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尾鱼
时间:2021-05-14 09:46:10

  这一次,是从金人的鼻子进,通道依然狭窄逼仄,装满物资的包袋经常就会被卡住,得猛拽才能过关。
  一番周折之后,再次踏上青壤,炎拓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蒋百川。
  他还没驯好,不能放养,所以脚踝上套了锁拷,用铁链拴住,另一头连在石壁上旧时凿出的锁扣里。
  蒋百川的面相已经变了,脸上仿佛挂不住肉,两腮塌陷,半边脸上长满了毛,头发白了一半,乱蓬蓬的,眼珠子似乎比从前小,却更聚光,像两点诡异的亮,幽幽浮在上半张脸上。
  雀茶从包袋里拎出块带骨头的大肉,还没扔出去,蒋百川已经兴奋不安起来,满地乱转,嘴里发出“昂昂”的声响。
  雀茶有点难受,胳膊重得仿佛灌了铅、提不起来,余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接过来,一扬手抛了出去。
  哗啦链响,蒋百川的速度快得惊人,一纵身窜将上来,几乎把链条拉绷成了直线,下一秒,已经扑住肉骨落了地,贪婪地以口撕咬,又上爪扒拉——他的趾爪还没发育完全,撕拉得多少有些吃力。
  炎拓看得有点反胃,别过脸去:驯兽他看看也就算了,驯人他是真看不下去。
  余蓉把枪和背包都递给他:“真一个人去?不要我跟着?”
  炎拓:“一个人。”
  去涧水的路上如果没风险,他一个人足可应付,如果有风险,那么,自己的事,他不想把余蓉或者雀茶也拖累进来。
  余蓉:“这些日子,安稳是安稳,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炎拓说得轻松:“如果遇到地枭,有枪。如果遇到白瞳鬼,上次都没带走我,这次估计也不会带。”
  余蓉示意了一下背包:“里头有干粮、水,几把手电,还有夜光喷漆。之前我们去涧水,一路上拿夜光喷漆喷出指向标了,不过这玩意儿不能自发光,得先蓄光才能亮,你打手电多照照,照到了就会发光,来回应该就不至于迷路了。”
  炎拓提枪在手,点了点头,说:“走了。”
  ***
  从这儿出去,是一条夜光石的长道,人下去好远了,还在视线里。
  雀茶目送炎拓的背影,喃喃说了句:“炎拓这样的男朋友,也是挺难得的吧。”
  余蓉正扑弹待会开驯时要用的弹球,闻言抬头:“这话怎么说?”
  雀茶叹了口气:“有情有义嘛,到这份上了都不放弃。再看我和老蒋,十几年情分,跟过着玩似的。”
  余蓉说:“这又不是跟我谈恋爱,我不知道这样的男朋友怎么样。不过,当朋友是挺放心的,遇着凶险,这人不自私。”
  两人一齐看炎拓越走越远。
  雀茶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余蓉,当着他的面,我没敢提。就算那个女白瞳鬼是聂二的妈妈,他能找回聂小姐的概率也很小吧?”
  余蓉没吭声,也没能抓住回弹的球,弹球擦着她的手边扬起,又落回地上,一路弹着,越弹越远,最后贴着地,骨碌碌滚去连目光都追不上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余蓉才说:“是的。”
  雀茶轻声说:“可是他看起来,满怀信心、挺高兴的样子。”
  余蓉:“由他去吧,能高兴几时是几时,不管怎么样,他这信心,不能被咱们打击。”
 
 
第144章 ③
  炎拓一路都行进得很顺利。
  在这儿,照明确实是个问题,如今市面上的夜光产品,都得先吸光,然后才能放光,但青壤没太阳,没法持续提供光源,所以余蓉她们喷出的夜光指向标,亮了一段时间之后就黑了,得靠手电光不住扫照去“激活”。
  这么一对比,秦朝时缠头军埋设下、能自身放光的夜光石,可真算是宝贝了。
  全程寂寂,炎拓先还担心会有什么异物猛然蹿出,到后来,自己也懈怠了:别说什么危险的气息了,他直觉身周数里之内,连个活物都没有。
  数个小时之后,他穿越人俑丛,抵达涧水。
  大概是因为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上游融水渐多,涧水的汹涌程度比上次要大——当时如果是这种水势,他估计撑不到十秒自己就被冲没了。
  想想也是骇人,真到了丰水季,一入涧水,估计会无人生还。
  炎拓在涧水边站了很久。
  身在小院的时候,他心心念念想来,迫不及待,总觉得来了就妥了、来了就好办了,现下站在这儿,胸腔内的兴奋渐渐退却,有点明白余蓉为什么几次三番阻拦、不建议他来了。
  因为不来,他会满揣希望,觉得只差动身上路。
  来了,把小院到涧水这段路急急走完,前路就无处下脚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你一来,里头就有响动了?
