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尾鱼
时间:2021-05-14 09:46:10

  他说到做到,身子往椅子里一倚,下巴颌对着她,眼睛半眯不眯地往一侧倾斜,整个人非常传神地演绎出四个字——
  非常高傲。
  两人互相斜了半天,聂九罗觉得,自己很想把炎拓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她终于哦了一声:“那我以后,正眼看你不就行了。”
  炎拓趁热打铁:“不止是我,老蔡,卢姐,还有外头遇到的那些人,你都别斜眼看人家,那样不好。”
  聂九罗哼了一声,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过了会,她斜眼翻了□□拐角。
  炎拓啼笑皆非,不过算了,这已经算是进步了,墙拐角什么的,她爱斜就斜,随她去吧。
  他说:“还有,每次跟你说话,你都很不耐烦,语气夹枪带棒,说不到两句就赶人。”
  聂九罗:“我忙啊。”
  炎拓:“我知道你忙,所以我从不在你工作的时候打扰你,但你闲下来的时候,跟我聊聊总可以吧。”
  他做总结陈词:“你看,我要求不高吧?卢姐是拿你工资的,我不要钱。我就两要求,一是你得正眼看人,二是每天至少跟我聊个……一刻钟。你要能做到呢,咱们就谈妥了,不同意的话,我也不勉强你,过两天我收拾收拾走人,去给别人服务了。”
  聂九罗没立刻答应,她拖了会时间,才慢条斯理站起来,说:“行吧。”
  说完了,想习惯性地翻个白眼,蓦地意识到这样不好,炎拓想必又要唧唧歪歪,于是把白眼翻给了炎拓的衣领,转身走了。
  炎拓又好气又好笑,过了会,他走到门边,看聂九罗上楼。
  她心情想必是很好,毕竟不花钱谈定了他这个单子,步子很轻盈,扶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轻轻点个不停。
  壁灯柔和的光线笼在她身上,她像个不真实的梦,又像行进着的小夜曲。
  炎拓叫她:“阿罗。”
  聂九罗回头看他。
  炎拓一时语塞,也忘了自己叫她是想说什么了,过了会才说:“你的个展,会很成功的。”
  聂九罗说:“那是当然的,还用得着你说吗?”
  ***
  自此,炎拓和聂九罗之间的关系,进入相对平缓的第二阶段。
  炎拓抓紧一切时间,得空就给她灌输社交礼仪和社会各项规章制度。
  比如,上次拿拖鞋抽人的那种行为,是不可取的。
  聂九罗可不这么觉得:“那种人,抽死算了,还留着干嘛?”
  炎拓详细给她分析:“他那种行为的确不好,可是你那种方式属于杀人一万、自损八千。你想想,万一他报案,倒霉的是谁?你是动手伤人的那个,会被抓起来的,搞不好还得赔钱给他,你甘心吗?”
  聂九罗忿忿,还想让她赔钱?做他的千秋大梦。
  炎拓说:“这还不止呢,万一你留了案底,兴许就不让你开展了。还有,一旦判你蹲上三五个月的,咱们这展,还开不开了?”
  他看准了,“个展”现在是聂九罗的七寸,一切都得为个展让步。
  果然,聂九罗先还听得漫不经心的,一听到可能会耽误她开展,脸色即刻凝重了起来。
  炎拓:“所以,下次再想动手,先想想后果,为这事把自己的个展都给赔进去了,值得吗?”
  聂九罗想了又想,缓缓点头,觉得炎拓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她说:“那再遇到这种情况,就先忍一忍,以后想办法再抽他吧。”
  炎拓:“……”
  也行吧,都学会“忍”、知道要克制了,不失为一种进步。
  ***
  老蔡依然是每隔几天就来小院一次,最近一次来的时候,还带了位业内的朋友,两人先看了会视频,又点评了会画稿,最后对着一尊刚出了形的塑像叽里咕噜了半天,满脸放光,仿佛捡到了宝。
  炎拓心里便不太受用,老蔡除了最初的时候提议过给聂九罗请个心理医生,那之后,再没关注过聂九罗的心智异常。
  有外人在,他不好发牢骚,候着那人走了,才绕到老蔡跟前,话里有话:“你是不是觉得,阿罗现在这样,还挺好的呢?”
  老蔡正全神贯注盯着摄像屏幕,语气兴奋,头也不抬:“挺好!挺好。”
  炎拓索性挑明了说:“这样性情怪异也挺好?”
  老蔡依然未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艺术家嘛,多少都是有点偏执的。多少天才同时也是疯子,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精神上的紊乱,反而能够帮助创作者呈现出更绝妙的作品。”
  炎拓心说,我可去你的吧。
  他说:“那如果她只有疯了才能超常发挥,那你是不是情愿她是个疯子?”
