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无表情看着她,没承认,也没否认。
楚安宓咳嗽着:“一开始你想让她家破人亡,尝尝你从小到大受过的折辱。可你竟然心软了,告诉她欺骗她的感情、移植骨髓算什么报复,你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既然你下不了手,我帮你。”
周渡眼神始终很平静,听她说完这番话,转身就走。
“呵,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楚安宓似哭似笑,喊道,“我命都不要,也要帮你报仇,你看,我这么爱你,为什么你要对她动心,看不见我呢!”
他回眸,沉吟片刻,道:“安宓,我不蠢,十岁那年傍晚,我看见你了。”
楚安宓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地看着他,艰难地说:“你……你都知道……”
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恨过她,看着他犹如死水一般的眸,楚安宓突然觉得悲哀。他不爱她,不喜欢她,连恨这样的情绪都少有。
周渡口中“十岁傍晚那件事”,在他们记忆里全是阴暗。小时候楚安宓被拐来,无比厌恶自己的新家庭,她性格偏激,数次有杀了这对养父母,逃回坞城的冲动。
有一天,隔壁的小男孩给她送东西,她注意到周渡:瘦弱,苍白,孤僻,在过长的黑色刘海下,却有一双干净如水的眼睛。
他们很快成为朋友,或者说,周姥姥眼中的朋友。楚安宓需要周姥姥给的好处,她也喜欢这个男孩漂亮的容貌。
在楚安宓心里,他和这些粗鄙的人不一样。
怎么那么好看,比女孩还好看。她讨好他,与他讲话,小少年却始终很安静,眼里看不到她。他一个人写作业,放学一个人回家,沉默地帮着周姥姥做事。
她有些恼羞成怒。
渐渐的,楚安宓了解到,周渡是个“杀人犯”的孩子,又因为孤僻寡言,他走在路上,会被小孩扔石头。
鬼使神差,楚安宓想起养母经常嘟囔养父的一句话:“在外面受了气,你倒晓得来找我了。”
是不是周渡被其他人欺负狠了,就只有她这个“朋友”了?楚安宓突然希望那些霸凌对周渡更狠一些。
为此,她推波助澜,周渡的处境更加艰难。
每当他受了伤害,楚安宓就去安慰他,渐渐的,他不再对她过于冷漠,看见她会点点头。
楚安宓知道,周渡到底不是个木头人,因为备受欺凌,自己是他唯一的温暖,他接纳她了。看来这个办法果然有用。
直到有一回,周渡在回家的路上,被高年级的几个混混堵住,他们骂他是杀人犯和婊子生下的贱种,还推搡他。
周渡爬起来,往前走。又被笑嘻嘻踹倒。
他没情绪,也没脾气,试图走出包围圈。有人说:“这小子是死人吗,每次打他都这幅表情。”
“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什么傻子,人家是年级第一呢。”
这话惹来一众哄笑。
“把他裤子扒了,看他哭不哭。”
他们动手时,小少年眼中终于有了波澜,挣扎起来。
“哟,知道生气啊,那更要试试了。长得和女生一样,是不是你那小鸟见不得人啊。”
永远不要低估半大少年的恶意,他们有无穷的破坏力,还有未成年人渣保护法。周渡拼命挣扎,最后还是被他们扒了干净。
他流下泪,哀求道:“放过我。”
男孩的眼泪并未换来他们的心软,反而引发更大的恶意:“把他绑在那棵树上,明早上学,很多人都会看见他……到时候,哈哈哈……”
天色暗下来,男孩光着身子,堵住嘴,被绑在树上。
夜晚很冷,除了狗吠声,只有一个摇摇晃晃过来的醉汉,男孩面如死灰,目光空洞。
楚安宓远远看着,虽然年纪不大,可她也隐隐觉察到会发生什么。她没有出去,也没有叫人,更没有救他。她想要周渡更依赖自己。
等男孩被按在地上,他黑漆漆的眼珠,无波无澜,仿佛发生什么都无所谓。
楚安宓可以救他,只要喊一声,镇子里就会来人。可她没有,她要这个男孩完全属于她,依附她,爸爸妈妈不爱她,她要一个只属于她的“玩具”。
最后关头,周姥姥满脸焦急地找到了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愤怒地殴打着醉汉,心疼地把男孩抱起来,带他回了家。