  炎拓伫立良久,忽然双手拢于嘴边,冲着对岸大叫:“裴珂!裴珂你在不在?”
  又叫:“阿罗,阿罗你在吗?”
  身周余音袅袅,低处涧水狂嗥,没有任何回应。
  ***
  夜深了,一天的驯化早已结束,蒋百川一顿饱餐之后,蜷在山岩边呼呼大睡——由人退回兽,没了思量算计,日日只管吃睡,也不知道是于他幸运还是不幸。
  余蓉和雀茶在地上划了格子下棋,玩所谓的农村格子棋,三狼十五猪,大石子是狼,小石子是猪,狼吃猪,大吃小。
  两人身边,一盏白日吸饱了日光的营地灯,正莹莹泛着光。
  雀茶忽然低咳了两声,目光示意了一下余蓉后方:“回来了。”
  余蓉回头去看,果然是炎拓回来了,离得还远,看不清脸,但单从步伐姿态中,都能看出这一日是空忙一场。
  她把棋盘上石子一推:“不玩了。”
  说着站起身来,大开大合地下腰舒腿、伸展筋骨,候着炎拓走近,才看似随意地问他:“没收获,是吧?”
  炎拓点了点头。
  余蓉打了个呵欠:“正常的,里头安静好些日子了,你一来就能有发现,也太巧了,编故事的都不能这么写。”
  雀茶也说:“种子长成花,还得慢育苗呢,慢慢来吧。”
  炎拓微笑,心头积下的阴霾去了不少。
  ——种子长成花,还得慢育苗呢。
  他喜欢这个说法。
  ***
  炎拓在金人门内住下来。
  他基本每天都去涧水,有时会在那过夜,隔几天随着骡队出山,把自己捯饬清爽了之后再进。
  他习惯了冲着对岸喊话,从来都是无人应答,涧水很长,不清楚对方在对岸的哪个方位,炎拓生怕错过,索性使了个笨法子,用夜光漆在这一头的高垛上喷字,喷写了一条又一条。
  喷累了的时候,他就拿手电光遥遥照那些字,用不了多久,字的碧色光迹就会一条一条,在暗夜里铺展开。
  ——裴珂,可以出来聊聊吗?
  ——阿罗你在吗?
  ——我基本上每隔一两天就会来河岸,要是看到了,能等我一下吗?
  ——我在这留了几瓶夜光漆,能回我个话吗?
  写了这么多,只要人来了,总能看到吧?
  可万一她们来的时候,这些字,都黑下去了呢?
  不能只依赖这一个法子,有一次,炎拓跟余蓉商量说,他想依着地图,去找乐人俑,尝试一下敲缠头磬会不会管用。
  余蓉像被马蜂蜇了一样跳起来:“你疯了吧?你还想把那些东西招上来?”
  炎拓说:“我考虑过了,到时候,你们退进金人门,它们上来了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至于我,只要裴珂在,我能跟她对上话,就没什么问题。”
  余蓉哑然,想劝两句,转念一寻思,随他去吧,人执拗时别拦,越拦越执拗,再沸的汤水,搁着搁着,总有冷下来的时候,拼命对着吹气是吹不凉的。
  她给炎拓提供了地图。
  炎拓找了足有两天,终于找到了,真如邢深所说,这儿的地形很奇特,像个朝内传音的、巨型的喇叭。
  然而,眼前一片狼藉,所见皆是废墟:所有的乐人都被砸烂了,俑片碎了一地,缠头磬也毁了,只余折毁的磬架和一两片磬石。
  炎拓在原地踯躅了好久,捡了片磬石回来。
  那天,雀茶和孙理出山了,另两个人当值,凑在一起说起来,其中一个很笃定:“不是深哥砸的,深哥敲磬的时候,我也在,还上去试敲了两下呢,敲完在那等了好久,没等来动静我们就走了,我们走的时候,不管是磬还是乐人俑,都还好端端的呢。”
  那是林喜柔的人砸的?不太像,她对缠头军的事知道得不多。
  余蓉想了想,说:“像是白瞳鬼做的,裴珂是缠头军出身。”
  炎拓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毁掉这个呢?”
  余蓉沉吟了会:“是要彻底断绝跟地面之上缠头军的联系吧,她出狠手,掳走那么多人,看架势,也是不准备跟咱们保持什么友好关系了。”
  炎拓沉默了很久。
  他觉得自己走进死胡同里了:夜光漆的喊话从无回应,缠头磬这条路又被绝了,他接下来可怎么办?
