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尾鱼
时间:2021-05-14 09:46:10

  ***
  炎拓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山林道上。
  跟之前一样,也是觉得身子晃晃悠悠,但不一样的是,他听到鸟雀啁啾,闻到土壤和清新草叶的味道,还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那种别样的暖。
  这是……出来了?
  炎拓心头一惊,下意识想睁开眼睛,眼皮很沉,几次都没能掀开,倒是耳朵挺灵,听到絮絮的说话声。
  “可出大太阳了,蓉姐这下有救了。”
  “可不是,昨晚上我都睡不着,就怕今天是个阴天。”
  蓉姐……余蓉?
  想起来了,余蓉好像是被李月英抓伤了,盼着出大太阳,是要用天生火吧。
  声音忽然低了一度,还带了些许慎重。
  “但是……蒋叔,没办法了吧?”
  “红线贯瞳,肯定是没辙了,蓉姐也愁呢,你说拿蒋叔怎么办才好……”
  炎拓睁开眼睛。
  眼前还是一片黑,这是遮了眼罩,炎拓没多想,顺手摘下,摘掉的同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要遮:白热的光亮刹那间入眼,激得他痛哼一声,又赶紧闭上。
  眼前一片血点,仿佛有无数牛毛样的细针在密戳。
  担架立时停下、搁放在地,有人经验老到地安慰他:“没事,地下待久了,上来要醒眼,不能像你这样猛开眼。”
  另一个人则咣当晃水杯:“喝点水吧,早上烧的,还热着呢,撕了片面包进去泡,不好吃,但适合你这样的。蓉姐说,完了再给你含个参片,回头见到那个吕什么先生,就妥了。”
  炎拓没说话。
  他是趴在担架上的,后背似乎处理过,但已经完全没了感觉,他甚至起了个荒谬的念头,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长后背。
  ***
  从这两人嘴里,炎拓大致知道了金人门那头发生的事。
  这两个人,是随着蒋百川一起被林喜柔绑架的人质,囚禁期间,几次转移,最后一次,就是进的青壤。
  当人质的,生死永远未卜,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换人什么的,说好听点是得救,说不好听就是大限将至,所以都思谋着伺机逃跑。
  机会出现得很突然,有长白眼珠子的怪物突然出现,且来势汹汹。
  队伍轰然大乱,有那胆子小的,或者反应迟钝的,基本也就当场交代了,这俩属于机灵的,及时自保、寻机逃跑,而且策略正确——都盯住了蒋百川。
  识途要靠老马,蒋百川在青壤几进几出,没人比他对路更熟。
  但又不敢太过靠近、只能远远盯着,因为同为人质,知道他在地枭手上伤了皮肉,是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的炸弹。
  很幸运,一路上没再出别的状况,大概是因为金人门属于青壤的边缘,对于白瞳鬼来说,太过接近“地上”,所以对这个方向的搜捕相对潦草。
  蒋百川到达金人门时,两人离得还远,近前时看到变故陡生:蒋百川突然发难,而雀茶一箭放出,把蒋百川射翻在地,又吩咐孙理上去,把蒋百川绑了个结实。
  两人吓得没敢再靠近,磨叽半天才亮明身份、抖抖索索往那头喊话。
  雀茶谨慎得很,远远扔了绳子过来,让两人脱掉衣裤,只留裤衩,然后互相帮着绑住手,一个一个蹦过来,让孙理检查身体皮肉,这期间,她一直搭箭在弦,声明只要敢轻举妄动,她就放箭。
  这谁还敢乱动?
  两人老老实实,一一照办,也先后过关,加入守门小队,领到了吃食。
  这之后,又有一个逃了回来的,不过不是人质,是邢深那队的,也是个从白瞳鬼手下得以脱身的幸运儿。
  至此,雀茶那头,加上蒋百川,人数蹿升为六个。
  对里头的情形,通过逃回来的这几个人,雀茶约略有了了解,虽然担心余蓉的处境,但自忖没那个能力进去打援,于是以守为主,稳扎稳打,寄希望于能有更多的人逃回来。
  转眼两天过去,周遭毫无动静,也正是因为这种风平浪静,让雀茶等“甲不离身”的戒备状态有所放松。
  但总不能这么漫无目的地等下去,是走是留,得有个决断,几人商议之后,决定先沿着安全地带、即夜光石分布密集的地带谨慎搜找,再做进一步打算。
  ***
  傍晚时分,几人和按照路线往里走的吕现一行中道汇合。
  抬担架的两人向吕现移交了炎拓之后当即回返,余蓉打算在金人门一带再守几天,看看能不能再捡回几个——青壤那么大,也许还有人在里头兜着圈、没找着方向呢?
