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淡声一句,指节再动时,她的身影便被光幕吞没。
楚沅栽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上还裹着一件魏昭灵的披风,她在床上趴了会儿,才把那披风接下来往旁边一扔,自己裹到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而魏昭灵靠在床柱上,看着床榻里侧的那只玩具熊,殿内的灯火照着他的侧脸,半晌他才轻咳几声,正要躺下时,却偏听见外面传来何凤闻的声音:
“王。”
魏昭灵面上的神情陡然变得极淡,他隔着几重纱幔,轻瞥一眼那道模糊的身影,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轻轻喘息片刻,才终于开口道:“如何?”
“今日上山的共有一百三十六人,臣承王令,具已诛杀。”何凤闻稍显苍老的嗓音从帘外传来。
魏昭灵轻应一声,唇畔微浮冷笑,“将那些尸首一个不少的都给孤扔下山去,让郑玄离好生看一看。”
第54章 眉眼多动人 二章合一
“陛下, 派出去的一百三十六人全都死了,是住在永望镇附近村子的几个村民发现的。”
阎文清凌晨便匆匆赶去了永望镇,据那边的警察局长说, 那些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仙泽山下, 身上都覆盖了不少冰雪,已经冻得十分僵硬。
一百多个人的尸检报告没有那么快出来, 阎文清下午赶回来就匆匆进了宫。
“你让人把那些尸体都运回来交给濯缨,看看他们身上除了外伤还有没有异能之息残留。”郑玄离的那张面容上已经收敛了笑意, 那双眼睛有些泛冷,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对外就说他们死于西北极寒之地的救援任务。”
如今也正是西北受灾之际, 皇室已投注了些人力物力过去。
“如果最早发现尸体的那几个人管不好他们自己的嘴,就杀了吧, 死因你去想。”郑玄离慢悠悠地说着,“总之,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任何影响我郑家千年大计的人和事都绝不能留。”
眼看,这历时千年的谋划就要迎来曙光, 在这个紧要关头, 绝不能让民众发现端倪。
“是, 臣明白。”阎文清低头应了一声, 随后又道, “只是陛下, 如今八户族尽灭, 只剩下一位顾家的家主,而我们派去仙泽山的人无一例外全部死亡,难道……仙泽山地宫里真的出现了什么异动?那夜阑王, 真的复生了?”
“究竟是夜阑王复生,还是那三个守陵人的子孙作祟,只有一个人能给朕答案。”郑玄离揉了揉眉心,将一张照片从书页里抽出来。
殿外忽然传来侍女恭敬的声音:“陛下,顾家主求见。”
郑玄离挑眉,“让她进来。”
话音方落,殿门缓缓打开,穿着一身水绿裙衫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有着凝白的肤色,未施粉黛,却偏偏涂了殷红的口红,一头柔亮的长发长至脚踝。
她似乎并不喜欢穿鞋,踏进殿门里来时,也是一双赤脚,脚踝上还绑着一根红绳,上头串着几颗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浑圆的骨珠。
而在她身后也跟着走进来一个少年,他脸上常带着笑,笑起来时酒窝就很明显。
“顾舒罗拜见陛下。”
女子跪地行礼,声音总透着一股子凉意。
少年也随之跪下来,低下头。
“起来吧。”郑玄离轻道一声。
“是。”
顾舒罗应声,随即便同身旁的少年一起站了起来。
“你是孙家人?”
郑玄离将目光停驻在那少年身上。
“是的。”少年微微一笑,两个酒窝又显露分明。
“一个顾家的家主,一个孙家家主的小孙子,你们二人好巧不巧,都未曾见过灭你们八户族的罪魁祸首。”
郑玄离的视线不断在他们之间来回,他面上显露出了细微的笑意,颇有些感叹,“看来这千年来,是皇家让你们八户族过得太过安逸,以至于旁人打上门来,你们连人家的面都没见,便先跑了。”
“陛下,舒罗也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我顾家藏在深山天堑,可这帮人却仍有本事找来……他们不只有几人那么简单,且个个身怀绝技,其中更有一人身具异能,极为厉害,一路损毁我顾家符纹无数,巫术于其毫无作用,故而舒罗才带着法器匆匆逃离。”
“顾氏法器是八户族之根本,舒罗必须护住它。”
“那你来看看,你所说的那个身怀异能,巫术又对其毫无作用的人,是不是她?”郑玄离说着,便将两指间夹着的那张照片扔了出去,正好落在顾舒罗的脚边。
她俯身拾起,看见照片上是一个有着一头羊毛卷的女孩儿,随即她低首道:
“陛下恕罪,舒罗走得匆忙,并未与其正面相对,只是听家奴来报,连闯我顾家十八院,直入巫神台的,的确是一个姑娘。”
“那你呢?”
