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尾鱼
时间:2021-05-14 09:46:10

  聂九罗没理她,她领教过林喜柔那套“强大”的、异于常人的逻辑,跟她论理毫无意义,她说正常,那就正常吧。
  炎拓说了句:“那你们是挺异己的,我觉得人跟你们斗也无可厚非。这还有不斗的吗,生存竞争,各凭本事吧,斗赢的是天选,斗败的也别怨天尤人。”
  林喜柔又是一记冷笑。
  她说:“对,是我们没斗过你们。可是吃人的东西多了去了,那时候,豺狼虎豹不都吃人吗?为什么偏偏盯死了我们、要把我们给赶尽杀绝呢?”
  邢深听故事归听故事,但职责所在,一直盯着瞭望口,听到这句质问,忽然想起老刀。
  几个月前,他和老刀曾经聊起过“恐怖谷效应”,他觉得这个理论也可以套用到这里:人是会害怕类人物体的,相似程度越高,情感就会越恐怖和负面——豺狼虎豹的确吃人,但它们跟人长得不像啊,一看就知道是别的物种,可你们呢,跟人长得可谓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却有一条能嗜血蚀肉的舌头,这还有不怕的吗?
  林喜柔显然是没法跟他共情的,犹在恨恨:“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几乎把我们逼到了绝路,好在,女娲造人,当妈的知道孩子的秉性,早就预见了这种事会发生,早知道会彼此相残,所以预先留了后手,给战败的一方,保留了最后的庇护所。”
  炎拓脑子里灵光一闪:“你说的庇护所是……黑白涧?”
  林喜柔继续往下说:“我当然是没见过女娲了,这些,都是我们族群流传下来的传说。据说黑白涧是女娲肉身的坍塌之所,但她是创始神,活着造人,死了,也会庇护自己造出的人。我们被屠戮得走投无路,仅剩的族人们逃进了黑白涧,向始祖女娲祈祷,终于,她死时设下的结界启动,从此黑白分涧。”
  “地面以上是你们的,白日归你们;地面以下是我们的,黑夜归我们,你们在日头底下生活,我们也有自己的太阳——不是说,地心的温度高达几千度,是一团炽烈燃烧的火,也是一颗深埋的太阳吗?”
  说到这儿,她哈哈笑起来:“没想到吧,在你们的脚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也是有人存活着的,还是你们的一奶同胞、异种手足。只不过,跟你们黑白划界、死生不相见,你们不知道而已。”
  话到最后,她的音调又渐渐低下去,幽微如同轻柔耳语:“可是,我们是从地面上被生生赶下来、杀下来的,享受过春和日暖的舒心日子,谁甘心生活在阴潮黑暗的地底?亡国的想复国,失地的想收复,一旦危机解除,永远在思谋着重回地面。”
  “然而,黑白涧是我们的保护伞,也是我们逾越不了的屏障。如果强冲黑白涧,枭为人魔,形貌上会发生扭曲,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过,待在黑白涧还算好的,如果还继续冲上地面,被太阳照射到,又会加速消亡,说白了,从黑白涧冲上地面,就是一个自我毁灭的过程。”
  炎拓心中一动:“同理,人也逾越不了黑白涧,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形貌同样会扭曲可憎,如果继续往地下深入,也会加速消亡?”
  这就是黑白涧身为界限和屏障的意义,地下的夸父一族不会再见到人,见到的只是可怕的枭鬼,人也不会再见到地下的族群,见到的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地枭。
  枭为人魔,人眼中的恶魔;人为枭鬼,枭眼中的恶鬼。
  难怪缠头军一直以为地枭只是畜生,难怪林喜柔曾经狂傲地讥讽缠头军“从头至尾,只不过是看了半章书的人”,地枭的这页书,直至今日,才向他们掀开。
  邢深听到此时才开口:“那么,女娲肉又是什么?”
  ***
  林喜柔的唇角掠过一丝微笑。
  她说:“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勇士,要在不可能当中寻找可能。神话故事里,有夸父逐日,我们自比夸父后人、逐日一脉,永远在设法回到地面。”
  “然后,我们发现,败也女娲肉,成也女娲肉。”
 
 
第130章 ①⑤
  终于说到女娲肉了,邢深紧张地手心发汗:虽然这趟下来,很多既有的认知被颠覆,但其实核心的东西没有变。
  他和蒋叔,就是想找到女娲肉的。
  林喜柔问了句:“你们在这下头,有没有听见过水声啊?”
