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淡漠的周渡,现在竟然也能与人“虚与委蛇”,正常社交。明明不喜欢别人碰他,却愿意与他人握手,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
他稍长的黑色碎发剪去,露出漆如点墨的眸,少年的阴冷感散尽,属于成熟男人的感觉越发深刻。这样一来,他轶丽的相貌便再也藏不住。
覃樱以前爱捧住他的脸,哄着他抬头,试图窥伺那双藏起来的眼睛,总惹来周渡冷淡的眼神。
“你这两只手不想要,可以砍了。”
话语冰冷,眼里也没有感情。
年少不懂事,脸皮也厚,覃樱对着他毫无脾气,笑嘻嘻照单全收,还以为他对自己是特别的。
——周渡患有情感缺失症。很多时候他无法共情,对外界刺激没有任何反应,得到回应的覃樱总是很开心,哪怕回应并不是那么友善。
直到她看见周渡抱着楚安宓,她看着他们在大雪飘飞的街头静默相拥接吻,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大一个笑话。
六年真是太久了,她心想,久到她都快忘记,那一天到底有多冷,那一刻被羞辱的滋味,自己多狼狈。
好在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她不打算躲着周渡,这次也是为他而来,只不过再也不是因为喜欢他。覃樱摘下口罩,笃定他能看见自己。
谁让这人对恶意分外敏锐?
一瞬的安静过去后,报告厅重新恢复热闹。周渡顿了顿,骤然抬起眸,向报告厅另一边看去。
六年零五十六天,两千两百四十六个日夜,在他的生活终于重新恢复规律,变成一潭死水后,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与周渡握手的人瞬间觉察到了他手指的僵硬,他冷静的表情被打破,染上浅浅的情绪。
如一块石子被放入深潭,不激烈,却难免泛起层层涟漪。
周渡望着她。
覃樱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暖色调的灯光下,若她眉眼弯弯活泼地笑起来,周渡甚至会以为这几年只是他一场空洞的梦。
可到底不是梦,那个人看了他片刻,扯出一个笑,说不上友善或者怨恨,有点儿玩味。
故意勾他那种玩味,不怀好意。
八月该是一年最热的季节,许是厅内空调开得太低,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钻进肺里,隐隐令人感到疼痛。
说不清哪一种感觉来得更为猛烈,他的手越收越紧。
“周师弟?”与周渡握手的人痛呼一声,他骨头都快被周渡捏碎了!
周渡松开手,说:“抱歉。”
“没关系……周师弟,你去哪里?”
校庆即将开始,师兄惊骇地看着周渡朝后面走去。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作为如今法学院的成功人士,引人瞩目极了!
报告厅因他反常的举动变得出奇安静,几乎人人都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周渡脸上是与行为不符合的冷然。
说实在的,覃樱很意外。
她没想到会顺利过了头,周渡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朝自己走过来。此前她设想过很多种情形,甚至已经做好周渡问她是谁的心理准备。
哦,他倒不太可能忘了她。
自己不是他的白月光与朱砂痣,但少说也是他的一根心尖刺。
就在周渡离覃樱不到十米时,一只纤细的胳膊挽住他,也成功阻止了可能发生的一切闹剧,女人软声道:“周渡,我来晚了,你不会生气吧?”
他的脚步顿住。
楚安宓拉住他,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那一瞬空气仿佛定格,周渡打量着覃樱,似乎想看透她笑容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目的。最后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闭了闭眼,转身回座位。
楚安宓回眸看覃樱。
如果人的眼神能实质化,覃樱觉得那一刻楚安宓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应该是带了毒汁。
这位表姐就这么恨她?
可最坏的人,明明是她楚安宓和周渡不是么?
过去这么久,有些事情好了伤疤,却忘不了疼。
假如一开始没有遇见周渡,她听说这两个人的故事,或许还会夸赞一句,真是感人肺腑的爱情。
周渡和楚安宓,是命中注定。
他们彼此取暖,形如共生,如两头在世间依偎的孤狼。
他们同样聪明,坚韧,内心强大,手段冷硬,一起走过漫漫荆棘,走到了今天。
而她覃樱,在属于他们的故事里,只是个不自量力闯进来的错误。
就像林唯司点着她的心脏,痛心疾首地吼:“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一个情感淡漠症,这里有病的人,你能指望他什么?”
