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话也挺客气，只说让孟怀成帮着查一查, 这封认罪书的字迹和手印是不是孟丽的。
孟怀成接过来扫一眼，脸色就变了。
不久前甜水村那场闹剧发生的时候，他就在现场, 亲眼看着孟丽写下的字，亲眼看着她按下手印, 这件事避无可避。
如果是他自己, 可能会找个什么法子推托一下, 毕竟他的仕途还很光明不能被这件事影响；可这件事落在孟丽的身上, 他认为没有必要动别的心思。
厂里领导还状似无意地说呢，“我看孟丽同志挺委屈, 也没有承认这认罪书是她写的, 所以想问问您。”
孟怀成嘴里说着再和孟丽了解下情况，送走了那人, 晚上回到家，他没有顾忌宋梅的阻拦, 指着孟丽一顿痛骂。
“前几年还看着你是个机灵的, 现在发现你这脑子真跟木头一样一样的。”
“证据都摆在面前，你还不承认，这不是打人家的脸？”
厂里领导又不是傻子, 被人当场这么忽悠，心里能痛快吗？
虽说孟怀成的级别比对方高了许多，可是毕竟双方不在一个系统，他也是凭着一张老脸才把孟丽弄进去的。
没想到，这才不到一年，孟丽就得罪了人。
这几句话连珠炮似的，都给孟丽骂愣了，就连宋梅也是一脸惊愕，在旁边劝说道：“你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孟怀成冷笑，“我怎么好好说？”
他伸出一根指头一下一下地戳孟丽的额头，“你这脑子咋长的，啊？怎么一点儿都不随我？”
“到底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老孟！”宋梅简直听不下去了，连忙开口制止。
但是孟怀成的话已经出口，而孟丽也听见了。
她满脸是泪。
“爸爸，您这是嫌弃我了？”
孟怀成也知道自己说话太过，也有一些懊悔。然而，平心而论，最近一段时间的孟丽，实在让他欣赏不起来，甚至还有一些厌烦。
以往那些优点，比如温和大方，比如孝顺体贴，在“脑子不够用”这个巨大缺点的掩盖下，都消失殆尽，化成了一片虚无。
而且，孟怀成的内心隐隐觉着，孟妍的表现倒是比孟丽强了太多。
无论是表彰大会上义正辞严的澄清，还是会后步步为营地洗清自己，都表现出来异于常人的冷静和缜密。
那才像是他的女儿。
那才合该是他的女儿！
反观孟丽，遇到事情只会哭哭啼啼。孟怀成心里又是一阵厌烦，抓起公文包就要出门。
“你去哪？”宋梅问。
他回一句“去单位，晚上住宿舍”，便摔门而去。
门重重地被关上的声音吓得孟丽一个激灵，她愣了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宋梅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只说孟怀成最近心情不好，让她别记恨。
孟丽一直摇头，“我哪里会记恨爸爸，只是怪自己不争气。”
宋梅十分欣慰，觉着孟丽虽然不是她和孟怀成的亲生女儿，但是毕竟自小养在身边，情分又和别人不同。
“你爸爸还是很心疼你的，你等一等，过几天我劝劝他。”宋梅最后这样说。
她并没有看到，在背着她的时候，孟丽立刻换了一副面孔。
泪痕还在她脸颊上没有擦干净，她的神色却渐渐变得阴狠，两种表情混合在一起，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她不是孟怀成亲生，这事家里人都知道。可是在三人下乡之前，他还对她关爱有加。
去甜水村不过三天，回来的路上开始，她对他的态度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哦，不对，这种变化甚至还更早一些：他为了早些离开甜水村，居然逼迫她签下认罪书。
现如今，因为认罪书她被厂里领导质疑，孟怀成居然责怪她。
孟丽早就猜出来，认罪书是孟妍寄过来的。她只恨自己没有在孟妍初来孟家的时候把她捏死，这才有了如今的后患。
唯今之计，是要想个什么办法毁了孟妍，还要解决自己的危机。
这两件事都不好办，孟丽绞尽脑汁地思考，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如此焦头烂额过。
*
孟妍并不知道，自己再一次成为孟丽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过，即便她知道了，大概也是不在乎的。
在她决定把认罪书寄给孟丽单位领导的时候，就料到会引起对方的嫉恨。
而相比较孟丽对原主施加的痛苦，这点“回报”根本不算什么。
