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只觉得心往下沉,整个人都仿佛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不见一星半点的光明。
她仰起头,让冰冷的雨胡乱浇在脸上,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皇后,没有证据,无法服人。”楚离走近两步,暗含提醒,“正值用兵之际,不要因一时冲动扰乱军心。”
桃夭已经感受到来自周围的恶意,那些侍卫、将领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戒备,又像是敌视,显而易见,他们都认为她是迁怒于人,找个借口发作情敌罢了。
且这个情敌还是他们心目中的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功臣。
这种近乎麻木的冷酷,令桃夭无法忍受。
“小狼,”她说,“杀了她!”
“杀”字一出口,她的心境也似乎没那么难受了,桃夭自嘲一笑,或许她早就动了杀意而不自知。
这抹讥笑落在楚离眼里,无比刺眼,他没料到桃夭连他的话也不听了,心下暗恼,喝道:“谁敢?”
小狼敢!
无人瞧见他是如何动作的,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小狼已掐着青荇的脖子单手提了起来。
青荇双脚来回乱踢,双手又抓又挠,可小狼的手就像铁铸一般,任凭她如何挣扎,就是纹丝不动。
呼吸愈加困难,胸口疼得就要炸开,她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吐出了舌头。
“住手!”楚离暴喝道,“皇后,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是你的妻,你亲口说过的。”桃夭直直瞪过去,好像要瞪进楚离的心里,“现在你的妻子要替枉死的姐妹报仇,你要拦着吗?”
“那你该把剑对准南濮,而不是你自己的亲妹妹!”楚离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露出怒气,“命他收手!”
桃夭不说话。
青荇嘴角流出口涎,左脸泛出浅浅两道血痕。
楚离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寂然,拿下他。”
寂然道长挠挠头,叹息一声,拂尘一甩,挟着劲风扫向小狼。
小狼急忙闪身向旁一跃,可万千尘尾突然暴长,在空中硬生生转了个弯儿,紧咬着他不放。
小狼腾跳拧转拼命躲避就是甩不掉拂尘,雨啊泥的溅了满身,十分的狼狈,可更狼狈的是他手里的青荇,翻着白眼几乎快被勒断气了!
终于,拂尘缠住了小狼的手脚,可掰不开他的手,寂然没法子,只好同样缠住小狼的脖子,看着桃夭不住苦笑:“皇后,青荇公主若死了,您能护得住小狼吗?”
桃夭却看着楚离,他眼中是冷凝的怒火,透着寒凛凛的杀气。
“小狼,放了她。”桃夭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身子打了个晃儿,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一个有力的臂弯接住了她,他的手很冷,冷得她心底发颤,浑身发抖。
楚离抱起桃夭,吩咐寂然道:“给青荇疗伤,关小狼几日去去戾气。”扫了一眼商枝的尸首,目中是不加掩饰的嫌恶,“烧干净,不准留一点渣子,剩下的扔河里去。你们把宫里好好过筛一遍,不能再有一只魔虫!”
阿吉妈妈想求他多少留一点骨灰,可还没开口就被他阴冷的眼神逼了回去。
四个侍卫手持长/枪小心翼翼挑起商枝,扔到一辆平板车上,几个内宦强忍着内心的恐惧,极不情愿又不得不拉着车往外走。
散落四处的不知是石子,还是虫子的小碎块很快被清扫掉。
大雨如注,将地上的血迹洗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桃夭累极了,恍惚进入一个难以醒来的梦中,周围弥漫着浓雾,看不到来时的路,也不知去时的路在哪里。
没有小狼,没有阿吉妈妈,也不见商枝,只有她一人摸索着前行。
似乎有人轻抚她的脸庞,冰冷的手指牵起她的手,迷雾中,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个朦胧的背影。
没由来一阵恐慌,桃夭一甩手,那人却抓得更紧了。
风来,浓雾逐渐散去,他回过头,依旧是模糊不辨的脸:“别忘了我。”
声音很轻,宛如山泉般清澈悦耳,却转瞬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桃夭倏地睁开双眼。
屋里静悄悄的,窗子半开,三足金兽香炉口中升起一缕香烟,在微风中飘飘袅袅盘旋着,雨珠从滴水瓦尖泪一般流下,敲在廊下的芭蕉叶上,滴滴答答地响。
楚离一身便服靠坐在凉塌上,一手放在膝头,一手支颐,双目微阖,发出轻微的鼾声。
桃夭怔怔望着他,心里是又恨又怨,满腔的憋闷委屈无处宣泄,真恨不得扒开他的心,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她还是拿起一袭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楚离立刻就醒了,用疲惫得发酸的眼睛盯了她一眼,说道:“昏了一天两夜,总算是醒了。”
桃夭一怔,自己睡了那么久?那他也一直在吗?
