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盈震惊,难怪早晨宗朔那么自然地要扶她去如厕,合着这几日晚上宗朔还给她擦过身子?!她虽不意外宗朔的关心,却想不到宗朔能做到这一步,这种事有的是宫女能做,宗朔何必亲自动手?她追问:“你的意思是,陛下一直睡在外头那张你们上夜用的小榻上?”
“是呀,娘子今天早晨不是瞧着了么。”荷光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谢小盈的脸色,开口规劝说和,“求娘子允奴说句大胆的,那皇后已是死人了,再不能伤害到娘子了,多少深仇大恨,陛下这般替娘子发作,娘子还不肯原谅陛下吗?”
谢小盈情绪禁不住翻腾,能领受皇帝的好,但不代表她不介意皇后做过的事……皇后虽没了,这宫里还有这样多的女人,她们都渴望皇帝的垂怜,宠爱集于一身,同样是仇恨集于一身。今次旁人还只是害她,这样下去,焉知旁人的恨不会迁怒到无忧身上。
可经了这次中毒的事,谢小盈也有些了悟。比起一退再退,归根结底,她还是要有能保住自己和无忧的良策。颐芳宫固然门户紧,但这狭小的四方天地却不可能承载自己与无忧的一生。
她们终究需要走出去,外人见缝插针,谢小盈不就正中计了?
日光一点点倾泻满室,谢小盈坐在久违的艳阳包融里,渐渐陷入思索。
……
正午之后,乳母果然将公主抱回了颐芳宫午歇。谢小盈待女儿睡醒,才让薛妈妈将无忧领了过来。无忧见母亲已经不在床上躺着,十分兴奋,立刻喊薛妈妈把她白天画的画拿了过来,要给谢小盈看。
谢小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只是几日不见,无忧竟会画正经的竹子了,画上笔锋像模像样,与从前拿手涂抹的色块截然不同!谢小盈惊喜地夸赞无忧,无忧笑嘻嘻地抱住母亲,撒娇道:“爹爹也夸我聪明!”
“是呀,你爹爹眼里,一贯觉得无忧什么都是最好的。”
无忧许久没同谢小盈说过话,她正值语言启蒙阶段,最是爱表达,当下便拉着谢小盈说东说西,一会介绍教她做画的校书郎,一会又说爹爹的大殿里有什么新鲜玩意。谢小盈看她说得手舞足蹈,只笑着听,三五不时亲自喂无忧一口水,生怕她坏了嗓子。却不想,无忧正雀跃地讲到高兴处,突然一顿,她小手拍到一起,嚷嚷起来,“哎呀,大兄下学了,娘娘,我要找大兄去!”
谢小盈还没懂无忧是什么意思,便看她圆墩墩的身子巴着软榻的沿,自己往床下滑去。乳母赶紧上来接,顺便抬头解释:“回禀修媛,这几日陛下担心无忧孤独,特令大皇子每日下学后到崇明殿陪伴公主。约莫时辰到了,公主定是要去寻大皇子了。”
“……那就去吧。”谢小盈宠溺地笑,看来没有小孩子不喜欢玩伴,从前她总拘着无忧在自己身边,虽有乳母婢子,恐怕也比不上一个亲兄弟更令她高兴。
眼见着无忧拽着乳母要往外走,谢小盈便对女儿说:“无忧见了琪郎,别忘了告诉你阿兄,就说娘娘身体好了,叫你阿兄回了玉瑶宫,也告诉淑妃夫人一声。”
但不知无忧听没听见,小女孩只顾拖着乳母的手往外跑,谢小盈望着女儿活泼的背影,嘴角漾起了笑。
傍晚宗朔亲自领着女儿回来颐芳宫,谢小盈正在床上假寐,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外头动静,就想起身去迎。没等兰星将她扶起,无忧已小跑进来,宗朔紧随其后,见谢小盈发髻散乱他便猜她是刚起来,连忙道:“你若不舒服就躺着,不必特地起来迎朕。”
谢小盈正欲解释,无忧已扑到谢小盈怀中,大声喊:“娘娘抱!”