从那以后,他对所有事愈发冷淡。
成长过程中,楚安宓常常对他说:“我是你的朋友,会对你很好。周渡,你看看我。”
他并不看她,只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从周姥姥口中,知道他的父亲杀人是怎么回事以后,楚安宓说:“都是那个女人的错,如果不是她,你现在很幸福,可以去大城市读书,想要什么可以买什么。你妈妈不会死,还有个妹妹。”
他眉梢动了动。
“你家以前很幸福吧,我听你姥姥说,你妈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长大以后,楚安宓对周渡的心思发生了变化。她情窦初开,喜欢上周渡。她去学心理学,想让周渡也需要着自己。有一天,周渡身边出现另一个少女。
少女活泼大胆,青春漂亮。楚安宓很不安,更加愤怒。她处心积虑把周渡化作自己的阵营,却有人来抢。
少女对周渡很好,不是她这种在他出事以后嘘寒问暖,而是永远挡在他身前。
她带周渡领略这个世界的美丽,保护他的自尊与梦想。周渡的眼睛不再如两块不化的冰,他开始有了别的表情。
对着那少女,他会不屑,会嘲讽,会恼怒。还会……笑。
楚安宓厌恶她,得知覃樱身份以后,这种情绪更甚。她只有周渡,怎么可能容许覃樱抢走。
楚安宓性格偏激,掌控欲极强。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周渡眼里明明只应该有她,他却因为另一个人生动起来。
被周渡一语道破当初的事,楚安宓踉跄几步,万万没想到,那件事发生时,周渡知道她在,也知道她没有救他。他早慧而沉默,在不知道她居心的情况下,不怪她,却永远也不可能喜欢她。
她有些绝望,试图辩解,周渡却已经离开了。
楚安宓咬唇,极力冷静安慰自己,在周渡眼里,她顶多“懦弱”。周渡不知道她的那些想法。
她不后悔,只是那件事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应该喊两声博取好感。
一想到如今覃樱家的境况,还有另一个骨髓匹配成功的消息,楚安宓忍不住笑了笑。
没关系,很快就会结束。她能活着,覃樱却会被逼死。谁让这个生来好命的表妹,永远享受着自己得不到的一切呢。以前是家,现在是周渡的爱。
*
覃家的情况,弥补的办法却只有一个,就是凑够一个多亿。
彼时覃樱和赵雅秀被困在房子里,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周渡走出病房,没有再管楚安宓。
他从新闻里再次看见覃父自杀的消息,起先,周渡转开目光,告诉自己别在乎,这本就是他最初的目的,她是那个人的女儿,他们毁了自己的人生,却毫无所觉地幸福着,令人厌恶而痛恨的幸福。
他应该快意的,看着她那么愚蠢而真挚地追求他,他明明从未动容过,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那么漠然。
以往每日清晨,去教学楼的路上,会有个女孩眉眼弯弯站在花丛旁等他,用愉悦的声音和他说前一天发生的趣事。
他的世界本来很安静,因为她变得热闹无比,现在再次安静下来。
他的身边,再也没有覃樱。周渡拧紧了眉,告诉自己,仅仅是不习惯罢了。
但她的影子随处不在,吃饭时,他会想起她坐在对面,把好吃的菜分给他。路过音乐室,他想起她弹奏钢琴的模样。后来他看见夕阳下,自己的影子,突然忆起,少女背着大提琴,倒退冲他笑。
周渡,我要你无灾无难,无我不欢。
他压抑着心内震颤,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直到去律所实习,听见有人谈论覃家的事――
“……那群人不好惹,还不上高利贷,覃家早晚会出事。”“她们前段时间想找法律援助,但是没用。这种案子,那个律师敢管。”
“也给不起律师费了吧,怪可怜的。那个少女我见过,很开朗漂亮。昨天,她妈妈为了保护她,跳楼了。一夕之间,家庭破碎,背了这么大的债务,她看上去很绝望,不知道会不会想不开。”
周渡心脏钝痛,突然起身,往外走。
有人叫他:“周师弟,你去哪里?”
