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尾鱼
时间:2021-05-14 09:46:10

  炎拓则一直死盯着老头和鸭篮,他牢记林喜柔的话,“等爸爸来了,让他给你买一只”。
  那老头也随着乌泱泱的人潮而起,扁担挑起来、鸭篮也挎起来,很显然,他是九点半这班车,去甘肃的。
  炎拓慌了,他才那么点大,觉得人生中最紧急的状况莫过于此:爸爸还没到,小鸭子却要走了。
  他急得说话带上了哭腔:“妈,妈,鸭子走了!”
  嘈杂声太大,细嫩的童腔刹那间就被盖过了,站在凳子上的林喜柔急出一身汗,忙着挥手、又挥手。
  炎拓一会看老头,一会看林喜柔,妈妈在凳子上不会跑,可老头在跑啊,仿佛被人推涌着离开,身形时隐时现、愈来愈远。
  他是个小小男子汉了,得赶紧下个决定。
  ***
  炎拓说:“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我得把老头给拽住,让他等会,我爸马上就来了,就能买鸭子了。”
  顿了顿又笑:“那时候太小了,没有什么赶车的概念,觉得买鸭子最重要,火车都该等我买完了再开。”
  于是他往人群里挤。
  心心永远是牵牢哥哥的衣角的,见他跑,马上跟屁虫样跟上,两岁多的孩子,能说简单的话,也会走路了,两条小腿车轱辘样甩开,紧跟不放。
  喧嚣的候车大厅,奔赴各地的人流,这一头,炎还山终于看见了林喜柔,大力地向她挥手,往人群里挤,而那一头,炎拓铆足了力气,在大人的腿缝间挣来挣去,身后还跟着个坚定的小尾巴。
  这一刻,像极了命运无动于衷的脸,林喜柔以为的一家团聚,其实是离散的真正开始。
  炎拓阖上眼睛,嘴唇发抖,有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就是从那之后,我妈就再也没见过心心了。”
  聂九罗怔怔的,脸上有行烫热,这才发现自己也流泪了,她抽了张纸巾过来擦眼睛,然后攥起了团在掌心:“走散了是吗?没遇到人贩子吧?”
  应该没遇到,陈福不是说,炎心在黑白涧吗。
  炎拓沉默了很久,才说:“真要是遇到了人贩子,可能还不算太坏。”
  没遇到,就是单纯的失散了,在人群中挤得晕头转向,最后小鸭子没撵上,妈妈也不知道哪去了,心心一直抹眼泪,炎拓安慰她:“不怕不怕,去找警察叔叔。”
  其实火车站一般是有派出所的,林喜柔和炎还山第一时间去的也是车站派出所,但大人们都把事情想严重了,以为是拐带,加上那时候,车站的拐带事件确实也挺多,所以都往这条线上使劲了。炎拓和心心则在大街上一路走一路抽搭,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到了街道派出所。
  警察问起爸爸妈妈是谁,心心答不上来,炎拓却记得牢:“爸爸叫炎还山。”
  炎还山啊,县上的矿场老板,可算名人了,又爱各处打点关系,经常得个表彰拿个先进,所里光跟他吃过饭的就有两三个,其中一个听了就乐了:“炎还山啊,那大老板,光顾赚钱,连孩子都丢了,得,我给送家去。”
  家里,林姨在,她已经发现林喜柔不见了,也发现了铁丝窗上被钳开的那个口子。
  然后,门就被敲响了。
  她半是疑惑半是了然地把两个孩子接过来,笑着跟警察道谢:“不好意思啊,太晚了,改天专门去谢您。”
  候着警察走了,她问炎拓:“小拓啊,跟姨说,去哪了啊?”
  炎拓抽抽鼻子,说:“妈妈带我坐火车去了。”
  “爸爸呢,也去了?”
  炎拓想了想,确定爸爸也会去:“妈妈说,等爸爸来了,就给我买小鸭子。”
  ***
  这回忆,真是听得人心都揉散了。
  聂九罗坐得难受,很想挨靠点什么,她趴到床边,额头枕着手臂,把脸埋进床褥里:“这些,是你自己记得的?”
  炎拓看高处隐在暗里的天花板:“其实我后来就忘了,很长一段时间,忘了个干干净净,如果没有我妈这本日记,我可能真的就是林喜柔的干儿子了。”
  “再然后有一天,长喜叔找到我,说有份我爸爸的遗物要交给我,就是我妈的日记,封在一个大信封里,封口还有我爸手写的字,我爸真是没看错人,长喜叔守着这份东西这么多年,从来都恪守承诺,从没打开过。”
  “看前几页的时候,我还持怀疑态度,觉得……这么多年了,谁知道日记是真的假的?可是,看到火车站这段的时候,忽然之间,就全想起来了。”
  想起了那之后,就没见过心心了。
  想起母亲哭着给林姨跪下要人,林姨说:“你女儿在我手上,你们就老实了,那就一直老老实实的,我说什么是什么,别再给我找麻烦。这样,没准哪天,你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想起母亲抱着他流泪,喃喃说着:“傻儿子,就为了只小鸭子,一只小鸭子,就能把你给骗跑了……”
  这些事,后来他怎么就全忘了呢?