  吕现这人有个好处:炎拓没什么危险时,他尽可以嘴欠打诨,但人真有事时,他还是专业和敬业的。
  收到伤情照片之后,他就广掘人脉,联系了自己在外科以及骨科的各位师兄师姐,研究该怎么用药、清创、缝合,以及有可能引发怎样的并发症、该辅以怎样的后续医疗保障。
  现在接到人了,先不废话,立马设帐开展工作,因为余蓉放话说“一切按最高规格来,费用不是问题”,他甚至还带了个助手随行。
  炎拓用了麻药之后就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是第二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药劲没过,脑子昏昏沉沉,看人也看不清,只觉得吕现的一张大脸像胀气的馒头,在眼前飘。
  吕现说:“炎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语气,炎拓觉得自己可能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了。
  吕现:“……我估摸着你会生一场大病,你这身体,这次真耗到老本了。”
  炎拓阖上眼皮,脑袋沉重无比。
  他想起聂九罗,她吞下生死刀磋磨的粉末之后,也是在透支身体吧,耗得比他厉害多了。
  吕现:“你这伤,我能使的招是全用了,我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建议你还是进医院观察,一周内状态稳定了再居家休养,医生要是问伤怎么来的……”
  说到这,他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盗猎去了?炎拓,不是我说啊,你别跟着你小阿姨掺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迟早出事,我估计……连我到时候都够呛。”
  他真是挺愁的,老早就计划着把自己摘出来、摘干净,这一拖再拖的,反而越陷越深。
  炎拓笑了一下,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你放心吧,我林姨……回老家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公司以后,只做业务……你要是想辞职,打报告,我批。”
  吕现吓了一跳,这走向太过突然,哪有说洗手就洗手的,他怀疑炎拓是在说胡话。
  他清了清嗓子:“那咱……上路了啊,我觉得,就住家附近的医院就行……”
  炎拓摇头:“不回……家住。”
  吕现愣了一下:“那去哪住啊?”
  炎拓没再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手上蜷抓:“我……刀呢?”
  刀啊,想起来了,是有一把,跟炎拓一起移交过来的,吕现赶紧拿过来给他,又小心提醒:“刀鞘没有,用一块皮子包着刃的,你小心点啊。”
  炎拓握住裹着皮子的刀身,一颗心慢慢安稳下来。
  阿罗一定没死,死了的话,白瞳鬼把她的尸体扔在当地就好,何必还费劲带走呢?
  一定没死,还有见的机会,他要尽快恢复,再入金人门。
  就是……白瞳鬼为什么要放过他呢?
  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放过他呢?
  【终曲】
 
 
第142章 ①
  炎拓在医院里住了一周。
  真让吕现给说中了,这趟受伤,惹来汹汹一场大病,把前段时间被关在矿底时种下的病因给成倍诱成了果,检测下来,生化全项有一半都有偏差,慌得医生还以为是工作程序出了错,急嘈嘈地要求重新再来一次。
  炎拓自己倒觉得还好,还能喘气能走路,于他来说挺知足的。
  这期间,他一直和余蓉保持联系。
  余蓉还在金人门,主要有两件事。
  一是继续找人。
  因为日复一日的太平无事,余蓉她们胆子渐大,已经不满足于只在外围搜寻,有一次甚至深入到了人俑丛,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无所获。
  余蓉跟炎拓抱怨说:“我现在相信冯蜜的话了,什么白瞳鬼、枭鬼,真的是从来都不上来的,也是邪门了,就那么一次,怎么就叫我们给撞上了?邢深这手气,用在什么地方不好?”