第34章 等待(等你爱我,或者彻底不要我)
周渡带着钱去找覃樱那天, 恰好是这个冬季最冷的一天。
一张薄薄的卡片换了他二十年的青春,胃里隐隐作痛,是这两天陪人喝酒的后果。
坞城的雪化了一半,鞋子踩在地上, 有浅浅的泥泞之感。
他来到医院, 问起护士, 护士愣了愣:“她们昨天已经出院了。”
其实也就只错过了一天, 那时候的周渡,并不知道这一别就是六年。他出卖了自己仅有的东西,换来的却是覃樱的永不再见。
她离开了,来时热烈,走时悄无声音。
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一场告别。
他觉得疼, 细密的疼痛从心口散开, 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要他爱她, 她成功了。可真的当周渡爱上了她,她却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人们长大了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对谁是非你不可。对于覃樱来说, 她的新生活刚开始。对于周渡来说,他的生活也得继续。
拿了一个亿, 是二十年的无尽深渊。楚安宓得知这件事的时候, 脸色都白了:“你竟然和马总做交易,你真是疯了。”
可即便是疯了, 覃樱也不会再回来。
楚安宓找到在雪地中的周渡时, 他已经奄奄一息,失神地看着灰色的天空, 鲜血流进他的眼睛里,他看见的世界是一片血红色。
他快要死掉了, 这次她救了他,因为她还要这个人,不允许他死,更不允许他为覃樱死。即便有一天周渡死了,也一定要因为自己。
救护车和警车都出动了,少年安安静静的,一声没吭,仿佛感觉不到痛,像当年沉默安静的男孩。
楚安宓哭得不能自抑,猜到他把钱退回去了,毁了约。他敢毁约,那些人就敢要他半条命。
可周渡不管不顾,就是这么做了。他冷冷地想,既然二十年青春换不来覃樱一个回头,他何必作践自己。
周渡养了很久的伤,周姥姥说:“把她忘了,重新开始吧。姥姥相信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她离开以后,应该也有很好的生活,不会再回来了。小渡,人的一辈子很长很长,也许你现在觉得痛苦,可是过几年后,这些痛苦成为记忆,你回首看,其实也就是过眼烟云。”
他说:“嗯。”
忘了,让时间带走一切。忘记她的音容笑貌,忘记她带来的欢愉与痛苦。总有一天,他想起她的时候,只会无关痛痒地说一句,哦,是那个人啊。
可时间并没有赠予他想要的慷慨,无数次午夜梦回,他起身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城市万家灯火点亮,心中一片荒芜。
男人的痛苦与女人不同,他没有宣之于口,也没有流露半分,仿佛慢慢的,真的把覃樱这个名字移除了自己的生活。楚安宓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看了两个月心理医生。
那一天,楚安宓第一次歇斯底里。她不愿承认自己输了,可周渡的病例明明白白向她袒露着一切。
他是那么爱另一个少女,爱到怀疑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去看医生。一个冷漠的人,偏又是最简单纯净的人。
医生说:“世界上没有忘记一个人的药物,催眠也做不到。”
“我知道,我没有想忘记她。”他哑声道,“舍不得。”
舍不得那段记忆,舍不得这个人,他只是难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的痛苦压抑而冰冷,他的爱也如性格一般沉默。
楚安宓发现了这一切,第二天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不可能就此放弃,周渡冷酷而偏执,她又何尝不是。
一个女孩,从小被拐卖,醉酒就打人的父亲,懦弱又刻薄的母亲。周渡就是她黯淡坎坷生命中的救命稻草。他们是一样的人,同样坚韧又强大,让她割舍周渡,无异于割舍去她半条命。
覃樱能得到的东西,她也要得到。她不会比那个愚蠢无知的表妹差。
证据事件以后,周渡与她形同陌路,楚安宓没有放弃,有一天她跌跌撞撞来找周渡,脖子上带着吻痕,笑得灿烂。
“周渡,你看,我才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你以为马总为什么不再追究你毁约,都是因为我啊,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确实低眸看她,半晌道:“是么。”
她眼泪夺眶而出,伸手去拉他衣摆:“除了我,还有谁会这样为你付出。”
周渡拂开她的手,第一次彻底看清楚安宓。比他还可怜啊,他对于楚安宓来说,就是她疯了也要得到的一样物品,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后来,马总倒台了,当初放覃家高利贷的人也从坞城消失了。
楚安宓成为楚医生,周渡也成为周律师。楚安宓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周渡冷眼看她自导自演一场又一场戏。
当年覃樱说他冷漠封闭,如今他开始学会与人正常交往,还交了不少“朋友”。若她有一天回来,不知道能不能认出他现在的模样。
随即,周渡低眸笑了笑,他在想什么,她怎么可能回来。
这个城市承载了太多不堪,渡衡开分所时,周渡作为合伙人,应当去S市,最后他把这个契机给了殷之衡。
殷之衡说:“为什么,你比我更适合。”
周渡说:“有些事还没做完。”
他抱着微不可查的希望想,他等在这里,有一天覃樱会不会回来?
直到他在H大校庆上看见她,一如当年,少女笑语盈盈,时光未曾让她半分改变。
他心如擂鼓,魂不守舍朝她走过去,几乎漫出泪意,耳边却是冷冰冰的提醒――
“她恨你,就像当初你恨她。”
他们之间早就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往前一步是地狱,那种感觉太痛了,他再也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