  老蔡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炎拓,沉吟了会,回答得倒是坦诚:“从朋友的角度,我当然希望阿罗恢复。但从艺术品代理的角度来看,我会觉得,一个天才的艺术家更珍贵,几十年难遇。如果她越疯、作品就越好,但我支持她更疯一点。”
  说得如此坦荡,炎拓反没词了。
  他寻思着,自己果然是不懂艺术。
  ……
  又过了约莫半个月,炎拓给余蓉打了个电话。
  说起聂九罗现在的情况,喜忧参半:“比之前好了不少,但还是差了口气。”
  他用了个很精准的比喻:以前所有的人和事,聂九罗其实都记得,但那些于她,像被放空了的充气城堡,软耷、扁平,二维化了,不再立体。
  还需要一个契机,为这个城堡充口气,一切才能重新矗立、回到从前。
  余蓉说:“呦,差口仙气儿是吧,等着吧。老话不是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找是找不着的,没准一不留神,就等来了。”
  顿了会又补一句:“反正你有耐性、能等。”
  炎拓在电话这头翻了个白眼。
  难怪聂九罗那么喜欢翻白眼,他有点理解了:白眼一翻,情绪到位,意韵万千,的确挺爽的。
  他岔开话题:“雀茶呢?”
  余蓉说:“忙去了,不是说过吗,在箭馆挂职了,比我吃香。”
  这是实话,余蓉这专业,在国内的就业面没那么广,炎拓感觉也就马戏团以及动物园对口一点,但马戏并不常见,动物园的员工又相对比较固定,急用人的可能性不大。
  他问:“要不要我帮忙?”
  余蓉干笑一声:“我还不至于要你救济吧,也就是临时找个事做,打发打发时间,我早搞定了。”
  那感情好,炎拓顺口问了句:“什么工作啊?”
  余蓉没吭声。
  异样的静默中,透过手机听筒,炎拓忽然听到“喵”的一声。
  猫叫?
  炎拓:“帮人带猫啊?”
  余蓉憋了半天,没好气地撂下一句“宠物店”之后,气性很大地挂了电话。
  炎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收起手机,心说,宠物店不挺好的么。
  也是驯兽的一种,就是那些个驯化的对象个头小了点而已。
  ***
  平静的日子过得特别快,时间像水一样流覆过去,转眼间,又是大半个月没了。
  可余蓉说的,那口对聂九罗的康复至关重要的仙气,始终没有来的迹象。
  炎拓怀疑,真的得做长期抗战的准备了,有时候,他试着安慰自己:人该知足,现在这情形,已经属于老天开眼了——如果当时,老天就是安排聂九罗死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
  这天,从早上开始天色就不好,一开窗就看到阴云压着天边。
  卢姐非常肯定地对炎拓说,今日必有大雨。
  其实哪用她说啊,城市发布昨儿半夜就开始发预警了,一会说航路受影响,一会调高预警等级。
  可大雨却迟迟不至,中午的时候,卢姐又为气象台代言,说这雨还在酝酿中,真下起来了可不得了。
  炎拓一笑置之,如今被诸事磨的,他的心态特别佛系:下就下吧,下完了就过去了,淹了一楼,他就上二楼,淹了二楼,他就打着伞蹲房顶。
  总有解决的办法的。
  不过,这一天聂九罗的效率反相当高,老蔡的说法是,阴雨大风暴雪天,特别带感,容易出作品。
  炎拓想不明白,风和日丽的晴好天到底差在哪了。
  可能还是他不懂艺术吧。
  晚饭的时候,聂九罗完成了所有参展的画稿。
  炎拓早就听说最后一张是压轴大稿,很好奇她想展现什么主题。
  趁着聂九罗在吃饭,他凑到工作台边,想先睹为快。
  一眼就看见了,这张是最后完成的,所以反而搁在了一摞画稿的最上面,画面很怪,居然不是人像,条条道道,更像是某种地貌……
  炎拓心中一动:“这个是……”
  聂九罗说:“黑白涧啊。”
  是黑白涧,太熟悉的场景了,高垛、土堆、条石、涧水,只不过他先入为主,以为她塑的都是人像,所以第一眼没认出来。
  黑白涧,她拿这个做个展的压轴?
  炎拓有点意外:“这种也能当展品?”
  “当然了,场景雕塑嘛,做成沙盘模型那种,没见过啊?”
  炎拓约略有点概念了:应该类似于他之前委托她做过的小院模型,虽然是微缩版,但处处精心、还原度极高。
  页面上还标注了预设的尺寸,2m*2m,不算小,真还原出来,挺震撼的吧。
  炎拓沉吟了一下:“这种,别人会看不懂吧?”