  二是驯蒋百川。
  炎拓听到这话,半天没作声。
  余蓉大概也能猜得出他在想什么:“我也不想的。”
  驯蒋百川跟驯孙周不同,毕竟熟人、长辈。
  余蓉有想过把蒋百川送去精神病院,再一想不妥,蒋百川这种的,跟有攻击性的疯子不一样,他嗜血食肉,兼具诡诈,在精神病院待着,保不齐日后会闹出大事来。
  所以得驯,至少得驯成孙周那样,知道避人、不伤人。
  她说:“以前带着孙周的时候,聂二就总有意见,说是把人当畜生一样使,不合适。可我能怎么办?又没个山林可以放归。”
  “我想过了,青壤这么大,就让蒋叔留在这吧,也算是有个自由的空间。这地下总有能逮能吃的,大不了隔段日子过来投喂一下。”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炎拓问她:“你大概会在那待多久?我会尽快……”
  余蓉知道他的身体状况,老大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别尽快,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炎拓,你的事,我管不着,但请你有那个能力了再折腾,别拖个一步三喘的身体过来,要我们抬要我们拽,尽给我们找麻烦。”
  炎拓被她呛得无言以对,顿了顿才说:“还有件事……”
  他把进山路经南巴猴头时,夜半听到的怪声给余蓉说了。
  “林喜柔最初绑了瘸爹他们,约见的地点就是南巴猴头,虽说后来你们都没去,但我一直觉得,那里应该有点蹊跷。不管是南巴猴头还是我爸的那个矿坑,我感觉都得有个善后。你们要是还有余力,费用我解决。”
  他没把话说得太死,毕竟现在,余蓉那头的人手也寒碜。
  余蓉没异议,说:“桩桩件件的,慢慢来吧。”
  ***
  一周之后,炎拓出了院,没要任何人送,自己回了小院。
  到的时候是傍晚,夕阳坠得很低,红金色的日影斜铺进通往小院的巷子,炫扬开一种荒诞的、与心静不合的热闹。
  炎拓一个人走过日影,走近熟悉的院门,伸手想叩,听到里头传来笑闹声。
  好像是卢姐,笑得险些岔气,说:“让林伶评评理,我这饺子,怎么就像窝头了?”
  长喜叔也在笑,印象中,从来没听过刘长喜笑这么开怀:“你看这饺子,教这么多天教不会,做别的一点就透,你是跟饺子有仇啊?”
  林伶也笑得咯咯的,不过显见的偏向卢姐:“能吃就行,味对了就行,反正吃进肚子里,好看不好看的,不重要。”
  ……
  真是热闹啊。
  炎拓收回叩门的手,倚着门,在跨槛上坐下来。
  说不清为什么,不想进去,觉得自己和门的那一边格格不入,进去了会破坏气氛。
  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坐到天都黑了,夜凉开始浸人,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卢姐出来扔垃圾,冷不丁看到门口黑漆漆地窝了个人,吓得“呀”一声,连退了好几步。
  炎拓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子,叫了声:“卢姐。”
  檐下有灯,卢姐认出他来,笑着拍拍心口压惊,说:“哎呦,怎么坐门口啊?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心说还得等几天呢。”
  聂九罗走的时候,跟她说自己半个月后回来,还说要考核她,卢姐一直算着日子,还怪有压力的。
  快吗?炎拓勉强笑了一下,这几天,他心境苍凉得,仿佛半辈子都过完了。
  卢姐往他身后看,“咦”了一声:“聂小姐呢?还没到啊?”
  炎拓脑子里轻轻嗡了一下。
  还没到,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到。
  他说:“阿罗路上要去看个什么石窟,我就先回来了。”
  卢姐一点都没疑心,聂九罗常这样,喜欢石窟、造像、各种楼阁庙观,一时兴起就会整月不着家。
  她把炎拓往门里让,问他:“吃了没?给你做个什么?我包了可多饺子了……”
  炎拓打断她:“做份面吧,就是上次来,你做的那种鸡汤面,里头有鸡丝、木耳,还撒枸杞的。”
  这描述得有点过于细致了,卢姐觉得奇怪,抬头看了他一眼,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
  “炎先生,你气色不好啊,是不是生病了?”
  原本还想笑着调侃一句“是不是又被骗去挖煤了”,到底不是很熟,又咽回去了。
  炎拓笑了笑,说:“是啊,有点不舒服,所以先回来休养。”
  ***
  和卢姐一样,林伶和刘长喜也在炎拓这儿碰了软钉子:欢欢喜喜上来和他打招呼,然后被一句“我有点累,先上楼了”打发掉,没了下文。
  炎拓知道自己装得不够好,但没办法,他并不想笑,也没那么多精力去顾及他人。
  二楼几乎完美地保持了聂九罗离开时的样子:卢姐如常保洁,林伶和刘长喜也很有做客的礼数,基本只在楼下活动,很少上来打扰。
  炎拓开了灯,在工作台前坐下来,这一坐,仿佛双腿灌了铅,骨架也坍塌,再也没力气起来走动了。
  卢姐很会察言观色,面端上来之后,没说什么就下楼去了,还拦下了试图上来询问的林伶和刘长喜,点拨他们说:“这种一看就是想静一静,上去问了也没用。”
  炎拓埋头吃面,老实说,跟上次一样美味,但大概人的心事太多时,胃也塞满,食不下咽。
  他些许用了几筷子就撂下了,目光落到了手边搁着的、小院的模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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