可惜,从懵懂喜欢一个人,傻乎乎付出真心,到最后绝望死心,那般惨痛的教训,才让她学会这个道理。
想到这里,覃樱叹息一声,遇见他,真是她生命里最糟糕的一件事情。
*
其实有关周渡的记忆并不全是灰暗的。
也有那么几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覃樱记得,六年前那个夏天,天气明媚。
她坐在周渡对面,看少年勾画案件重点,他笔下是一个个刑事惨案,丧心病狂。
夏阳烂漫,偏他在她眼中好看得更加丧心病狂。
她趴在自习室的桌子上,用书挡住大半张脸偷窥他,降低存在感。少年漆黑的睫垂着,没有发现她。
覃樱装作一本正经地看书,实则悄悄探出来的杏眸落在对面的少年身上。她打听到,周渡偶尔午后会来这里自习,踩点踩了好几周,终于等到他。
他笔尖突然一顿,覃樱紧张得心高高提起。
发现她了吗?
那她待会儿要说什么?需要对他笑吗?完了完了,早知道她应该画一个淡妆。头发有没有乱呀?
紧张又期待之下,心跳情不自禁加快,扑通扑通,一声又一声。
少年指尖动了动,下一刻抬起眸。覃樱头晕目眩,动作比脑子还快,又藏在了书后。
她闭上眼睛,暗暗骂自己没出息,当然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在偷看他。
天啊,他在看她吗!
覃樱隐约觉得,空气中带着青草的香气,还有淡淡的薄荷香,很好闻,犹如梦境。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突然有了动静。
她移开挡住脸的书,看见周渡平静地起身离开。覃樱有几分羞耻,自作多情真是尴尬。她连忙抓起自己的包,跟上他。
虽然她在学校小有名气,但是以周渡的自闭程度,恐怕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她有些懊恼和不服气,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做了个丢人又错误的决定。
绕过林荫小道,她终于追上了他。覃樱拽住他白色衬衫的衣摆。
“喂,周渡。”
她第一次给人告白,周围还站了不少学生。
热血上头,那一刻她脸蛋通红,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很多年后,覃樱已经想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的鬼话,只记得当时周渡的眼神。
干净,一尘不染,阳光在他眼底铺上细细一层碎金。
他垂眸看她,视线落在她脸上。覃樱觉得自己在他的目光下快要窒息,随即听到少年平和而冷淡地拒绝:“我不喜欢你。”
说出来了,那种羞怯感反而散去。丢人丢到底好了,她干脆耍赖笑着喊:“嘿,前面的大帅哥,给个机会嘛,我喜欢你这么多,你喜欢我一点点呀。”
反正她豁出去了!最差也不会比现在差。
少年停住脚步,回眸。她偏头,心里雀跃,飞速给他比了个心。
见他不为所动,她双手合十,故意可怜巴巴道:“给个机会。”
周渡示意她看旁边一株龙舌兰,语气不疾不徐,却似轻轻嘲讽:“可以,等它开花。”
她不明所以,但有个希望总是好的,眼睛明亮地点头:“哦,哦,好!”
等一朵花开而已,结果回去覃樱一查,才知道不是那样。
这就有些欺负人了!
龙舌兰开花,在精心养育的条件下,有时候需要十年,甚至三十年,一生一次花开后便死亡。这相当于明摆着说,这辈子都不会喜欢她!
后来这件事不知道谁传出去的,传得沸沸扬扬。有段时间覃樱简直成了个私底下的笑话。
“天啊,倒追还这么尴尬。”
“你们是不知道,人家法学院那个男生拒绝得多干脆,她倒好,还厚着脸皮让给个机会。”
“掉不掉价啊!”
“什么龙舌兰开花,明明不可能,人家心里其实在嘲笑她吧。”
换作别的女孩,恐怕早就羞愤得不行,覃樱调着琴弦,说:“谁知道呢,万一就开了。人活着,要多些自信。”
从那以后,她有事没事从龙舌兰路过,扯开花肥袋子,顺手再浇个水。
龙舌兰一直没什么变化,叶子翠绿,没有开花迹象。
从夏天到初冬,他们相熟起来。
在一个寒风瑟瑟的清晨,H大出了个大新闻!问心湖旁的龙舌兰开花了!
不设防开在了一个冷冰冰的冬天,花团紧簇。
棠梨拉着覃樱奔过去。
“快快,你拍给周渡看?”
天都助她!
金色的花朵盛放,覃樱欢欣鼓舞跳上周渡的背,美滋滋地说,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你不喜欢我,是上天都不答应的事情!
周渡看着怼在面前的手机图片,半晌,抿唇说:“从我身上滚下来。”
覃樱狐疑看他:“那你认账吗?开始喜欢我啦?”
