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陆君潜脚步声渐近,她才缓缓阖眸,将纤弱的身子蜷缩起来,紧紧抓着棉被,放佛睡梦中也不胜惊惶。
陆君潜撩开帘子,低头看去,正瞧见一滴清泪从她薄红的眼尾滑落。
如果阮明姝此时睁开眼,定会讶然怔住:向来矜傲冷毅的男人竟抿着薄唇,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挫败懊恼。
可她没有。
直到覆着硬茧的指腹触在她湿润的泪痕上,阮明姝才如被惊醒般。
长睫如蝶翼轻颤,明眸盈泪而启。
陆君潜长指一顿,不再动作,怕惊扰世间最易碎、珍贵的宝物一样。
他长久地、深深地凝望她。
阮明姝是想好了说辞的,甚至如何抽噎低泣、做怎样的神情最能让陆君潜心疼,她都了然于胸。
可当她抬眼,撞进对方深沉如海的眸光中,又忽地涌上无边酸楚。
筹谋算计皆临阵脱逃,幽静昏暗的帷帐中,只有她失控的哭声,如婴孩受了委屈,任性又无助。
这不是阮明姝第一次在陆君潜面前哭,可却是头一回,她的哀恸使得他胸膛震颤,心如刀绞。
她果然知道了。陆君潜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只沉默坚定地将她拥进怀中,强健紧实的臂弯上是她无法挣脱的力道。
不容拒绝。
然而阮明姝并没有丝毫抗拒,她伏在他胸膛,紧紧回抱他,任潮涌的泪水晕湿他胸前盘金的绣纹,一副全然依赖信任的模样。
陆君潜闭上眼,深深吻在她秀发耳侧,竟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
“阮明姝,信我。”他喑哑道,如渊似墨的眸子闪着危险的光,“无论什么时候。”
阮明姝哭声渐止,抽噎着抬起头。她两眼红红,长睫沾泪:“盛意说,我是赵见昱的女儿,我娘是李妃,是真的么?”
陆君潜粗粝的指腹抹去她新涌出的泪,眼神竟有些悲伤。
见他不答话,阮明姝心中一慌,咬咬唇道:“不是我轻信她。我总是模模糊糊想起小时候的事,冷冰冰的石阶、焰火浓烟的宫殿,还有、还有总是含着泪的娘亲......”
阮明姝说不下去了,捂住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阿姮。”陆君潜叫她。
阮明姝忍泪抬头看他。
“月姮妹妹,赵月姮。”陆君潜吻上她的额头。
因他过于温柔的轻唤,阮明姝竟觉得“赵月姮”这三个字,不再令她发颤厌恶了。
她推开盖在身上的薄衾,直着身子跪坐起来,让自己的视线与陆君潜齐平。
“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她双手摩挲在陆君潜两颊,雾蒙蒙的眸子像氤氲着江南烟雨,却清亮亮映着陆君潜威严英俊的面容。
“我会,没有人能伤害你。”陆君潜沉声道。
“有!盛意、还有叶皇后,她们不会放过我的!” 阮明姝尖声道,身子发抖,“我记得的,小时候就有人想让我死,她拿被子捂住我,怎么都不松手......一定是她!”
“我娘也是被她们害死的......”阮明姝说着,忽然松开陆君潜,像受惊一样紧紧裹住被子,喃喃道,“不行,我要走,我不能留在京城,她们迟早会抓住我的......”
陆君潜难得失去从容,他将人紧紧箍在怀中,似乎如此相贴才能放心。
“你冷静点。”他对阮明姝说,依旧拙嘴笨舌。
可阮明姝不是他那些一个眼神就能舍生忘死的兄弟,“一切尽在不言中”对她从来不管用。
“我怎么冷静!?”她红着眼睛,拼尽力想挣脱他。
陆君潜却不容她离开。
于是阮明姝像条美人蛇,被陆君潜按住七寸,凶狠又可怜地在他怀里徒劳挣扎。
“放开我!放开我!”最后,阮明姝终于奔溃般,歇斯底里吼着。
她满面皆是泪,眼底是陆君潜从未见过的痛苦。
陆君潜怔怔松开手,既怕再刺激到她,又不敢离得太远,只能虚虚扶在她肩侧。
好在阮明姝并没表现出逃离此处的意图,这让陆君潜稍稍松了口气—— 她怨也好,恨也罢,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放手。
“我和赵令柔,到底谁轻谁重!”阮明姝不仅没有逃,恰恰相反,她一把揪住陆君潜的衣领,用力之大,叫陆君潜吃惊。
纤眉倒竖,咬牙切齿,陆君潜瞧着她“凶狠”的模样,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
可他只要想想此时阮明姝的心情,便半点想笑的意思也没有了。
“你。没人比你要紧。”他斩钉截铁道,掷地有声。
怕是只要有丝毫犹豫,阮明姝都能撕了他。
因他这超乎期望的回答,阮明姝手上稍稍松了点力气,继续逼问:“她要是杀我,你会为我报仇么?”