无忧的手攥着谢小盈的裙袂,可怜巴巴地仰着头。谢小盈习惯性地满足女儿愿望,弯下腰将她抱起。然而无忧正值长身体最快的时候,几日不抱就重了些分量,谢小盈下手倍觉吃力。宗朔知道这事拦不住谢小盈,便上前两步,一只手从后头撑住了谢小盈的腰,另一手又从侧边托住了无忧的身体,帮谢小盈分担了一些力量。
谢小盈诧异地看了眼宗朔,无忧毫无察觉地埋在谢小盈颈间,语气里都充满幸福,“无忧好想娘娘呀!”
女儿的甜言蜜语令谢小盈笑逐颜开,她凑过去亲了亲女儿的侧脸,哄道:“以后就每天都能见到娘娘了,无忧乖哦。”
一家三口久违地一起用了顿晚膳。
谢小盈坐不太住,宗朔就让人挪了菜到榻桌上去,谢小盈在一侧半卧半坐地继续喝粥养胃,无忧则在另一侧,被宗朔圈在怀里自己吃饭。
宗朔自己吃不上几口,就得拿帕子给无忧擦一擦嘴角沾的油,待到无忧好不容易吃完,宗朔才舒一口气,抬眼看谢小盈,还带着点试探意味地问:“盈盈,叫乳母抱无忧回去吧,明日朕再让她陪你。”
——他担心谢小盈病愈思念女儿,舍不得分开。
却不想,谢小盈十分自然地喊了薛妈妈进来,让她抱走了无忧。
女儿离开,宗朔总算能甩开膀子大快朵颐了,他一天朝政忙,费脑费神,前几日为着谢小盈牵肠挂肚,他没多少胃口,今日终于觉出饿来,吃的饭量都比平日多了不少。
谢小盈虽早就饱了,但还是慢条斯理地陪着宗朔又吃了一会。
她脑子里都是刚刚宗朔陪女儿吃饭时温柔小心的模样,三个人这样围在一起,有着令人情不自禁去眷恋的温意。
膳桌撤下去,谢小盈便要服药、更衣,接着就得就寝了。她精神头犹有些不足,白天小睡了几回,天一黑眼皮子还是打架。她兀自梳洗躺回床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听见外头动静。
宗朔刚刚去泡了澡,此刻正带着水汽走进室内。两人视线撞上,宗朔顿时有些尴尬,他指了指这几日睡觉用的小榻,安抚谢小盈说:“你别怕,朕就睡这里,不会扰到你的。”
他还记得谢小盈之前对自己的抵触,不想让她在病时还为这些事紧张。
哪知,谢小盈却微微支起身子,往床榻后面挪了一点位置,“那边太局促,我既已好了,陛下还是过来睡吧。”
宗朔怔了一瞬,不敢置信似地望着谢小盈,“……盈盈,你原谅朕了?”
谢小盈避开宗朔直白又滚烫的注视,“陛下朝政繁忙,休息不好恐伤了身子。陛下既不肯回金福宫,臣妾怎好小气地连张床都不分给陛下?”