当然，现在孟妍的心思可不在这上头，她有很多事情要忙。除了和陆明野谈起的小恋爱之外，她还得操心怎么把奶奶接到甜水村来，另外，她还担负着引导知青队伍的重任。
她再一次被乡长叫过去，两人谈起起了下一次知青座谈会的事。
“上回的效果不错。”乡长让小刘倒了茶水进来，后者却磨磨蹭蹭地不想离开。
乡长看在小伙子正是方兴未艾的年纪，也就没有说啥。
他对小刘时不时瞟向孟妍的目光视而不见，喝了一口茶，说起了这几日其他几个村子的反响。
“根据他们的汇报，知青们的表现确实是有了很大的改观。不逃避劳动，也不念叨着回城了，和村民们也更能打成一片。”
“这都多亏了你呀，孟知青。”
小刘在旁边听着也觉心里高兴，他坐在椅子上，假装拿着记录，实际上心思早就飘到了孟妍的身上。
孟妍向来很谦虚，这一回也不例外。
她微笑看着乡长，语气十分真诚，“如果不是你提议召开座谈会，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虽然最后座谈会成了现场会，但到底最初的想法是属于乡长的。
没有人不爱听好话，乡长也是一样。
尤其这恭维还是从一个美丽明艳、优秀热情的女孩子嘴里说出来的，就更加让人觉着受用了。
他哈哈地笑了几声，接着和孟妍商量下一次的知青会该怎么搞。
“还是现场会吗？”乡长自己是倾向这样的。
上回他偷偷地去看了一会儿，当时就觉得气氛很好。毕竟在青山绿水之间，无论听到什么话都更加容易接受一些。
孟妍却有了别的想法。
其实，这几天她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差不多方案正好成形，恰好就被乡长叫了来。
“乡长，我有个想法，您看看可行不可行。”
乡长大手一挥，“直接说嘛，别绕弯子。”
他看出来孟妍是个敢想敢干的，也乐意在一定范围内给对方自由度。
“行，那我就说了。”
“座谈会也好，现场会也好，其实都是纸上谈兵，一次两次可能有效果，多了就不行了。”
乡长挺感兴趣，“你具体说说，到底要咋办？”
“想要把知青们的心收拢起来，甚至让他们扎根在农村，就得给他们舞台，让他们发挥所长。”
这很容易理解，乡长之前也曾想过，可他也有难处。
“你这个想法没错。可是吧，知青们有文化，有文化的人都自我意识比较强。怕就怕一旦给了他们舞台，最后没发挥所长，倒是搞出来一团乌烟瘴气。”
孟妍还没说啥，就见斜对面坐着的小刘一脸便秘的表情。
乡长也发现了，他顿悟，打着哈哈道：“孟妍同志，你也是知青的一员，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嘛。我是信任你的。”
能被乡里的一把手信任，孟妍挺高兴。同时，她又有一种压力，觉得自己不能辜负对方的信任。
“咱们可以带着知青们一起去各个村子看一看，走一走，和村民们聊一聊，大家集思广益，说不定就能找到既能让知青们发挥特长，又不至于失去掌控的好办法。”
在这一刻，孟妍是把自己代入到了和乡长一个立场上的。
同时，这件事对知青们也有好处，再过几年，上山下乡的政策就会被彻底取缔，而知青们也会成为某个特殊年代的现象、消失于历史长河中。
而具体到每一位知青，相信他们是愿意在村里留下些什么的。
乡长考虑了一会儿，勉强算是同意了。不过，他留了个活话，“下个礼拜，咱们先组织大家去一个村子，看看效果咋样。”
这是必要的谨慎，孟妍表示理解。
两人又商量具体的方案，差不多定下来以后，孟妍便起身要走。
小刘等这一刻已经好久了，连忙也跟着站起身来，“孟知青，我送你回去吧？”
她来的时候是被那个叫陆明野的人送过来的，小刘刚才特意去看了看，在附近并没有瞧见那人的身影，想必是忙别的去了。
这就是他的机会。
乡长也跟着说：“对，让小刘送你吧，这段路不近。”
他也是好意，不忍心让一个姑娘家走好几里路回甜水村。可孟妍觉着很不妥。
她已经答应和陆明野处对象了，再让另外一个男人载着，显然不合适。
不过，她拒绝人的时候也很礼貌，连连道谢，还说自己想要沿路看看风景，顺便再好好想一想刚才的方案。
这也算是为了工作，乡长就不好再说啥了。
小刘不甘心地跟着出来，一面走一面劝说：“你坐在自行车上也可以看风景啊，若是喜欢哪处，咱们就停下来看个够。”
可无论他怎么说，孟妍就是不松口。到底是宁可走着回去，也没有让小刘送。
小刘满脸懊丧地站在门口望了半天，无奈之下只好转身回去了。
与此同时，陪大队长郭明到县城买药的陆明野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终于在他第八次朝外望的时候，在医院窗口等着拿药的郭明终于觉着不对劲。