  聂九罗抬眼看炎拓,光在眼前,他却在影子里,很近,也远。
  “后来,我反复推想过,那天晚上,我们一家,是真的能逃走的。车子十点钟就开了,就差那么半小时。那时候,林姨刚刚在这世上立稳脚,还没攒起实力,手头也无人可用,不可能再把我们追回来。真可惜啊……”
  他喃喃:“要不是我硬要去追什么鸭子,说不定我们一家四口,已经在云南扎下根了,我爸死了,我妈瘫了,心心失踪了,凭什么我一个人,反而太太平平过了这么多年安稳日子?不公平对不对?所以受点罪可能也是报应吧。”
  聂九罗没说话。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和炎拓都像风筝,炎拓是过去太沉重了,飞不起来,即便飞起来了,也永远活在过去时,频频向来路回顾;她则是既往太轻飘了,连那根绕线的轴板都没有,父母都走得早,早得明明白白,亲属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于是她一直往上飞,逐名利求开心,只想让自己活得舒服点、再舒服点,从来也记不起往身后瞥一眼。
  她说:“你这话可不对。”
  边说边伸出手,把面前的被子往里掖了掖:“我觉得啊,一个五岁的小孩,可以折爱折的花,可以追喜欢的鸭子,是他的自由。”
  “不要老用‘要不是’把自己给套住,按照你的逻辑,可怪罪的人太多了。要不是你妈妈没牵住你俩的手,你们也不会跑走;要不是你爸爸把煤矿开得那么深,林喜柔也不至于能出来。为什么受了罪的人,老要往自己身上找罪过呢?不该盯着害人的人削吗?”
  炎拓说:“道理是这个道理……”
  聂九罗打断他:“道理是这个道理,那就按这个道理过日子。仇人不放过自己还可以逃,自己都不放过自己,那到哪都是牢了。”
  炎拓没再说话,聂九罗也沉默,有时候心结太重,不是一两句话就能释然的,难怪第一次看见炎拓时,第一感觉是他不常笑,心事太沉的人,的确很难时时开怀。
  她半边脸贴住松软的床褥,也没看炎拓,屈起手指,在柔滑的床单上无意识地圈划,顿了好久才说:“炎拓,你是那个林喜柔养大的,从小就是她带。二十多年下来,没有认贼作父,还能不失本心、坚守是非,对你父母来说,已经是安慰了,你妈妈如果能醒过来,我觉得她会抱抱你的。”
  说到这儿,长吁了一口气:“其实换个角度想,你们一家,虽然早早离散,但是夫妻恩爱,父母疼爱子女,妹妹喜欢哥哥,哥哥爱护妹妹,胜过多少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却过得鸡飞狗跳的家庭了……反正,比我是好多了。”
  炎拓一愣,想起之前看过的、关于聂九罗的杂志采访:“我看杂志上写,你母亲长期旅居国外……”
  聂九罗噗地一笑:“乱写的,老蔡跟我说,就设个衣食无忧、言情书网的背景好了,家里那种一地鸡毛的事,别拿出来说,显得喧宾夺主……我跟你讲过我家里的事吗?”
  炎拓摇头,又迟疑了一下:“你如果不想说……”
  聂九罗说:“为什么不想说?天天在心里埋着,它又不会开花。”
  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对外的说法是,我妈妈旅游时意外身故,我爸接受不了这个打击,跳楼自杀了。其实当年,我爸妈是跟着蒋叔走青壤去了,我妈是刀家一脉的,她是不是疯刀我不知道,反正那把刀是传在她手上。结果,我妈遇到地枭,被拖进了黑白涧,我爸回来之后,郁郁寡欢,不到一年就跟着走了,我呢,先在我大伯家混了一年多,后来靠蒋叔过日子。”
  “我爸妈没留下日记,也没给我留下嘱咐,我对他们的记忆不深。但我一直不开心,以前我经常想,如果我能穿越一把,和我爸妈面对面,那我就得好好问问他们。”
  “为什么明明有孩子,还两个人一起去走青壤,就没想过万一出什么事,孩子就没人管了吗?为什么孩子已经没有妈妈了,做爸爸的还跑去自杀,孩子是不用养、可以自己长是吗?我爸死了二十多年了,卢姐听我讲起这事,第一反应还是‘好男人,讲感情’,讲感情为什么不跟我讲,我多余吗?”