  等吗?谁知道会等到猴年马月?
  或者……入黑白涧?
  炎拓陡然打了个激灵。
  ***
  时间过得很快,堪堪又是一个来月过去了,除了涧水日复一日的汹涌,青壤之内,一如既往的死寂。
  这期间,刘长喜回了由唐,林伶经老蔡介绍,报了个什么雕塑速成班,卢姐依然在小院待着,委婉地朝他打听过一次聂九罗什么时候回家,说是自己的家政合同快到期了。
  每次接到这种电话,炎拓都草草敷衍过去,他现在被自己给陷住,全然赌徒心态,离不开金人门了:已经等了这么久,万一转身一走,对岸就来人了呢?
  再等几天,再多等几天吧。
  余蓉跟他说准备撤出的时候,炎拓猝不及防:“啊?”
  余蓉无奈:“我在这两个多月了都,总不能把这当家吧?蒋叔这头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忙后面的事了。”
  又说:“看在大家交情的份上,我间或陪你来个一次两次可以,长住我可吃不消啊。”
  炎拓设法找补:“那……其它人呢,我可以出钱,继续雇他们一段日子。”
  只要有人在这帮他守着金人门,有骡夫赶着骡子进出保障物资,那现状就还能维持。
  余蓉:“你没听我说吗,要忙后头的事了,还要去探探南巴猴头呢,这里得放一放了。你也出去过段正常日子吧,老在这耗着,跟外头都脱节了。”
  雀茶在边上听着,一时嘴快:“是啊,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说不定要长期抗战……”
  蓦地想起要给炎拓“信心”,赶紧住了嘴。
  “长期”两个字,跟一盆冷水似的,浇得炎拓透心凉。
  他其实不怕“长期”,三五年,七八年,想想并不难捱,他在林喜柔身边,不也捱了很久吗?
  怕的是这长期“长”得没边。
  ***
  既然是准备撤出,最后的几天,炎拓往涧水跑得更勤了,每趟都尽量带更多的电池,沿着涧水河岸不断地走,不断给夜光漆喂光——走着走着,身后就迤逦开一道长长的光带。
  有时,他会驻足岸边,考虑着心一横、入黑白涧的可能性,终究是下不了决心:进去了,就回不了头了。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他一路沿着涧水喂光,那些暗下去的大字,随着光线的摄入,又依次亮起,明明暗暗,看上去有点悲凉。
  走着走着,炎拓无意间一瞥眼,看向涧水。
  触目所及,忽地毛骨悚然。
  涧水上,有些高垛互对的地方悬了箭绳,应该是之前白瞳鬼越涧时留下的,余蓉她们觉得没必要毁去——又不是钢筋水泥造就,毁了的话,射一箭就又架上了——所以,也就留着了。
  之前,炎拓经常看到这些绳,孤孤单单,在水上凌空飘摇。
  但现在,有个女人站在绳上,正低着头,看脚下汹涌而过的涧水,俄顷又转头,看就近的高垛,以及高垛上喷绘下的话。
  炎拓只觉周身的血一下子涌向颅顶,大叫道:“裴珂!你是不是裴珂?”
  他几乎是冲过去的,脚下几度趔趄,到河岸时,差点没收住脚、一头栽进河里。
  那个女人向着他转过身来。
  炎拓眼前一糊,真是裴珂。
  也许是在地下久不见光的缘故,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似乎只二十五六年纪,一头乌黑长发,不看那双眼睛的话,容貌很美。
  身上的穿着也跟上次不同,上次的比较简单,适合打斗,这次的,有袍裙的感觉,更日常,也更飘逸点。
  他之前没留意过,聂九罗跟裴珂,其实长得很像。
  裴珂看了他一会,终于开口了:“我没猜错,你果然回来了。”
  又说:“你知道我啊?”
  炎拓心跳得厉害:“知道,阿罗……阿罗怎么样了?还有,还有上次你身边的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叫心心?”
  涧水的澎湃声太过嘈杂,裴珂身形一晃,已经溯绳而上,连过几个高垛土堆,落在了距离河岸较远、也相对安静的地方。
  炎拓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过来。
  裴珂先开口:“你和夕夕很熟啊,听说聂西弘死了?”
  炎拓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绑走了那么多人,总能打听出聂西弘的事的,说不定,对他也知道得不少了。
  “是,跳楼死的,说是因为你殉情的。”
  裴珂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是吗,别人也就信了?”
  “也不是吧,你的一个朋友,叫詹敬的,就不相信,一直说你被聂西弘给杀了。”
  裴珂有点疑惑:“詹敬?”
  想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说了句:“他啊。”
  听这口气,炎拓觉得自己猜测得没错,詹敬在裴珂这儿,果然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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