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到底是伤到他了。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把暖炉塞到他手心,想起刚才的事,也颇为苦恼问道:“我今天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容祈摇头,他沉默着,就像那座大山重新压回在他身上,让他连脊梁都在颤抖。
“你刚才是不是腿很难受,我给你看看。”宁汝姗想起出宫时的异样,不解问道,“为什么要走路,不能坐轮椅吗?”
她的手落在膝盖上,却被人压住。
“不用,回去再看吧。”暖炉好像对他丝毫没有作用,他的手就像漏风的筛子,到现在还冷得可怕。
“你真的没事吗?”宁汝姗有些担忧,张开披风搭在他身上。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他沉默片刻沙哑问道。
宁汝姗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他说的话。
“我爹教我的。”她随意说道,“而且我只有说这些,我娘才会高兴,久而久之我就会了啊。”
容祈握着暖炉的手一愣,他想起之前冬青说的关于宁家情况,还有……她从小被锁在屋内。
这些年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受控制,那日下棋事件之后,虽后来有意缓解气氛,可她却没明白他的意图,没有顺着他的台阶下,他又不愿低头,这让他不由有些气闷。
“宁家不好?”他突兀问道。
宁汝姗歪着头想了想:“挺好的,我爹就很好,我娘虽然脾气不好,但我很喜欢她。”
“我娘好厉害,她什么都会。”她笑说着,手指间的帕子卷了卷,看着近在咫尺的容祈,俊秀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心底却在暗自说道:可她现在不要我了。
“侯爷和夫人对世子好吗?”她眨眨眼,咽下心中的难过,岔开话题笑问道。
容祈犹豫片刻,点头:“很好。”
“那真好。”
宁汝姗声音温柔如春日柳絮,好似那只小小的麻雀这次落在心尖,柔软的腹部毛蓬蓬的一簇,让他陡然失了神。
第18章 入宫
容祈的马车刚刚入容府,程老大夫就被冬青夹着出了回春堂,程星卿提着药箱跟在后面,连声喊道:“走慢点,别伤着我爹。”
冬青急得满头大汗:“实在对不住,只是世子情况不太好,现在已经起烧了,我着急。”
“昨夜着凉了?”程老问道。
“不是,就去了一趟宫里,早上还好好的,现在烧起来了。”冬青急得语无伦次,快步如飞,“都肿起来了,情况不太好。”
“快快快,还不背我过去,指望老夫我自己飞起来吗。”程老也急了,打着冬青的手臂,示意他机灵点。
等冬青把人背到世子院子时。
“怎么回事?可是出事了?官家为难你了?”
容祈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双唇泛着青色,尤其是露出来的膝盖发红发胀,狰狞红肿。
他闭上眼,不理会容宓的问题,只是紧紧皱着眉,眉心处有一道深刻的折痕,好似这样就能把所有痛苦都压在这一处,让他不至于狼狈打滚。
“你们进宫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容宓着急,扭头去问宁汝姗。
宁汝姗正在给容祈擦额间的汗,一丝不知如何开口,就在此刻见容祈无力垂落在两侧的手微微一动,挣扎着朝着她的方向动了动。
她眼波微动,缓缓伸手握住那双冰冷颤抖的手,垂眸看着那双毫无血色的指尖,低声说道:“没什么事情,我们出宫是走路走出来的,今日风大,大概吹着了。”
容宓咬了咬唇,虽然知道事情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但一个不想说一个不愿说,而且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眼前这个不安心的人。
“来了来了。”春桃远远看到冬青背着人跑过来,连忙掀开帘子让人进来。
程大夫顾不得收拾凌乱的袍子发髻,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榻前,一看世子的模样脸色不由一沉,伸手按住他的脉搏,眉毛紧紧皱着。
屋内一时间连着呼吸声都微不可闻,所有人都盯着程老那只压着容祈脉搏的手。
“银针。”他沉声说道,“压住世子。”
小程大夫递上银针,正打算上前压住世子,却见宁汝姗主动伸手把人抱在怀中,动作一怔,很快又收回手,低眉顺眼地站在程老身后。