楚离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桃夭一挣,没挣开。
两根冰冷的手指搭了上来,桃夭不知怎的想起了梦里那双手。
这里没有迷蒙的浓雾,雨后的阳光格外灿烂,楚离长长的睫毛被阳光染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因此目光也显得柔和起来,就像一条温暖的河流,缓缓流向她那苦寂寒凉的心。
简直和前晚冷峻凛然的他判若两人。
一阵似气似血的酸热涌上来,桃夭扭过头,假装用帕子擦脸上的汗,可楚离去看出她在擦泪,不过没点破,只凝神把脉。
稍停片刻又换了只手,末了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没什么大概,好好将养两日就能好,朕把闻总管留给你,缺什么只管问他要。”
桃夭收回手,“商枝死得蹊跷,你就不查查怎么回事?”
“南濮魔虫作乱,还用查么?”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宫戒备森严,魔物哪就那么容易进来?分明是青荇搞的鬼,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护着她,心都偏得没边儿了!”
楚离笑了笑,“我一力保你,你还说我偏心?”
桃夭冷哼一声,满面的郁郁和悲愤。
“欺君之罪,抗旨之罪,擅杀之罪,单独拎出来哪一条都是死罪,朕可治你的罪了?”楚离的嗓音沙哑,眉宇间也透着疲态,“今日朕就要离京上沙场,前方的事就够朕费神的了,你在后宫省些事,安安静静等朕回来。”
“生事的不是我,是青荇!”桃夭脸色依旧不好看。
“听话。”楚离背对着窗子,耀眼的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他的脸便融在了光芒之中,“青荇如何,朕比你更清楚,如今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不能动她。”
桃夭腾地站起来,起得太猛,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还未站稳已被楚离搂在怀里。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瞬间席卷了桃夭所有的天地,隔着蝉翼般的绸衫,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心跳。
桃夭脑子一片空白,浑身微微颤抖。
“朕知道你难过,知道你恨不得杀了她泄恨,慢说你没有证据,就算人真是青荇杀的,你也不能动她。”
“为什么?就因为她抗敌有功?还是因为你要用她对抗南濮?”一句话让桃夭回过神来,猛地一推楚离,却又被他强行圈在怀里。
“你也看到我的法术了,我上战场,我来御敌!”桃夭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行。”
“为什么?难道非她不可?”
“是。”楚离淡然道,“你如果还想留在朕身边,就听话。”
好似一声炸雷在耳边爆裂,桃夭彻底呆住了,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只觉冷,寒彻入骨的冷,继而一种说不出的愤怒烧着她,几乎令她失去理智。
“你混蛋!”桃夭的眼泪顷刻湿了他的胸膛,用力挣扎着,却始终挣不开他的臂膀,“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我是那么的喜欢你!
我根本离不开你!
楚离的胳膊越收越紧,却没有看向怀中人,他一直向西盯着,眼神飘渺,如同天上变幻的云,叫人捉摸不定。
“桃夭,你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从你执意违背父命嫁给朕的时候开始,西卫就不再是你的家。可你对卫帝的感情太深了,人也太单纯,只计真伪,不计利害。”
你喜欢我,自以为是的喜欢着我,却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楚离的视线终于落在桃夭身上,“商枝死了,可你还有朕。”
他轻轻扯开领口,捏着红线把方胜扯出来,眼神柔和:“你的心意,朕收下了。”
第13章 救谁的命?
淡黄色的方胜在他掌心闪着细碎的光,有风徐来,檐铃轻响,一下一下敲在桃夭的心上,扰得她心烦意乱。
若是往常楚离这样温温柔柔和她说话,她一准儿欢喜得了不得,可现在,她更多的是彷徨,似乎有一种漫无边际的迷茫从四面八方漫上来,就要把她吞噬掉。
商枝的死使她开始怀疑,自己不顾一切追随楚离的脚步,到底对不对?