她话音未落,惊呼一声,回过神时已被陆君潜反手擒住腕间。
“别说傻话。”陆君潜动了怒,声音冷得吓人。
“如果呢!如果!你会不会为我报仇?”阮明姝依旧不依不挠地问。
“没有如果。”陆君潜语气压不住暴躁。
阮明姝鼻翼翕动,短暂的对峙后,她捂脸抽泣起来:“我只想知道,如果我死了,世上会不会有人为我报仇?我的命是不是像我娘那样,没人在意......”
陆君潜眼底闪过诧然,心疼愧疚齐齐涌上心头。此刻他才明白,阮明姝的傻话气话,不过为求心安。
而他竟要同她较真,不许她说。
真是蠢笨至极。
“若有人伤你,任他是谁,我都不会放过。就是天皇老子,我也让他百倍奉还,悔不当初。”陆君潜捧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大手笨拙地替她擦去泪。
阮明姝吸吸鼻子,眼泪却涌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还哭。
陆君潜困惑又懊恼地皱起眉,责怪的话梗在喉咙间,舍不得说出来。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阮明姝呜呜咽咽扑进他怀中,像抓住救命的浮木,“记住你今天的话,否则我做鬼也不原谅你。”
陆君潜气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说“那便生生世世缠着我”,忽地觉察出不对劲来。
他捏住阮明姝柔嫩细白的后颈,将人从自己身上拉起,尔后钳着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强硬的目光似寒冰,冰层下隐忍着怒火。
阮明姝有些慌乱,想别开眼。
“盛意来这么一出,只为告诉你身世?她可没这份良善之心。”他冷冷道。
阮明姝心里“咯噔”一下,害怕他怀疑到李成。
“她来找你,只说了这些?”陆君潜微微用力,阮明姝吃痛呻.吟一声,不得不直视他,再没分神的机会。
“你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问。”阮明姝蹙着眉,语气冷硬。
“是我想知道,还是你想知道,为何不问我?”陆君潜眼中闪过暴戾。
“我累了,没空和你打哑谜!”阮明姝要去掰开他的手,“你放开......啊——”
阮明姝被按倒在榻上,陆君潜狠狠咬住她的前颈。
“......混蛋,你混蛋!”肌肤刺穿的疼痛让阮明姝一时呆滞,好久才回过神来,两腿疯狂乱踢,奈何陆君潜如山一般根本无法撼动。
伤口被温.热的唇.舌刺激着,阮明姝浑身战栗,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
她被陆君潜毫无悔意的挑衅激红了眼。
“阮明姝,你想用自己的命,给你娘报仇?想都别想。”陆君潜腕间用力。
柔软贴肤的白绸上衣,瞬间如枯叶,丝丝缕缕,纷扬落下。
莹白的肌肤,在昏暗的罗帐中也遮不住如玉的光泽。
陆君潜一意孤行,根本不管阮明姝的抗拒。
她推他、捶他、踢他,就像给他挠痒痒似的,轻而易举就被制服。
“为了给你娘报仇,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忍着恶心迎合我,是不是!?”陆君潜手上一用力。
阮明姝吃痛,哀叫一声。
与以往感觉完全不同,让陆君潜不由皱眉,清醒几分。
又瞧见阮明姝惨白着小脸,眸中是难以置信的失望与恨意。
陆君潜不由生出悔意,于是松下钳制的力道,稍稍挪开身体。
阮明姝抓住这短暂的间隙,猛地屈膝,狠狠顶在他胯.裆处。
陆君潜霍然起身,他那处本高昂怒张,被阮明姝这么一击,疼得眼前发黑,三魂少了七魄,小命没了半条。
阮明姝慌乱坐起身,踢完才觉着怕——她还没见过陆君潜痛成这样。先前他抱着她从悬崖摔下,伤了手臂,也不过闷哼一声,后来腰腹间数寸长的伤口,更是连眉头都没皱。
可现在......
阮明姝看着陆君潜青白不定的脸,慌了。怕陆君潜被她踢坏了,又怕陆君潜一气之下弄死她。
陆君潜咬牙平复许久,等最疼的劲头过去,才阴沉着脸,转身走向床榻。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再次两眼发黑,险些气晕。
阮明姝不知从哪摸出的匕首,是他送她的那把。
“你别过来!”她手臂纤细如白藕,胡乱挥了几下,警告他。
神兵利器,寒刃流光,陆君潜看得胆寒——怕她还没碰着他,先把自个儿划伤了。
“别闹,刀剑不是玩具。”他教训道,步伐根本没停,似乎阮明姝手里拿的不是利刃,而是根白萝卜。
“我闹?”阮明姝又急又气,“你这个混蛋!说什么再也不会欺负我,不让我受委屈,骗子、禽兽!”