她改口称了臣妾,让宗朔冷静了片刻。但这样的机会已是来之不易,宗朔立刻往谢小盈床边走去躺下,老实道:“盈盈,你别误会,你不愿意,朕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谢小盈扫他一眼,耳根发红,“我不是那个意思,陛下快睡吧,我都困极了。”
说完,她躺下去,翻了个身背对宗朔。
谢小盈骨架不大,身形本就比寻常女子偏瘦一些。因病了这一场,她身上更显出几分骨态,背影清怜。宗朔下意识想抚一下谢小盈的肩头,手都伸出去了,半空中又停住,他怕谢小盈误会,默默放了回去。宗朔侧身熄了烛火,平静地躺了下来,只忍不住将身体往谢小盈身边贴过去了一点,两人的腿时不时地能碰到彼此。
宗朔并不知,因有烛光,他方才的动作刚好在墙上落下一片影子,谢小盈看得一清二楚。
没等他闭上眼,谢小盈的手往后一伸,摸索着抓到宗朔的小臂,拉着搭到了她自己的腰上。
臂怀里是熟悉的柔软,宗朔呼吸僵滞,刹那间竟一动不敢动。
黑暗中,谢小盈的嘴角勾起了一点点笑。
第129章 午夜梦魇 谢小盈被宗朔说得有些心动,……
谢小盈虽已清醒过来, 人也能下地走动,但精力始终不济。因她白天吃不了多少东西,人总困恹恹的。除了有太阳的时候会陪无忧在院子里稍微玩一会, 大部分的时候她还是躺在明间的罗汉床上, 只有精力与荷光等人说说话,或是过问无忧的生活一二。
宗朔每天都回望颐芳宫来, 只他白天忙碌,到底是看顾不了多少。无忧喜欢作画,宗朔便依旧准无忧到崇明殿去,他在偏殿里索性辟出了一间给无忧, 两个擅画的校书郎轮流间替教导公主。为着在前头行事方便,宗朔还特地从掖庭局里新挑了两个年纪没多大的内宦专门侍奉在公主左右。这样前廷里无忧有什么需要的,便不必让婢子跑腿,能有小内侍来张罗了。
因无忧往前廷去的次数愈来愈多, 大皇子每日下学也去陪妹妹待上一会, 朝野里渐渐有了风闻,得知了大公主的荣宠。御史有人为此上奏弹劾, 公主虽年幼,但毕竟是女眷, 怎能长久在前廷逗留?
宗朔倒是轻而易举驳回了御史,“仁安皇后在世时十分挂念疼爱公主,临终前亦有所托, 朕岂可轻忽公主教养之事?”
大晋信奉死者为大, 虽然都知道仁安皇后并非公主生母,但宗朔这样堂而皇之地拿她做噱头,也逼得御史无话可说,只能上奏文传颂皇帝与发妻的感情, 也没有人敢去深思为何魏国公世子会被外派至荒野小城的事了。
谢小盈中毒的风波短暂地掀起,似乎又很快地平静。尹昭容被皇帝以“怠慢仁安皇后”的罪名罚了禁足,皇后下毒的事终究被皇帝微妙地掩盖了。谢小盈看得出来,宗朔仍有他的顾虑,只这份顾虑却让宗朔在她的面前更加的愧疚,他近乎于伏低做小,唯恐再激起谢小盈一丁点的怨怒。谢小盈时常觉得,宗朔身上那种倨傲的帝王之姿,一点点弱下去了。这样的弱是谢小盈乐得见到的,是能让她感到舒适和安定的。如果用一个死人的名声去交换这份能在宗朔面前的理直气壮,谢小盈并无异议。
六宫之权,移到了胡充仪手中。但因为上头还有一个杨淑妃,胡充仪掌宫总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六宫中人便忍不住猜测,待到过年,皇帝恐怕要给胡氏晋位,让她升到四夫人的位置上,好能镇得住杨淑妃。
大家颇有点想看乐子的心情,当年杨淑妃那般整治胡充仪,眼瞅着两人就要平起平坐,不知杨淑妃该作何感想?
绮兰宫一时风头无两,林修仪频频带着二皇子去与胡充仪交际,就连金充媛也一改过去孤芳自赏的姿态,常去拜访胡充仪,约莫是想结个善缘。
大家奉承的话说多了,就连胡充仪渐渐都觉得,陛下恐怕将会为她封妃,自此之后,她便能站在众嫔御之前,甚至……她能像尹贤妃一样,搏一搏那个继后的位置!