“你爱我吗?”桃夭问他,也在问自己。
楚离没说话,似乎在等着什么。
可桃夭没有像从前那般死死纠缠着他,非要他承认喜欢她。
楚离望着窗外一碧如洗的天际,缓缓说道:“爱。”
桃夭猛地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心心念念盼望已久的回答,无数次想象着他向自己表达爱意的场景,可真到了这一刻,又有种不现实感。
他说的如此平静淡然,就像说今天的天气不错一样。
“你莫哄我。”
楚离一字一句说道:“天子之言,一字千钧。”
桃夭垂下头,也不知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楚离看了一眼桌上的小自鸣钟,松开手道:“说不喜欢你要恼,说喜欢你又不信,简直令人头疼。巳正了,朕不能再耽搁下去,误了出征时辰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桃夭知道现在有他护着,自己不能拿青荇怎样,只能另做打算,便揪着他一片衣角,声音低低的:“我想去看看商枝。”
“葬在宫外了,有机会再说吧。”楚离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顺势把衣角扯回来。
等他从寝殿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已然变淡,待看到门外候着的阿吉妈妈时,眼神更冷了。
阿吉妈妈硬着头皮乞求道:“皇上,小狼年幼不知事,求您大发慈悲,饶过他这一回。”
“公然抗旨,目无君主,朕不杀他已是大发慈悲!”楚离正眼也没瞧她一眼,大踏步出了宫门,但见青荇笑吟吟立在甬道旁,便问她:“何事?”
青荇一副邀功的语气:“皇上定是把姐姐哄得回心转意了,我就说嘛,姐姐这人吃软不吃硬,看您不眠不休守着她,心就先软了。”
楚离斜睨她一眼:“商枝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青荇倒吸口气,急急分辩道,“她是被魔虫咬死的,那东西多么凶残您也知道,除了南濮妖人谁敢碰?皇上,那琉璃珠……”
楚离不疾不徐道:“等两日再说罢。”
青荇怔在原地,愣愣看着楚离的身影越来越远,忽然有些捉摸不透这位了。
如果说龙鳞甲认主要不过来没办法,但琉璃珠可没这一说,凭桃夭对他的心意,只要他开口要,万没有不给的道理,除非是他自己不要!
不趁着出征这个档口要,还等什么等!
青荇脑子里冒出桃夭那张苍白虚弱的脸,心猛地一沉,莫非楚离心存愧疚?
不对,西卫和大夏早晚一战,楚离绝对不会对桃夭动心,两人刚因商枝的死闹了不愉快,楚离定是不想多刺激她。
青荇回身望向凤仪宫的方向,手不自觉抚上左脸,意味莫名笑了下。
出发的时辰到了,楚离走到宫门前,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想起几个月前去西卫提亲,桃夭送别他的景象。
夕阳斜下,余晖染红了半面天空,五彩缤纷的晚霞一朵朵从西向东延伸开来,高耸的屋脊上,少女被霞光刷上一层柔和的绯色。
她的裙子就像从天边剪下来一般,暮风掀起她的裙摆,最美的云朵便绽放在屋脊上。
她冲他挥舞着双臂,大声喊道:“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来接我!”
隔着一条甬道就是凤仪宫,那里面静得很,屋脊上也没有人。
熏风飒然而过,楚离立在斑驳的树影中,映得脸忽明忽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皇上?”寂然道长小声说,“要不贫道去请皇后过来?”
楚离提脚就走。
六月盛夏,桃夭却觉得有点冷,习惯性叫了声:“商枝,拿……”
语音一顿,喉咙堵得生疼生疼的,桃夭黯然坐了一会儿,伸手取桌上的冷茶刚要喝,阿吉妈妈一脚跨进来:“身体还没好呢,冷的不能喝。”
“这个时辰,皇上已经离宫了吧。”
“早走了!”阿吉妈妈话音中带着些许怨怼,“您不用惦记他,他身边有寂然有青荇,绝对不会有事,您还是多把心思用在自己身上。自从你嫁到大夏,一天比一天虚弱,这样下去可如何了得?”
桃夭并不接话,转而问到小狼在何处。
阿吉妈妈更生气了,“还关着呢!皇上死活不放人,看他那模样还想杀了小狼以儆效尤。”
“不会杀的,他是为了安抚青荇,还有大夏将士。”桃夭命宫人拿上自己的牌子,找闻总管要人。
她深深叹口气,“妈妈,我越来越看不懂他了,说他无情吧,可刚才他说……他爱我。”
“他在骗你!”阿吉妈妈脱口就要说出来,可看到桃夭的眼睛,她根本说不出口。
曾经清澈无暇的眼睛,此刻就像蒙了一层灰尘的明珠,只消多说一句话,那点仅存的光芒立刻就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