  炎拓想坐起来,聂九罗伸手虚按了一下,示意不必。
  “可是后来,我长大了,见到的事多了,慢慢接受,也学着讲和了。”
  “我看到新闻里,有些父母生下孩子,卖了赚钱或者只当养了个劳力,我就接受了,这世上,有很爱孩子的父母,也有一般爱的,不怎么爱的,不用强求。”
  “我看到有母亲寻死,把孩子也一起带走的,我就跟我爸讲和了,幸亏他没带着我一起跳是不是?他对人生厌倦了,我还没有呢。”
  “我原本很反感我大伯一家,觉得他们唯利是图,那天看到许安妮,我就想,算了,讲和了。许安妮没有亲戚吗?一定有,但谁都没管她,以至于她把一个地枭当救命稻草。我大伯至少供我吃穿,没让我流落街头不是?”
  她笑起来:“所以就……逐一讲和,很轻松,精力有限,不想牵系在这些事上。与其憋着这股不开心,不如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
  她看向炎拓:“所以啊,自己的结自己解,我学着和他们讲和,炎拓,你也学着原谅自己吧。当初,我只是觉得许安妮可怜、你却已经在想着救她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有慈悲心的人,但慈悲心不只是拿来对别人的,有时候,也照照自己吧。”
  炎拓笑,过了会抬起手,蜷着的手指半犹豫地、靠近她鬓角。
  聂九罗没动。
  炎拓的指面轻轻落在她鬓发上,顺到额角、耳廓,然后滑入颈后,穿过细密且带有温度的长发,揽住她一侧的肩头。
  聂九罗还是没动,她照旧一边的侧脸贴住床,静静承着他手臂的分量,顿了顿说:“要好好睡觉。”
  炎拓嗯了一声。
  “还要长胖点。”
  炎拓又点了点头,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ps:
  1)前文写过,炎拓是93年生,火车站的事发生的时候,是97年底,他其实没到五岁,阿罗应该也算不清楚他那时候几岁,所以随口说了一下。
  2)上来补文的时候看到评论区有争论,第一反应是哈哈哈这有什么好争的,后来想起昨天的货拉拉女生坠亡事件,评论里很多人各执一词,有觉得司机不容易的,有觉得女生太抠门blablabla,所以觉得,一件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有争执可能也在所难免,随便吧。只是就事论事,不要上升到人身攻击,也不要波及到别人的小朋友什么的。
  3)其实写这章的时候,犹豫的点在于男主究竟能不能记得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因为我自己完全不记得,别说四五岁了,七八岁我也不记得。
  现在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唯一一件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当时我妈有个男同事,长得非常矮,一米四也不到,经常来我家,我每次见到他都非常惊奇,心里充满了疑惑,想着,一个人怎么能长得这么矮呢,到底是为什么呢?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这个疑团一直在我心中发酵,我觉得一定要搞清楚,老师也说了要求知,要勇敢。
  所以有一天他又来我家时,我就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走上去,说:“叔叔,我想问你,你怎么这么矮呢?”
  真是大型社死现场,我妈尴尬得要死,那个叔叔也尴尬得要命,叔叔走了以后,我就被打了一顿。
  所以小孩子的心理,挺难揣测的,我妈可能永远不知道那个叔叔一来我就在他周围打转只是因为我在研究这人为什么矮。当时真的也没有恶意,就是觉得不理解,想搞清楚,也根本不知道问题问出来了会让双方多难下台。可能是听多了小朋友勇于求知被表扬的故事,一心以为叔叔会夸我爱动脑筋钻研吧。
  ……
 
 
第109章 ⑩
  后面的几天,聂九罗没再进炎拓的房间,半是给他留个自在的空间,半是觉得,他该自己走出来——她要么在楼上,要么在院子里,他想见她,走两步就是了。
  另外,私心里,她也想“攒一攒”,攒个几天,看到他气色好了、人也结实了,不是挺好的吗。
  怕炎拓无聊,她把自己喜欢的书拣了几本放他门口,又把旧手机找出来,换上新卡给他用——书在门口没搁多久就被收进去了,手机上,阅后即焚的APP里又来个好友申请。
  这还玩阅后即焚上瘾了,聂九罗没理他。
  不过这难不倒炎拓,他很快就从卢姐那要到了她的微信,又来添加,昵称很简单,就是姓名首字母。
  这一次,聂九罗爽快通过了,点开头像看,是颗带闪粉的华丽星星,聂九罗一时兴起,也短暂改了头像——她拍了自己那一玻璃缸的星星。
  一缸对一颗,各方面都是碾压了,炎拓多半get到了这意思,在那头“正在输入”了好久,又悻悻放弃了。
  ***
  第一天,炎拓完全没出房间。
  第二天晚间,聂九罗凭窗远眺时,看到炎拓像贼一样进了小院,这棵树前挨挨,那棵花前瞅瞅。
  然后,卢姐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大概是有事出来忙,炎拓如受惊的兔子,嗖地就窜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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