“火烧你屁|股啦？”
第45章 45
陆明野没说话。
没有火烧他的屁|股, 但有人在牵扯着他的心。
他早晨和孟妍约好在田里见面，以为至少能一起待半天、甚或是一天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两人一个去了乡里, 一个来了县里。
虽说是他把孟妍送到乡里的, 可路程又短, 又是一个开拖拉机、一个坐在拖斗里，想好好拉话也不能。
陆明野就觉着自己一腔思念无处安放, 自然是心神不宁。
也不知道她咋回甜水村，若是这边快点完事，说不定还能赶得上接她。
他扭头, 见药被人从窗口递出来，于是紧走几步抢着接在手中, 拽着郭明就往外跑。
“你咋啦嘛这是？”郭明不明所以。
陆明野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句, 说是家里有事。
他倒是很想把自己和孟妍的关系公开化, 可这是两个人的事, 他不好自己做主，总要问过了孟妍再定。
所幸郭明也没有再问, 他也顾不上。被陆明野半拖半拽地弄到拖斗里, 气还没有喘匀，拖拉机就突突地开走了。
一路上紧赶慢赶回到了甜水村, 郭明揉着自己的屁|股跳下车来，“你小子咋回事到底？”
这火烧火燎的, 心都要被颠出来了。
陆明野顾不上理他, 开着拖拉机掉转头去了知青点，发现孟妍没有回来，于是沿着道路一路寻过去。
终于在半道上,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走得挺快，还蹦蹦跳跳的，手里拿着个小树枝儿，一面走，一面乱晃。
孟妍极少在露出这样的情态，一般来说她都是稳重的，在陆明野看来她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
而现在，她是欢喜雀跃的，这神态影响了陆明野，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
与此同时，孟妍也发现了他。
她往这边望过来，看着他开着拖拉机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身边。
“你回来啦？”她问。
陆明野应了一声，垂眸看她明艳双颊，只觉得自己一路上的颠簸都有了理由。
“你咋走着回来？”陆明野暗暗算了一下，从乡里到甜水村怎么也得走个把小时，她这样细胳膊细腿的，多让人心疼。
孟妍望着他笑，“为了你啊。”
陆明野不明白。
他疑惑的样子很可爱，看着笨笨的，有些老实，让人很想捉弄他。
孟妍故意叹了一口气，“有人要上赶着送我呢。”
陆明野立刻想到了乡里的小刘干事，他紧张起来，“然后呢？”
孟妍歪头看着他，“然后，你不就看见了？”
当然是没有让小刘送，否则咋会步行回来呢。
陆明野嘿嘿地乐。
她对他可真好。
他从驾驶室里拿出草垫子，放在拖斗里，等孟妍上去坐安稳了，他才开着拖拉机掉头回村。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这风景和刚才从县里回来看到的是一样的，可是陆明野就是觉着此时有前所未有的惬意。
秋风偶尔灌进他的嘴里，似乎也带了一种甜甜的味道。
刚才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消失了，他反而盼着这条路能无限延长，最好是一生一世都走不完。
他送孟妍到知青点门口，把她一张脸望了又望，只是舍不得离开。
孟妍也是一样的想法，可在院子里的侯红霞已经在喊她了。
她只好冲陆明野笑了一下，率先扭身要离开。
身后突然一声，“找个房子，把奶奶接过来如何？”
孟妍回转身来，目露惊喜地看着他。
她早就有这个想法，这些日子也一直在踅摸住处。不过这件事她从未和陆明野提起，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转念又一想，他之所以能和自己不谋而合，左不过是把自己放在心上，日日思考着如何能让她开心罢了。
想明白了这一层，孟妍望着陆明野只是笑。
如山花烂漫的笑容，陆明野看得痴了。他觉着，哪怕只是为了让这笑容长在她脸上，无论做什么他都是乐意的。
孟妍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陆明野心里有数了。眼看着天色到了中午，他终于肯依依不舍地离开。
一面走，还一面回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