  水声这事,因人而异,聂九罗是听到过,隐隐约约,挟在风声里,其它人,有说好像听到的,有说没听到的,后者还占了多数。
  林喜柔说:“缠头军这人俑界限,修得太谨慎了,离着真正的分界还有段距离。黑白涧,顾名思义,是有涧水的。秋冬是枯水季,春夏水量渐大,现在这个季节,水渐渐上来,但还不算大,难怪你们很多人听不见。”
  “另有一种说法,黑白涧向阳一侧的边墙就是女娲的尸身,她以尸身为界。尸首坍塌之后,血液化作了河流,骨肉则浸入河底的泥沙。”
  “族人们觉得,女娲生能造人,死了也能渡人,绝地是黑白涧,但破解之法一定也在那儿。”
  “于是,我们的第一批死士拜别族人,向黑白涧进发。任务有两个,一是趁着枯水季,在河流中‘淘金’,掏挖女娲肉;二就是找路,我们逃入黑白涧之后,人类用尽各种手段,封死了出口,死士们要为族人打通去往地面的通道。”
  炎拓脊背发凉,喃喃出声:“夸父七指?”
  林喜柔有些惊讶:“这都猜到了?你们也不全是傻子嘛。”
  她叹了口气:“黑白涧是个魔咒,进了黑白涧的,枭也好,人也好,等于被困在这个范围里了,不管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行,都会死得更快。”
  “所以,掏金的还好,找路的死士完全是用命开道。人力开挖,又是巨型工程,三五十年都未必有成效,挖着挖着,就陆续倒下去了。为了纪念他们,我们把他们比作逐日的夸父,夸父七指,代表最终一共挖出了七条出口。”
  炎拓默然,他先还以为,夸父是个巨人,原来是无数死士的化身。
  “淘金的也有收获,肉肯定是找不着了,入水还有不腐烂的?他们巫祝求祷,认为女娲肉早已和坍塌之地的泥壤混为一体,于是淘挖出了那一处的珍贵泥壤,同时,为了和七条出口相对应,用这些泥壤,塑了七尊女娲像。”
  “这七尊女娲像,被看作是可以突破黑白涧的法宝。地枭利用它,可以实现人化,也就是成为我们。枭鬼利用它,同样可以人化,变成白瞳鬼。总之是,一入黑白涧,只能走单行道,大家都不能再回头,我们只能去到地面,而他们,只能进入地下——最多,也就回黑白涧一带走走,永远回不到起点了。”
  聂九罗长长吁了口气。
  这个只能单行的设定,把她给震撼到了,仿佛女娲现身、凛然发话:我不让你越界,你非要越吗?很好,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看来,白瞳鬼是永远上不到地面之上了,林喜柔这种的,也再也不能越过黑白涧。
  她听到炎拓问林喜柔:“地枭利用泥壤可以人化,我在农场地下二层看到的迷你塑料大棚,里头的泥土,其实就是女娲像化开的泥壤对不对?”
  林喜柔没吭声,算是来了个默认。
  “那,实现这种转化,光靠泥壤远远不够吧,还得有血囊?”
  林喜柔说:“是啊,血囊是药啊,你们中药里,花草虫鸟都能入药,人为什么是例外呢?没办法,我们就是需要‘人’这种药,才能在太阳底下正常存活,而只要这味药血脉不绝,我们就可以继续支撑。”
  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你以为白瞳鬼不需要血囊吗?它们也需要啊,否则它们怎么在地底生存呢?我们对人做什么,它们就同样对我们的族人做了什么。半斤八两,大家做的是一样的事。”
  她终于渐渐说到了缠头军熟知的当年:“可是我们的逐日之路太难了,你看蚂蚱就会知道,异变之后,神智是会渐渐丧失的,到末了,真的就会成为嗜血吃肉的兽。”
  炎拓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这一带地势又偏僻,秦朝的时候,更加没人烟了,你们还没找着可用的血囊,就已经兽化了?”
  “是啊,有不少从出口里窜了出去,伤了人,有被当野兽打死的,也有被活捉的,不过,地枭真的是有‘就宝’的特性,毕竟在地下生活嘛。很显然,这种特性在某些时候表现出来,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她的语气带了些许得意:“渐渐的,就来人了,零零星星,很珍贵。”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嘛,都是逐利而走的。这一点提醒了我们,我们也是人,太懂你们的贪婪和本性了。我们利用来的人转化,发展伥鬼,向外散播蛊惑的传言。那个时代,靠口口相传,传播的速度太慢了,但好歹,是在进行着的。”
  这和之前的推测对上了,聂九罗冷眼看林喜柔,见不得她嚣张,有心压她气焰:“想法很好,就是运气太糟——你们没想到会招来大队的缠头军吧。”
  林喜柔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没想到。
  缠头军一来,瞬间就压垮了他们苦心经营着的计划。
  这群人简直是疯子,立起金人门,断绝通路,明知道进黑白涧的后果不堪设想,居然还是一拨拨地进来,非但如此,他们有计划地设伏、逼供、诱骗,甚至探听到女娲肉的秘密,七尊女娲像,在一次正面冲突中,被抢走了四尊。
  这就是为什么,枭鬼之外,又出现白瞳鬼。
  都是人搞出来的。
  再然后,很突然的,外头的缠头军仿佛销声匿迹一般,不再派人进来,这里成了被遗忘的黑暗角落。
  她苦笑:“没错,缠头军来了,我们的苦难日子来了。女娲给我们的最后庇护所,成了真正的地狱。炎拓,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炎拓不明白她的意思:“你不就是地枭吗?”