“不。”
“怎么可以这样!你还是学法的,知不知道什么叫承诺?”她气得咬牙切齿。
耳边是少年冷冷反驳的声音:“承诺是同意要约的意思表示,且内容应与要约保持完全一致,我接受到你的要约是‘给个机会’,而不是‘喜欢你’。”
覃樱听得一愣一愣。
厉害呀,诡辩的能力不错!
他等着她发火,好半晌,只等到覃樱无可奈何道:“唉算了算了,周渡,谁让我喜欢你。”
谁让我喜欢你呢?
于是你的恶劣、冷漠、坏脾气,在我的世界里,都是晴天。
覃樱知道,像周渡这样的,喜欢一个人很难。他能和她说这么多话,已经让她心满意足。
他骤然沉默。
“周渡,你是不是脸红啦?”她兴奋凑过去看。
她凑近,发现并没有,他回眸斜睨她,眼尾狭长,冷冰冰吐字:“说完了?那就滚下去。”
覃樱把下巴埋在他的肩窝,哼哼唧唧地想多拖一会儿。她知道他身上的病症,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一个缺失灵魂的人,总是与周围格格不入。
不仅她知道,周渡的同学们都知道。
他几乎没有朋友,如行走在黑夜的影子,性格孤僻,鲜少和人交流,但覃樱知道,他并不可怜,也不需要人同情。与其说他孤独,倒不如说孤傲。
她为龙舌兰开而欢喜,本来以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有一天,周渡会喜欢她。那双清冷的眼睛里,会盛满她的影子与浅浅光芒。
结果等来了什么呢?她脸生疼。
伴随楚安宓这位好表姐的出现,她方知道,周渡原来是有感情的,只不过不是对她罢了。
他原来也会展露温柔,有耐心,并非永远淡漠如斯,会为了楚安宓残忍地逼迫人。
甚至连她和他的相遇,都是一场肮脏的阴谋。
哪怕后来离开了这段过往,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提起这两个人。
但楚安宓还活着,令覃樱很意外。
也不知道后来周渡花了多少心思才救回楚安宓,自己的不告而别导致楚安宓差点死了,周渡很是肝胆俱裂吧!
这样一想,她幸灾乐祸。
他人歹毒对我,要我报之以歌。她只想说,去你爹的!
第3章 (戏精的自我修养)
覃樱看着前面那两人的背影。
周渡西装革履,楚安宓礼服加身。多般配啊,覃樱在后座坐下。她当年怎么会以为,自己是最能带给周渡快乐的人?
她故意出现在这里,想看看能不能刺激到周渡。现在出了意外,周渡一次不上钩不失控,再想调动他的情绪就难了。
覃樱心念一转,楚安谧在这里的话……她心里有了另一个主意。
这个想法比原先的成功概率高多了。
覃樱起身,没等校庆会结束,从后门走了出去。
楚安谧心烦意乱。
覃樱不是早就离开了吗?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担忧地问身边的男人:“周渡,你还好吗?”
男人修长的十指交叠,平静地嗯了一声。
报告厅上面不断有人上去演讲,说母校,也说起近几年各行各业校友们的发展。
这样的演讲枯燥无聊,周渡的视线落向窗外,树梢有一只喜鹊在焦灼地眺望,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过了一会儿,另一只喜鹊从远处飞回来,等待的控制不住欢欣雀跃,亲昵地用鹮给它梳毛。
他面无表情看着它们,被刺到一般收回目光。
楚安密在观察他,见此情景苦笑一声:“阿渡,你还在怪我?”
周渡摇摇头,半晌,他说:“挺有意思的,安宓,你竟然会问这种无趣的问题,毒蛇会怪蝎子心狠手辣吗。真说起来,我感谢你都来不及。”
楚安宓面色微白,周渡却笑了。
他鲜少笑,此刻薄唇弯着,不知道是在取笑她,还是在笑他自己。
校庆会开了两个小时,过程中,周渡没有回头看覃樱,楚安宓几次想问他,是不是后悔了,最终都没有问出口。
周渡笑完那一句不再说话,他平时就这样,不苟言笑,刻板严肃,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法庭上的他,能言善辩,字字珠玑,刁钻古怪的程度和平日里大相径庭。就像方才,一句问话就把人堵死了,不敢再与他讲话,生怕无地自容。
他生的有多好看,想伤人时那张嘴就有多毒。
夏日多雨。
原本的艳阳天说变就变,校庆结束时,校友们三三两两往外走,坞城街道下起绵绵密密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