呢,真是。
两人正在说话,素绢快步走进来。
“大小姐、二小姐,这会子开饭么?”
“你们先吃,我有话和明蕙说,不要等我们。”阮明姝先妹妹一步说道。
阮明蕙委屈地摸了摸肚子。
素绢知道大小姐的性子,因而也不敢推脱,说等两人一起之类的话,只点点头。
“赵奚出门了么?”阮明姝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奴婢正想说呢,刚刚去喊奚少爷,他背着包袱还拿着剑,头也不回地走了。奴婢想追上去问,他只说不用担心,还说小姐你都知道。”素绢忧心忡忡道。
“阿姐!?”阮明蕙惶急看向阮明姝。
“他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爹回来了我再同你细说。” 阮明姝望着门外天光,有些恍惚。
赵奚走了, 被她赶走了。
今生,还有再见之日么。
*
素绢引李成走过来时,阮明姝正在院子里和家中几个小娃娃说话。
对方望向她时的愣怔失语,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阮明姝心下有了决计,面上仍是神色如常,寒暄着邀他去堂屋坐坐。
三人坐下,依旧是红豆端着茶水上来。
阮明姝笑着同李成说了几句话,正想问明蕙的意思,却发现妹妹垂着头出神,心事重重。
阮明姝本就打算支开她,探探李成口风,当下便对阮明蕙道:“明蕙,你去前街买些果子来吧。”
阮明蕙点点头,抿着嘴先退下了。
“明姝,你怎么会跟了陆君潜......”阮明蕙离开后,倒是李成忍不住先开口,言辞间满是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