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走不动了,此时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折磨。
这片湖连接着幽都和魔界,守在这里,肯定能遇见桃夭!
水面倒映着他那张充满死亡气息的脸,楚离摇头苦笑,默默潜入了水中。
喧闹声从水面上传来,“荡平六界,吾王共主!”
“谁不服就杀谁,前几天灭了妖王老巢,今天去会会修真界那帮人,非得叫他们跪下求饶。”
便听一个悦耳的女声笑道:“共主不共主我不感兴趣,每天都好无聊,没一个能打的,听说修真界好多高手,正好给我解闷玩玩!”
桃夭!
楚离没有片刻犹豫就浮出了水面。
“这是什么东西?好丑!”鬼卿瞅一眼楚离,拍着夏勒的肩膀大笑道,“比你还丑,像条蚯蚓,还不快啄了他去。”
夏勒却道:“不是蚯蚓,是泥鳅。”
楚离这才发觉自己变回了真身,浑身沾满污泥,可不就像一条巨大的泥鳅!
可他连化成人形的力气都没有了。
桃夭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吩咐:“管他是什么,分给幽都的小鬼们吃了吧。”
楚离愕然,桃夭竟不认得他了?哪怕没有鳞片,她也能认出她的龙啊!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脸上,他猛地醒悟过来——那场雨不仅落在天庭,也落在了幽都,乃至魔界。
“桃夭!”他不甘心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你的龙来寻你了,你不是魔,别听他们的蛊惑!”
没有龙吟,只有一声声模糊不识的嘶嘶声。
他看着桃夭撇下他,走向远方。
远方,黑色的雾气笼罩了一座又一座仙山,天庭,黑色的火光几欲将太阳吞噬。
星落云散,溃败的仙家们四散逃亡,天帝惊惶地奔向西方须弥山。
若是佛陀出手,定会应了莫洛的预言,桃夭再无活命的可能。
都是他的错,桃夭全是为他所累。
楚离紧咬牙关,用尽最后的神力,从湖底的淤泥飞向天空,缠住那朵黑莲,就像当初拖她走下神坛一样,强行把她拽入了轮回。
真身既毁,神明陨落,哪怕残魂还在,也永远不可能再度为神。
龙王软软伏在湖底,庞大的身躯逐渐腐烂,鱼虾啃光了他的血肉,一丝都不剩。
唯有龙骨,日复一日受着湖水侵蚀,逐渐被污泥淹没,却依旧高昂龙首,等待着故人的归来。
悠长的风从龙骨间吹过,呜呜的响,如泣如诉。
梦幻般的色彩消失了,龙骨的莹光也消失了,楚离收回手的瞬间,龙骨咔嚓咔嚓一阵响,轰然崩塌,须臾变得粉粉碎。
龙族人已跪了一地,龙艳哭道:“王,您终于回来了!”
莫洛一拍楚离,“别愣着了,赶紧去魔界找桃夭,解了龙雨的忘却咒把她追回来——我可听说她问地府要了忘川水!”
第68章 他跪在寒芒利刃上
“桃夭不会喝的。”
结了冰的心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楚离眼中的欢喜藏也藏不住,“她知道事情原委后肯定会原谅我的。”
龙艳插了一嘴,“您替她挡了天雷, 吸了小狼的魂魄也是迫不得已,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再说小狼魂魄碎成那样子, 根本就活不了,她纯粹是迁怒!”
楚离道:“小狼是回到他原本的地方, 其实他是……”
嗓子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来,他清了清嗓子, 继续说:“小狼和她感情甚笃,她又忘了前世的事, 一时激愤也不能怪她。”
龙艳还在忿忿不平:“她得救之后转身就捅您一刀子, 前世什么仇什么怨也了了!反正外头闹得天翻地覆也祸害不到龙潭, 管天庭和魔界打成什么样。”
楚离想着早点见桃夭, 无意与她多做解释,因笑道:“一万年了, 你性子还是这样急躁, 一点长进都没有。行了,领着龙族在这里等我回来。”
莫洛挥挥手,“好走哈!顺便提醒一句,桃夭正拿天虞山泄恨呢, 保不齐你的门人弟子们要找你求情。”
楚离揉揉眉心,也是苦笑:“我和她好好解释,说起来天虞山也算是她的后……”
喉咙一阵灼烧般的痛, 又说不下去了。
楚离只当灵力消耗过大,身体虚弱,并未放在心上。
反倒是莫洛担忧地望着他:“你有把握解开龙王的咒语吗?”
楚离的脸上写满充足的信心:“我还能解不开自己施下的咒?”