六宫中人已开始各怀鬼胎,仁安皇后薨逝虽只过去了两个月,但几乎没有人会想起这位先皇后了。
唯独颐芳宫里,谢小盈仍残留在中毒的阴影之后。
白天她倒没什么异样,要么照看和过问无忧的事情,要么就是休养身体。唯独入了夜,谢小盈屡屡从噩梦中惊悸而醒。她总是梦到无忧被人下毒,或是愤怒或是大哭着醒来,常常是满面的泪或汗。有几次谢小盈在梦里挣扎得厉害,无论如何都醒不来,最后还是宗朔将她推醒,抱着情绪崩溃的谢小盈反复安慰,直到她渐渐平静。
其时,已是九月中旬了。
夜里的延京城称得上寒冷,下过几回雨后,颐芳宫院子里的石榴树连叶子都没能保住。
这石榴树栽了还不到两年,今岁结的果子都又小又酸,没有人顾得上去摘,孤零零地挂在枝头上,显得格外寥落。
谢小盈又一次从梦魇中醒来,她浑身发颤。宗朔一边将被子往上拽了一点,一边揽住谢小盈,轻拍她的胳膊,低声哄:“没事了,盈盈,都过去了。”
谢小盈眼神有点发直,她梦到无忧身体僵硬地躺在她怀里,那种绝望和含恨的感觉犹在心头,连牙关都在格格作响,她无意识地攀住宗朔的手臂,像抱住一块浮木,又像抓着压死骆驼的那一根稻草。她的手指死死往下抠,宗朔几乎都感到一些痛了。但他不敢提醒谢小盈,只是将人揽得更紧一些,不断提醒:“盈盈,那是梦……是梦,都是假的。”
谢小盈闻言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宗朔。她眼里说不上是责怨还是审视,只带着几分冷,仿佛是为了提醒宗朔,梦里的事纵然是假的,可她受过的伤却实实在在。宗朔一下子没了话,不敢再开口。他试探地用额头去抵住谢小盈,好在,谢小盈没有躲,微微闭上眼,缓慢平复她急促的喘息。两个人不知不觉变成了交颈相拥的姿态,谢小盈心口的阴翳才渐渐退散开了。
“盈盈……”宗朔抚着谢小盈手臂,低声喃喃,“都是朕不好,害你受这么多的苦。”
谢小盈松懈下来,往后靠在宗朔的胸口,努力深呼吸,“没事,陛下说得是,事情都过去了。”
她也不想陷在这些负面的念头里自我折磨,皇后都死得解脱了,她如果真是作茧自缚,岂不是白便宜了恨她的人?谢小盈微微闭眼,试图劝说自己释怀。
外头值夜的人也听到了谢小盈梦里下地哭喊,但皇帝没叫进,她们便在寝间外面准备了热水与安神汤药等物,好随时候着传唤。因这并不是谢小盈第一次噩梦惊狂,众人都有了经验。
果不其然,宗朔片顷间就喊了人,兰星为首,领着宫婢入内。宗朔压低声问谢小盈:“还睡得着吗?用药吗?”
陈则安给谢小盈开了安神方,却并不赞同她用药。既然谢小盈白天都还能断断续续地睡,便说明她睡眠本身没有毛病,只是心有余悸罢了。心病还需心药治,指望汤药起不了什么本质作用。
谢小盈既已缓了下来,思虑片刻,摇了摇头,“我喝口热水就好。”
宗朔没说什么,接过了茶碗递给谢小盈,谢小盈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宗朔伸手从谢小盈寝衣后头探进去,摸了一把。她一身的冷汗,寝衣都有些发湿,他便又说:“让她们给你换一身衣裳吧,这样你睡着不舒服,一会再做梦怎么办?”
谢小盈从善如流地起了身,避到一侧去更衣。宗朔始终陪着她,最后两人才躺回榻上。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自寝殿内退出,宗朔本欲熄灯,动作忽地顿住,扭头问:“盈盈,你是不是怕黑?不然朕不吹灯了。”
谢小盈已躺平了,她摇摇头,“没事,陛下明日还有朝务,别为我再折腾了。”
她曾委婉地劝过宗朔一次,自己身体已无大碍,没必要这样陪着她了。宗朔却将她难得的关心再次视作推拒,他说:“你若不愿朕在这里,朕可以到外头的小榻上睡。”
谢小盈无奈地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如今睡不好,何必平白让陛下跟着受累呢?”
宗朔捏她的手,“朕不是说过吗?朕甘愿受你的折磨,朕本就亏欠你们母女,合该赎罪。”
谢小盈劝不走皇帝,也就容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