程老话不说,直接朝着红肿的膝盖上扎针,手指长的银针半根没入。
容祈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程老力气极大,一只手依旧有条不紊地继续施针,另外一只手直接按住他暴动的腿,同时高声呵斥道:“抱稳了。”
宁汝姗把人紧紧抱在怀中,不可抑制的颤抖清晰地透过肩膀传了过来,微弱压抑的呻/吟支离破碎,她心中越发后悔。
不该和八皇子打嘴仗的。
要是能早点离开就好了。
容祈发出沙哑嘶吼,那种阴冷入骨的疼痛排山倒海一般涌上来,如同敲骨吸髓一般,让筋脉被一阵接着一阵的痛楚折磨着,横冲直撞,宛若刀尖穿梭。
他在持续疼痛中清醒,又在反复抽痛中失神,绵长不断的痛楚好似一把刀在来回磨切着他的神经。
眼前是漆黑就像是一条条看不清的锁链把人牢牢禁锢在绝望的黑暗中,连着呼吸都闻到浓郁散不开的血腥味。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无限沉沦下去时,却又感觉到有个人一直在自己身后。
平稳又滚烫的呼吸落在耳边。
温柔又坚定的双臂束缚着他。
淡淡梅花味无孔不入地淡化他的满腔血腥味。
“结束了,不疼了。”
浑身战栗,几欲昏厥中身后那人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如春风拂面,流水潺潺,安抚着他躁动暴戾的奔腾血脉,与此同时,膝盖上的银针被悉数拨走,滚烫的手落在他额间擦走冷汗。
“睡吧。”
那人轻声说道。
那只小小的麻雀落在眼睑,温暖的腹部,毛茸茸的细绒压在沉重的眼皮上。
倦意,突如其来。
陷入昏睡前,他脑海中纷乱飞过许多人、许多事。
官家忌惮又故作镇定的询问。
八皇子愤怒不甘的质问。
安定阴沉不怀好意的笑声。
最后是那个在寒风中清晰又坚定的温柔声音。
——宁汝姗。
就像一团火,在寒冷寂静中静静燃烧,虽不是熊熊大火,却足够明亮耀眼,热烈不屈。在那一刻,他第一次想看清她的模样。
荧荧之光,如绚烂星火,其亮华华。
“怎么样?没事吧?”容宓手中的帕子都揉成一团,见程来杏收了手,着急问道。
程来杏接过程星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冷汗,抬头看向宁汝姗,严肃问道:“他是一路走出来的?”
宁汝姗脸色凝重,仔细说道:“入宫的时候是坐轿子进去的,奇怪的是,出宫却又是中贵人带我们走出来的,世子走到一半脸色就已经不好,我们大概走了将近两炷香的时间。”
一侧的容宓突然冷笑一声:“难得的脑子都用在自己身上了,废物。”
宁汝姗楞看一会儿,蓦地反应过来,大娘子骂的人是谁,惊得睁大眼睛。
春桃连连拉着容宓的袖子,微不可闻地摇摇头。
容宓嘲弄着:“嘴里说着仁爱礼重,心里却是疑心甚重,还不是在试探二郎的腿。”
“罢了,这腿最近是不能动了。”程来杏打断她的话,抹了把胡子,无奈说道,“还劳夫人看一下晚上是否会起烧。”
“我让星卿这几日就在这里呆着,原先的药就先停了。”程来杏慎重下笔写着药方,愁得直捏胡子。
“让世子先睡下吧。”程星卿见宁汝姗抱着人不撒手,提议说着,“这样你们两个都不舒服。”
他伸手把被子扯出来盖在容祈身上,帮着她小心放到床上。
“这几日麻烦你了。”宁汝姗感激说道。
“不麻烦,只是这几日不要给世子读伤神的东西了。”他嘱咐着。
“嗯,不会让他下棋。”
程星卿提着药箱准备去屏风外时,抬眸扫了眼坐在床边魂不守舍的宁汝姗,低声说道:“出宫那条路用不了两炷香。”
宁汝姗回神,只是对着他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两炷香,只是一个大概估计。”
程星卿无奈笑了笑:“我没有恶意,只是走路时间的长短,需要的药也不一样。”
“这可如何是好。”宁汝姗眸眼低垂,小声说道,“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不碍事的。”老程大夫捏着药方出现在屏风前,“左右不过这点时间。”
“世子的腿原本已经大有起色,但也需仔细修养,这次他逞强自己坏了前期的治疗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他把药方递给宁汝姗,细声说道,“这药是外服的,到时候还需要夫人一日两次敷药。”
她接过药方仔细看着方子,长长一列,写满一张纸,心中忧虑。
“严重吗?”她咬着唇,小心问道。
“也算因祸得福,至少看出世子的腿其实情况还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本坏,他还年轻,今后认真调养恢复起来也快。”程来杏把了把脉,见他脉象平稳,安抚着屋内众人。