莫洛欲言又止, 再次悄悄挪开了目光。
楚离来到幽都那片已经干涸的湖,对于此刻无限接近神的他来说,此刻魔界的结界就像窗户纸一样脆弱。
湖底下面是一条宽阔的暗河,河面朦胧的水气中不时透出一两点灯光,那是摆渡人船头的引魂灯。
“这不是仙家该来的地方。”摆渡人嘶哑着嗓音道,“看岸边的磷光,都是他们的骨头。”
楚离叹了声,“以后不会有了,从此天界也好、修真界也好,魔界都不会和他们再起争端。”
摆渡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癫狂的傻子。
楚离不言语,现在说这话肯定没人相信,但等见到桃夭消除了误会,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桃夭是神物变化而来,本质是善良的,就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他不会替恶人求情,也不会让桃夭伤及无辜。
总能找到最妥当的法子!
桃夭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惊讶、惘然、失而复得的欣喜……应该会心疼地抱住他,他们还没有真真正正的拥抱过对方。
多少年了,他又可以看见桃夭跳舞了,开满鲜花的地方,她飞快地旋转着,花瓣沾上她白色的裙摆,她的脸像桃花一样娇艳。
充满腥味的河风吹过,楚离静静望着迷蒙朦胧的雾气,他把浓淡交错的雾气想象成心爱女子的身影,眼神如此的温柔,连摆渡人看了就不由放轻了摇橹的动作。
灯光飘渺,小舟逆流而行,向着远远的河流源头。
渐渐的,微弱的灯光连成一片,高耸的吊桥发出沉重的声响,巨大的石门在雾气中时隐时现。
船头轻轻碰撞着栈桥。
“到了。”摆渡人说,“等你死了,我想拿走你的头骨。”他指指船头的引魂灯,“该换了。”
楚离丝毫不恼,大笑道:“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摆渡人示意他看城楼垛子,“那位仙尊来之前也这么说的,可现在就剩一口怨气吊着了,最后不是魂飞烟灭,就是变成锁仙阵里的厉鬼。”
城墙高高吊着血肉模糊的一个人,有一声没一声的□□着。
他一眼认出那是南岭子,南岭子也同时认出了他,“楚离,念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给我个痛快!”
南岭子也是受女儿所累,楚离有心救他一命,手刚抬起,城门咔嚓嚓缓缓打开了。
夏勒裹着一袭黑袍隐在门后,乍看之下好像只有一张苍白的脸悬浮在黑暗中,“王在等你。”
楚离嘴角止不住上扬,桃夭没有将他拒之门外,他们之间的结完全可以解开!
此时他仍不忘吊着的南岭子,“放了他,他现在对你们也没有威胁了。”
夏勒咧开嘴,诡异地笑笑:“你自己和王说去吧——如果你能挺到那时候。”
他让开路,背后是一条天梯,点点寒芒映着绿幽幽的磷光,数不清的台阶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楚离的笑容一点点破碎,却很快恢复平静。
这丫头记仇,看来一直对前世支离破碎的死法无法释怀,总得让她消了气才行,刀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毫不迟疑踏上去。
接触到刀尖的瞬间,龙鳞一闪,旋即隐去。
刀尖刺透了脚背,他抬脚,血液在刀锋上流淌。
四周很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刀子划过肌肤的声音,青色的鞋履早已变成红色,天梯上斑驳的血迹越来越长。
伤口一遍遍愈合,又一遍遍被刀尖割开,疼痛刺激着楚离的神经,好像无数只虫蚁自伤口爬向四肢百骸,无孔不入啃噬着他。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见到桃夭,马上就能回到从前。
两辈子的错过,今天、此刻,终于可以弥补所有的遗憾,一切的伤痛都是为了再见她时的欢愉。
楚离好像感觉不到任何痛苦,眼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步步,走向了道路的终点。
灯火通明的大殿,空气中洋溢着花香,楚离几乎看见桃夭的身影了。
“师兄!”凄厉的哭喊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救救我!师兄救我!”
梵音惊恐到扭曲的脸扑到他面前,紧紧抓着他的腿哀求道:“师兄,师兄——”
楚离疼得倒吸口冷气,皱着眉头道:“你应该求桃夭。”
“她要把我扔鬼窟里去,我会被吃得一片魂魄都不剩,师兄,看在咱们一同长大,一同修行的份上,好歹救我一命,不做仙子做凡人我也认了!”