郑玄离再度看向顾舒罗身旁的少年。
少年轻瞥一眼顾舒罗手中那张照片,他又伸手拿过来捏在指间多看了几眼,随后他微弯眼睛,只道一声,“陛下恕罪,草民当时并不在翠玉岛上,也并不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
郑玄离听了他们两人的回答,再将阎文清从那少年手中拿回来,放到他眼前的照片打量一番。
他的眉眼神情仍是柔和的,连唇边都慢慢地浮出丝缕笑意。
“朕记得,顾家除了巫蛊之术,寻踪的本事也颇有建树?”
“舒罗的确会些寻踪法。”顾舒罗答道。
郑玄离那双眼睛里终于流露出几分愉悦的神色,他轻轻颔首,“只要她出现在宣国,朕就一定要找到她。”
“不论是夜阑王复生,还是夜阑守陵人后代作祟,她总是脱不开关系的。”
魇生花能破除一切巫术,这是郑玄离早就听过的传闻。
待顾舒罗和那少年走出殿外去,闫文清才道,“陛下,平王殿下也已经失联很久了,臣派出去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他。”
郑玄离闻言,他不由看了一眼那盏灯火常亮的走马灯,“他那一面纸影还在,应该还活着,继续找吧。”
“是。”闫文清应道。
“就算是那位夜阑王真的复生了,朕也不是只有一个八户族可以用,毁了便毁了吧……”郑玄离在书案后坐下来,再抚平衣角的褶皱,眉眼明明带笑,那笑意却分毫不达眼底,“贪心不足蛇吞象,反正都是些蛀虫。”
为保宣国基业千秋万代,他郑家祖先,又岂会将一切的希望都只寄托于一个八户族身上?
——
凌晨十二点的春城仍旧是车流不息,楚沅打了辆出租车去了南华别墅区。
在离简家大门不远的地方下了车,她看了一眼昏黄路灯映照着那扇铁艺大门,又回过头看向那个同她一起下了车的少年,“你家到了。”
“谢谢。”郑灵隽有些不太自在地说了一声,但见楚沅盯着他,一副欲言欲止十分好奇的样子,他垂下眼睛,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楚沅听见他这么说,她也就不再犹豫,开口道:“我听说春和君一脉到今天已经没落了,也是到你这儿,那宣国皇帝才封你做平王……这应该是天大的殊荣吧?但是为什么在顾家那天,你还能被自己人给打了?”
郑灵隽听了,面上显露出浅淡的笑意,开口却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就算封王,那也不过只是一个虚名,而为了这个虚名,我付出的,是我的性命。”
“楚沅,”
郑灵隽站直身体,这夜风吹得他短发微乱,他沾了些脏污的衬衫也被吹得随风微鼓,“我知道钟雪岚失踪的那几天,是你带走了她,我相信你也已经知道了顾同舟的事情。”
他惨然一笑,“我虽姓郑,可这千年来郑氏子孙繁衍如繁茂树枝,郑家人太多了,而郑家人内斗也从未停止过,可每一次内斗的赢家都是最先迁都榕城,最后自立为帝的宣王郑恒那一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郑家嫡庶之间的争斗远比寻常的大户人家还要更为血腥惨烈,但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人能撼动郑恒那一脉攥在手心里的皇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楚沅问,“为什么?”