  林喜柔说:“地枭?”
  她笑起来,笑声极瘆人,磔磔如同诡异的夜鸟,聂九罗被她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邢深忽然“吁”了一声,语气极紧张:“注意,来了!”
  ***
  卧槽,居然来了?
  烽火台内,刹那间死一样沉寂,紧张的情绪立时蔓延开,除了邢深和大头,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瞥向了门口。
  林喜柔慢慢靠回墙上,缓缓调息。
  冯蜜觑着众人不注意这头,凑向林喜柔。
  林喜柔声音极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在说话:“我们两个,得出去一个。”
  冯蜜点了点头。
  邢深站得高,看得也远,是以示警之后,离白瞳鬼其实还有挺长一段距离,趁着还有时间,他向林喜柔打听:“白瞳鬼是靠什么狩猎的?嗅觉,视力,还是其它?”
  林喜柔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不靠眼睛,这地底下,眼睛是没大用的,不过,它们对光依然敏感。”
  有人立刻用包把唯一的那根照明棒给压住了,其实这根照明棒的亮度已经很黯淡,压不压也没太大区别。
  她继续往下说:“嗅觉是厉害的,我身边躺了个受了枪伤的,这血腥味,它们很快会循味而至。你们要想平安,建议尽快撇掉她。”
  这话果然引起了一阵恐慌,有人结结巴巴:“怎……怎么撇?”
  “让她走咯,有多远走多远,说不定她的味儿,还能把白瞳鬼给引开呢。”
  山强反应很快:“让她走?好不容易抓来,又给放了,你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林喜柔呵呵一笑:“好心当成驴肝肺,不愿意就算了。你们就等着白瞳鬼过来吧。”
  又不紧不慢添油加醋:“说真的,我们地枭人化之后,还显得弱了,因为上头是个文明社会。可白瞳鬼不一样,地底下是个肉食世界,除了人,还有你们叫不出名字的各种爬行类,啮齿类,老鼠的眼睛都有乒乓球大——白瞳鬼能当顶级掠食者,你们以为是当着玩的?虽然还是个人的轮廓,但各方各面都不同啦,它们没事就磨指甲,活得越长指甲越坚厚,一爪子下去,能豁开最结实的牛皮呢……”
  邢深低声吼了句:“把她嘴给塞上!”
  他明知道这女人在危言耸听,但仍没办法阻止她制造恐慌。
  有人已经被林喜柔牵着鼻子走了:“深哥,宁可信其有啊,要么,把中枪这女的赶出去吧?”
  山强呸了一声:“这女的故意这么说的,你看不出来?她害我们这么惨,能是个好货么,只会把我们往坑里带!你当她是放屁就行。”
  又建议邢深:“深哥,我刚才是听明白了,这枭鬼也好,白瞳鬼也好,多半都是咱缠头军的祖上流传下来的啊,都一家人,又都是对付地枭的,要么咱喊个话、沟通一下?你不沟通怎么知道不可行呢?”
  这话一出,有好几个人附和:“是啊,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呢,没准把话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邢深烦躁得很,却又有口难言:还自己人,真当是欢欢喜喜一家亲啊?白瞳鬼也好,枭鬼也好,说白了,是被背弃的那一群啊。
  视线里,那一群白瞳鬼更近了,邢深额上渗出细汗,他怀疑是之前遇到的两拨合二为一了,加起来,目测至少有近三十号。
  他说了句:“是冲这来的没错了,枪都上膛吧。”
  蚂蚱已经连蹦带跳地窜了进来,也不顾上去找林喜柔的麻烦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聂九罗冒出一句:“反正是被发现了是吗?那打光吧,帮我们看得更清楚点,还能用强光晃它们眼睛呢。”
  是这道理没错,邢深吩咐下去:“打光吧。”
  不一会儿,十多只强力狼眼手电分别自瞭望口和门口处往外映照出去,自进青壤以来,手电用得不多,是以一打开都是蓄力满满、电池最强的状态,刹那间,不敢说外头被照得如同白昼,但跟舞台上、聚光灯大开的效果也差不多了。
  瞭望口太小,不大的门洞处又挤满了人,炎拓不打算去凑这热闹,他一手握枪,另一手包紧聂九罗的手,掌心浸了层薄汗,想吩咐她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跟紧我”、“躲在我身后”?到时候乱战起来,谁能知道是怎么个状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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