“王就在里面,”夏勒冷冰冰说,“如果想给她求情的话,劝你还是别进去了。”
暗雾散开,鬼卿忽悠悠从殿内出来,阴笑道:“王有令,来者杀掉梵音才可进殿。”
楚离怔了怔,随即正色道:“这不是桃夭的意思,她的脾气我再清楚不过,仇人一定要自己手刃才痛快,绝不会假借他人之手。你假传王令。”
雾气凝固了一瞬,虽看不清鬼卿的神色,却也能察觉到他被楚离狠狠噎了一下。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杀死你。”桃夭斜靠殿门,目光扫过楚离脚下,眼里的冰冷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楚离晃了下神,桃夭的样子熟悉又陌生,与上次见面相比,似乎魔的气息更重了。
“你来就是为奚落人的?”
“当然不是!”楚离立即回答。
“救你师父和小师妹?”
这次楚离停了片刻才说:“南岭子罪不至死……”
“去死!”桃夭怒喝道,毫无预兆一掌袭来,楚离砰地摔进台前的刀丛中。
龙鳞护住了他。
桃夭更生气了,“用我的龙鳞甲对付我,楚离,你果真和前世一模一样!”
“不是!”楚离挽起袖子,胳膊上迅速生出片片龙鳞,“我就是龙王,不信你可以问龙艳。”
桃夭眼里的冰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狐疑地看着他的胳膊,再看看他,来回打量几次。
“原来你是龙王……龙鳞甲认主,怪不得我死的时候它牢牢穿在你身上,没有半点反应。”
几许意外,三分感慨,三分心酸,语气说不出的复杂。
楚离觉得不对劲,她之前对着龙骨不是这个态度,急忙解释:“小狼是……”
喉咙好像突然被人掐住,一声都发不出来。
楚离使劲揉揉嗓子,又说:“是前世的事情,你中了我的忘……呃。”
再一次无法言语!
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慌升上来,楚离努力着平复急促的呼吸,试探着说了一句:“琉璃珠不是魔物。”
桃夭冷冷道:“废话。”
“你也不是,万年前,我曾经……呃,咳咳!”
楚离紧紧扣住脖子,满脸骇然。
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说不出来?为什么一碰到万年前的事就说不出来!
难道因为龙王的咒语?他分明就是龙王,如今魂魄也都齐全了,咒语没理由对他有作用!
大颗大颗的汗顺着脸颊滑落,楚离嘴唇发抖,凭记忆使出解咒的法术。
指尖的青光就像颤巍巍的残烛,忽悠一下灭了。
楚离手忙脚乱重新捏起法诀,再试,这次连青光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给我龙鳞甲?”桃夭接连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他的回答,想想他上辈子欠自己的债,想想死在他手里的小狼,越想越烦躁。
但看着他身上的龙鳞,目光不由变得温和了些。
“不管什么缘由,只要龙族不挑衅,魔界不会主动攻打龙潭。”桃夭道,同时一个眼神逼退了鬼卿的反对。
鬼卿闭上嘴,恨恨瞪了楚离一眼,“太便宜他们了。”
“师兄,快让她放过我!”梵音捕捉到活命的机会,拼命喊叫,“人间仙界,龙鳞甲救了她多少回数都数不清,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必须偿还你的剥鳞之痛!”
楚离看着脸色阴沉的桃夭,暗道要糟。
鬼卿阴森的声音轻飘飘送入他们的耳中,“和魔讲恩情,是嫌死得不够快?蠢货。”
“梵音,你的骄横倨傲从未改变,甚至不懂得用新眼光重新看看我。”桃夭把玩着一把薄薄的刀,“你还当我是从前那个天真痴情的西卫公主?亦或是见不得光、法力低下的怨鬼?”
梵音想跑,可浑身瘫软如泥动也动不了,上下牙咯咯碰在一起,连叫都叫不出来。
一片肉飞下,桃夭捏起来看看,摇头道:“太厚了,都不透明,凌迟要三千六百刀,这样子还不够我划拉的。”
又是一刀,梵音凄厉哭喊:“师兄,我死了,天虞山也崩塌了,那是你生活了几千年的地方啊!”
楚离嘴唇动了动,“桃夭,天虞山对你我意义非凡,万年前我们就……”
喉咙似乎被人割开,硬生生堵上一团棉花,憋得他喘不过气,空张着嘴,只能发出风箱似的喘息声。
“说来说去还是给你小师妹求情,亏我刚才还对你愧疚,还感激了你一下!还希望你能有什么改变,真是……我总说你们,其实我何尝不受前世的影响?”
桃夭仰头大笑着,无人发现,她眼角闪着泪光。
“不是,我不是替她求情。”每个字都想从楚离的心里抠出来,血淋淋的,“我解不开,解不开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