容宓坐在容祈身边,看着他近乎金白的脸颊,无奈叹气:“姐姐马上就要走了,怎么就不让姐姐省心呢。”
“大娘子要走?”宁汝姗惊讶抬头。
“早上宴家送信过来,有些事情要尽快处理,而且我现在也拖不得太久,到时候就不好走了。”她伸手摸了摸还未显怀的肚子,无奈说道。
宁汝姗懵懵懂懂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漆黑的瞳孔微微睁大,眼尾上扬,显得有些娇憨。
“傻姑娘。”容宓伸手捏了捏她细嫩的小脸,促狭打趣着,宁汝姗迅速红了脸。
“你先好好照顾他吧,我也要准备回家的东西了。”她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无知无觉躺着的人,眸光深敛,无奈凝重地摇摇头。
宁汝姗敏锐看到她手指尖有一个小小印记,甚至还捻磨出一圈淡淡的血痕。
“大娘子的手指……”
“不碍事,不小心被划到了。”她收回手,淡笑说道。
宁汝姗大眼睛眨眨,最后慢吞吞地闭上嘴。
——那明显是个牙印。
她嫁入容府后,扶玉积极打听府中之人的事情,其中就曾听说大娘子有个青梅竹马,但那人却不是如今的夫君,宴家大郎君宴清。
容宓点了点她脑袋,娇嗔道,眉色艳浓娇嫩:“少管我的事情,我家娇娇可要你好好管管呢。”
衣袖摩挲间,宁汝姗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却不是容祈惯用的药。
“大娘子,若是真的有事,你应该跟世子讲。”宁汝姗低声说道,“世子很担心你。”
“叫我阿姐吧。”容宓拉着她的手坐在床沿上,“阿祈性格执拗,今后要你多多包容,至于我的事,不是什么大事,出来一个月,我确实该回去了,仅此而已。”
宁汝姗欲言又止。
“我听闻你未出嫁前很少接触临安大小娘子,别的倒也都是小事,唯有宫中……”
她的话被人突兀打断,脸上笑容一僵。
只见管家容叔出现在门口,隔着门帘低声说着。
“大娘子,夫人,宫中来人了。”
第19章 万字章
安定穿着紫色袍子, 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大堂正中挂着的万马奔腾刺绣图。
据说这是当年老夫人答应送给老侯爷的生日礼,却不料老侯爷在第一次北伐时, 为掩护大部队撤退, 折戟三川口, 此后老夫人坚持亲自完成万马奔腾图,只因老侯爷爱马,领头的那匹黑马便是老侯爷的爱骑踏雪乌骓。
那宝马虽最后被人救回送回容府养老,但没多久绝食自尽, 官家身为感动, 以御马大礼亲自厚葬。
“中贵人。”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是一个爽利明艳的声音。
安定转身,对着容宓和宁汝姗行礼。
还未停下脚步的两人则迅速侧身避开,容宓柳眉一挑, 笑脸盈盈地说道:“哪里担得起中贵人的礼。”
“宴家乃是超品国公,供奉大长公主, 大娘子乃宴家大夫人, 自然受得起, 容家也是世代功勋,为国争光之人,容夫人将门之女,哪里担不起。”安定低眉顺眼,慢条斯理地说着。
宁汝姗站在容宓身后,闻言只是笑着, 唇颊两点小小梨涡,温柔可亲。
容宓抚着袖子,淡然一笑, 并不置喙,美目流转间,突然柳眉一竖,对着门口的丫鬟厉声呵斥道:“怎不给中贵人上茶送点心,没了规矩。”
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是奴才不用她上茶水的,宴夫人无须迁怒。”安定好声好气地解着围,自始至终态度都格外谦卑。
早上去宫中时,安定对世子甚至是曹忠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恭敬,丝毫没有卑微之意,可现在对着容宓却带着一点讨好避让。
宁汝姗眨眨眼,心中升起一点好奇之意。
“中贵人不过是客气之语,丫鬟却不能不懂事。”容宓冷着脸,“拖出去,家规处置。”
容宓积威慎重,大堂内的丫鬟连哭也不敢哭,随着管家出去领罚。
一场唇枪舌剑的硝烟就在一个丫鬟的受罚中落下帷幕。
安定只是笑看着她,无须上茶的是他,细声解围的是他,看着丫鬟受罚的还是他,他就像一个绵软的面团,不论是谁,都在他身上讨不到一点好处。
“不知今日中贵人远道而来是为何?”容宓领人坐下后这才慢悠悠问道。
“算得上是一件大喜之事,官家听闻容家打发了一大批下人丫鬟,又怕宴夫人近日离临安后,容夫人年幼压不住场子,特让奴才送了一位嬷嬷特来协助容夫人熟悉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