陆君潜因她这委屈的怒骂,神色反倒柔和几分,转瞬之间,已经逼近阮明姝。
眼见手握利刃也毫无威慑,阮明姝惶急中灵光一现,暗骂自己糊涂。
“你敢!”她指着想要欺身而上的陆君潜,匕首抵在自己颈间。
陆君潜果然僵住。
“你走,出去!”阮明姝故意将刀刃压得更近,以至于颈间刺痛。她从这疼痛中寻到病态的快意,能掌控陆君潜的快意,能证明自己很重要的快意。
陆君潜沉默地望着她。
“好。”他最终开口,颀长健硕的身子开始后撤。
阮明姝松了口气,腰间一软,靠在床侧。
她这口气并没松多久,陆君潜竟然出尔反尔,她还来得及瞧清楚,对方已将匕首夺走,牢牢制住她。
“你骗我!”阮明姝大怒,眼睛瞪圆。
“我说的是,好你个阮明姝。”陆君潜哼了一声,“自己没听完,别赖人。”
“你滚开!”阮明姝还要闹,陆君潜却将匕首塞回她手中,刀尖抵在他胸口。
他一寸寸逼近,阮明姝感受到刀柄出传来的阻力。
她挣扎着想松手,想扔掉匕首,却被陆君潜的大掌紧紧握住。
他还在朝她靠近。
“你疯了么,松开!松开!你快松开......”她惊恐的骂声最终变成呜咽的哀求。
陆君潜终于离得足够近,蛮横又凶狠地吻她。或许这并不能称为吻,该叫撕咬、啃噬更贴切。
两人唇齿分离时,黏连的银丝上尚沾着血,不知是谁的。
“怕了?”陆君潜抚着哭成泪人的小娘子问。
阮明姝身子直抖,想去看他有没有受伤。
“还敢拿刀对着自己么?”陆君潜俨然听不到回答就不松手。
阮明姝看着他衣袍上晕出的血迹,哭到打嗝:“不、不敢了。”
陆君潜这才放开她。
“有人想伤你,我护着。你想报仇,我帮你,李妃的事,我会给你个说法。你不该拿自己要挟我。”话至最后,陆君潜压不住怒气,烦躁地站起身。
“别再做傻事。”他冷冷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阮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语声愣怔而迟缓:“伤口......疼不疼.......快叫大夫来看看呀.....”
第98章
阮家这间倒座房很小, 门朝北,只西面一扇小窗。
阮明蕙临窗而坐,发着呆。从午后到傍晚, 直至夕阳如火,暮云描金。
浓重灿烂的斜阳穿过小窗, 洒在窗台、地面上,阴冷逼仄的屋子此时才迎来一日中少有的光亮、温暖时刻。
赵奚走得匆忙,屋里留下许多东西没有带走。
一只鸟扑棱棱飞过, 啁啾着扎入窗外花木丛中。阮明蕙如梦方醒,将目光从挂着水囊、弓箭的墙上挪开。
素绢走进来, 望着阮明蕙忧郁的面容,心中亦是酸涩。
“小姐,出去走走吧,您坐这儿好久了.......”她柔声劝道。
阮明蕙点点头。她手中攥着块棉布,早先是蘸了水拿来擦洗屋子的, 此时已经风干了。
“不擦了,”她喃喃道,“奚哥不会回来了。”
说罢慢慢起身,走出屋子时, 又回头看了一眼。
“叫知恩他们搬到这儿住吧, ”回廊上, 阮明蕙轻声吩咐道, “他们仨也不小了,总和红豆绿竹挤在一处也不好。”
素绢低声道:“嗯, 奴婢晚些就安排。”
两人说话间,阮文举回来了。
“爹。”阮文蕙努力挤出笑容,故作轻松地迎上去, “今日回来这么早,衙署不忙啦?”
夕阳将阮文举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瘦弱的身子显得更单薄了。赵奚的事似乎对他打击很大,整个人显出疲颓的老态来。
“嗯,回来了。”他含糊应了一声,瞧着小女儿亮晶晶的黑眼珠儿,意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忙用手去遮。
阮明蕙察觉到父亲的异样。
“爹,没事吧?”她鼓着勇气问,生怕再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没事,没事。”阮文举这样说着,两手却纠结地抓着衣袍侧摆。
阮明蕙抿着嘴,沉默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