“郑恒当年专修得一门技法,而那技法一代传一代,从来都只会交给下一任的君王,郑家旁支永远没有机会修习,而每一个被郑家强制收用的特殊能力者都会被描画在一张又一张的绢帛之上,君王折纸为灯,便将他们化作了纸上的影子,从此由那灯笼之间的火光朗照着每一寸身影,生死与自由,都再也不能握在自己手里。”
“我拥有特殊能力,并且我的能力与宣国外部的结界磁场相同,可以撕裂结界缺口到达这里,所以即便我是郑家人,郑玄离也仍然要我替他做事,我入灯成为纸影,他还我这没落的旁支一份体面殊荣……这也算是一种交易。”
“当个亲王就那么好?可我看那天跟你一起去顾家的那些人也并不尊重你啊。”楚沅没有办法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虚名。
“对我来说那是虚名,但对我的家族来说那就是枯木逢春,你既然已经去过宣国很多次,那你就应该清楚,宣国和这里是绝不一样的,这里的世界很大,但宣国却只在那方寸之地,千百年来,没有外敌,只有内斗,即使它披了层现代社会的壳子,但骨子里其实仍然是皇权贵族至上,我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保不住我的家族,也保护不了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楚沅乍一听到他还有个姐姐,还有些惊诧。
郑灵隽轻应一声,“她叫郑灵信,在郑玄离的妹妹,也就是濯缨公主那儿做秘书工作。”
他早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跟魏昭灵和盘托出,当然也没有瞒着楚沅的道理,“我身上锁着一枚铜锁,再说……夜阑王他也算是我的半个先祖,你放心,我不会把他复生的事告诉任何人的。”
“但是……”他忽而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打量楚沅。
“但是什么?”楚沅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
“你……”
郑灵隽一开始像是有些羞于启齿,但犹豫半晌,见楚沅双手抱臂皱起眉头,一副有点不太耐烦的样子,他还是开了口,“我看你……好像对他很不一般。”
他还记得在顾家的巫神石台上,她站在那尊依靠石壁而雕刻出的巫神像的肩头,即便那些惯食腐肉的乌鸦用尖锐的鸟喙啄得她后背一片鲜血淋漓,她也还是固执地要击碎石壁,去毁掉生长在外面的轩辕柏。
“你在顾家为了他那样拼命,之前你带走钟雪岚,是不是也是为了他?没有人会这样无缘无故的为另一个人做那么多的事,你,我是说你是不是……”
他后半句始终也没说出来。
“你想问我是不是喜欢他啊?”他说不出来的话到了楚沅这儿就说的顺畅多了,她甚至都没等他反应,脑袋一点,“对啊,喜欢。”
也许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有些迟,以前她也从没有真的想过这个问题,可当魏昭灵终于朝她迈出第一步,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要朝着他去。
“可是楚沅,你们之间相差太远了,要算起来,他现在都有一千多岁了……”郑灵隽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魏昭灵是魏姒的亲弟,也就是他的半个先祖,而这个祖宗不但在千年后死而复生,还仍旧保有千年前的年轻容颜。
“他睡着的这一千多年不算数,你就当他还是二十五岁吧。”楚沅才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行了你快进去吧。”
郑灵隽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他朝着简家大门走去。
最先得知他回来的消息的,是已经睡下的老太爷简春梧。
他匆忙披了件衣服,拄着拐杖从卧室走到书房里去,彼时郑灵隽已经换了身衣服,正站在落地窗前,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你忽然消失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简春梧拄着拐杖走过去,脸色并不好看。
“简春梧,你不会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儿子了吧?”郑灵隽听见他的质问,也没回头看他,“我去哪儿什么时候用得着告诉你了?”
简春梧一顿,“我还没老糊涂,只是你这样忽然消失,我就要花不少功夫去替你遮掩。”
郑灵隽终于回头看他,少年俊秀的面庞看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却总有一股压迫感,“那是你该做的。”
——
将郑灵隽送回简家之后,楚沅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多,她醒来时,雨滴不断敲击着玻璃窗,天色暗沉沉的,还有些散不开的雾气。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学。
楚沅起来收拾洗漱完,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
因为她没有早起跑步,少不了被聂初文一顿数落,她听完掏掏耳朵,又老老实实地在回廊里蹲了会儿马步,直到涂月满叫她吃午饭,她才在餐桌前坐下来。
“今天晚上带好请柬,咱们去看看。”
吃饭时,聂初文冷不丁地这么一句话,让楚沅才想起来今天似乎就是五大世家集会的日子。
赵松庭来了春城,也不知道容镜有没有过来。
容镜自从成了赵家的内客,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京都活动,魏昭灵让他安心待在这边,也是为了更多的了解这世家里的事情,以防万一。
晚上七点半,楚沅跟着聂初文一起到了景明酒店,涂月满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并没有一块儿来。
景明酒店的宴会厅很大,极为夸张的水晶吊灯光线明亮,照在光可鉴人的地面,又映出很多人模糊的影子。
楚沅和聂初文走进去时,宴会厅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在轻柔缓慢的音乐声中,那些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三两成群。
长条桌上摆放着糕点食物,还有一些香槟红酒,这样的场面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场舞会,可来这儿的人,都不是来跳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