  聂九罗哼了一声:“那关我什么事?我只负责出展品,不负责教他们看懂。”
  炎拓失笑,不过这话也对,他自己去看一些艺术展时,也不是很能get到艺术家的表达,但这不妨碍他看得目不转睛、努力做出一副很被震撼的样子。
  他把画稿放回去,连带着帮她理了理桌子,无意间瞥到,一把中号塑刀的下头压着一摞细长的银色纸带。
  这是……折星星的纸?
  炎拓的心头一激,目光下意识落到墙边的那个立柜上。
  那个以郁垒神荼为饰的立柜,里头收放着两大玻璃缸的星星。
  炎拓装着浑不经意,声音却不自觉有些异样:“阿罗,好久没折星星了吧?”
  聂九罗“啊”了一声,眉头微皱,她记得,自己好像是有折星星记事的习惯,折了好多好多年。
  有日子没折了,也忘了这事了。
  炎拓走到立柜边,打开柜门:“两大缸这么多呢,要不要拆来看看?”
  他忽然觉得,也许拆这些星星来看,于她会有用:不能光靠自己去提醒、去讲,这些折纸的星星,是她最真实鲜活的过去,一个个拆来读过,可能会帮着她一点点地把扁平化了的一切,再给立起来。
  聂九罗毫无兴趣:“那有什么好看的?”
  炎拓很坚持:“哪怕只看一个呢?反正现在也闲着。”
  见聂九罗没再反对,他探手随意捞了一个,朝她扔过去。
  这个星星是荧光纸的质地,一路过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细细的光弧。
  聂九罗抄手接住,心不在焉打开,默念出声:“卢姐还不错,可以留下。福寿禄三像卖了三十万……”
  念完了,撇了撇嘴,把纸条随手一扔:“没劲。”
  炎拓微感失望,不过,他没把柜门给关上。
  让她自己关吧,敞口的柜门很碍眼,她看到了,一定会过来关的——兴许关门的时候,一时兴起,她会再拆一颗星星。
  多拆一颗是一颗,拆多了,星空也许就会升起来了。
  ***
  卢姐预言的大雨在夜半时分汹汹而至。
  当时,炎拓已经睡熟了,正在做梦,也是巧了,梦里也是大雨,还引发了洪水。
  多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一切都是微缩版,小小的院子,小小的他。
  他趴在一片树叶上,随着水流飘来荡去,被汹涌的水浪打得晕头转向,不远处,水线已经淹过了小院二楼的窗,聂九罗端坐在另一片树叶上,从窗子里漂了出来。
  她可真是淡定啊,一手撑了把伞,另一手还在捏泥人呢,捏的那个泥人有两只白茬茬的眼珠子,多半是白瞳鬼。
  炎拓声嘶力竭大叫:“阿罗!”
  他怕聂九罗漂走了,努力去拽她那片叶子屁股后头的梗。
  聂九罗白了他一眼,说:“吵什么吵,没看见我在工作吗?”
  真心急死人了。
  炎拓就这么硬生生的,从梦里给急醒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窗户没关严,不知什么时候被大风吹开了,嘎啦嘎啦乱拍着响,窗外头的雨线又密又亮。
  炎拓起身关了窗,一时没了睡意,于是开门出来。
  原本是想去屋檐下站会、透透气,哪知刚一打开客房的门,就下意识看向楼梯。
  那一处,漏下很淡的亮光,很明显,是工作室里还有灯亮着。
  这都什么时候了,聂九罗还在忙?这也太拼了吧。
  ***
  炎拓轻手轻脚地拾级而上,步入二楼时,着实怔了一下,还以为自己是进入了什么魔幻世界。
  聂九罗的窗户也没关,不过因为卡钩扣死了,不至于嘎吱作响,但由于风大,她的画稿被吹了一地。
  不止画稿,还有无数色彩各异的纸带,那都是被拆开了的星,带着有年头的折痕,在屋里飘来卷去。
  风大雨大,灯光昏暗而又柔和,满屋高低造像,有面目慈悲的菩萨,也有金刚怒目的神祇,那些画稿、星条,仿佛有生命般在屋里荡游,偶尔发出极低极柔、纸质特有的摩擦声。
  往里再走两步,就看到聂九罗了,她裹着毯子趴在大沙发上,已经睡着了,耷下来的手边有个几乎空了的大玻璃缸,里头还剩了十来个没来得及拆的星星,金灿灿地簇拥在一起。
  不是说没兴趣看吗?到底还是好奇拆来看了,但也不该是这种熬夜恶补的架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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