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姐姐这是哪里的话?看着璟郎平平安安,你们母子亲睦,今日还能特地上门来叫我瞧瞧璟郎,其实……我心里就很满足了。”尹昭容笑意淡了几分,透着些怅然,“我……你知道的,我原也可以有个孩子的……有时看着你,看着淑妃夫人,再看着谢昭仪,你们身边都有孩子,姐姐不知我有多羡慕。你们都说我性子冷清,不易亲近,可知我也不想这样?”
林修仪一听就想了起来,当初在东宫时,尹昭容是滑过胎的。
她自己怀孕生产都颇不易,想起这事,不由得满心怜惜。她伸手推了推宗璟,示意儿子往尹昭容的榻前走了几步,“璟儿,昭容这是想与你亲近,你快过去,好好谢一谢昭容,给昭容背首诗,教她知道救了你,是件功德无量的事。”
宗璟闻言果然乖巧上前,给尹昭容背诵了一首新学的诗。
尹昭容歪着脸,笑吟吟地听宗璟咬字清晰地背完,心里不由得想,这林氏自己胸无点墨,生了个儿子倒是读书的好苗子,四岁开蒙,学得进度倒是不慢,七言绝句记得一字不差。宗璟娘胎里生下来虽体质弱了点,但眼下看,眉目清秀,人不怕生,是个好性子。
待宗璟背完,尹昭容夸赞道:“璟郎好厉害,看着他,我都想起小时候我爹教我背诗的样子了……可惜啊,我家里没兄弟,只我一个女儿……”
林修仪听到这话,心里忽地一动。
尹昭容无嗣、无宠,身份虽贵,家里却是个绝户。尹昭容之父而今乃是吏部尚书,她素来听闻尹尚书得陛下重用……尹昭容自己没儿子,若她肯与璟郎亲近,来日,尹尚书会否看在唯一的女儿面子上,对璟郎多多襄助呢?
林修仪想到自己的父亲仍是个乡野小官,璟郎此生怕是指望不上外祖了。若她能帮璟郎在京里结下尹家这门善缘,待到璟郎长大,会不会能有一番别样的造化?
想到这里,林修仪忙不迭说:“昭容既喜欢璟郎,那便是咱们的缘分,昭容以后若得闲,不如常来我的飞霞宫坐一坐。昭容也知道,璟郎如今开蒙了,可我不大通诗文,也帮不了孩子什么。有时候璟郎下学回来,问我点什么,我都答不上来!昭容博学多识,是连陛下都亲口称赞过的,若能得昭容指点,那才是璟郎的福气呀!”
尹昭容闻言,淡淡地笑了一下,“那怎么好?姐姐知道的,陛下最忌惮宫妃觊觎旁人子,连仁安皇后从前都得过陛下训斥。我若常去飞霞宫探望璟郎,若陛下知道,岂不会责怪我、怀疑我?还是罢了吧。”
林修仪一想也是,便开口:“既这般,那以后还是我领着璟郎,来登门拜访昭容吧,但求昭容莫嫌弃我们母子!”
尹昭容如意。
她笑意总算深了,“怎会呢?我一人寂寞,正求之不得能有璟郎与姐姐为伴。哦,对了,念先,怎么还不给林修仪上茶?林姐姐,我近日一直在喝一种调养身体容颜的花茶,十分有效,还请姐姐务必赏光尝尝……”
第140章 守株待兔 权力的滋味虽甜美,可并非人……
同一日, 颐芳宫内,杜充容、宋尚仪、钱尚食并宫正司的邢宫正,亦是齐聚一堂, 被谢小盈召来“复盘”昨日的宴会事故。
众人先是各自向谢小盈请罪, 尤其是杜充容与宋尚仪二人,既是紧张, 更是惭愧。她两人都知道谢小盈对端阳宴的重视,原是准备大展身手的,谢小盈昨日预备的内教坊舞剧都没来得及演出,宴席就被皇帝匆匆叫散。出了这样大的事, 作为执行人,她二人自然是难辞其咎。
于她们想来,谢昭仪作为主办人,活动出了事故, 她在皇帝面前想必也是要三跪九叩地请罪认责, 方能平息下来。
殊不知,昨日宗朔陪着谢小盈回到颐芳宫后, 非但一句刁难诘问没有,反倒连声安慰开解, 仿佛那滚烫的汤羹砸到的不是尹昭容,而是谢小盈。宗朔主要是顾忌谢小盈怀着身孕,唯恐她为着这事思虑过重, 妨碍了身体。
宗朔对这一胎看得极重视, 他是等着孩子落地好为谢小盈晋位的,焉能由得中间发生的这些七七八八的小事,而误了他与谢小盈之间正正经经的大事呢?
然而,谢小盈昨日同宗朔回到颐芳宫后, 还是假模假样地要往下跪。宗朔眼疾手快地托住了谢小盈双臂,十分紧张道:“盈盈,不必请罪,朕没有怪你的意思。底下人办事不经心,是他们往你头上泼脏水,朕都省得的。”
谢小盈当时倒没真想跪,无非凭着自己面对宗朔的一丝理智,记得他身为皇帝的身份,故意装装样子,好试探他的态度。见宗朔这样说,谢小盈松口气,更是舒了心。她任由宗朔将自己半拖半请地按到软榻上坐下来,谢小盈才说:“多谢陛下信我,可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是要为另一桩事请罪。”
“什么事?”宗朔生怕谢小盈还要起来,索性将人揽住,侧首听她言语。
谢小盈垂首道:“方才陛下要人打死那个犯错的内侍,我……我求了赵常侍帮忙,将那个小内侍暂且押去了宫正司,保下了他一命。”
宗朔眼神里闪过须臾讶异,他倒没有什么不悦,只好奇:“为什么?那内侍难道与你有故?”
“不是的,我不认识他,是我觉得今天的事有些古怪。”谢小盈语气冷静,平和地对宗朔解释:“今日的端阳宴论起来虽只是个家宴,没有什么外人,可毕竟我请了陛下来,宋尚仪与我关系亲厚,做事又一向稳重仔细,她如何会选粗心马虎的内侍来传膳呢?不过端两碗羹汤而已,我瞧那内侍相貌,少说也有十七八岁了,怎会忽然滑到倾洒呢?这件事仔细想想,总给我一种疑点重重的感觉。所以我不想让那内侍死,陛下,我想查一查。”
宗朔当时在气头上,难免动了杀念。但眼下听谢小盈这样说,宗朔倒也觉得不无有理。不过,他更担心的还是谢小盈和腹中胎儿,他抚着谢小盈肩头,应虽应了,却温声劝:“你若觉得有疑点,让宫正司去审一审倒无妨。只你初管内闱,恐怕还不清楚。这宫里的腌臜事多了去,底下人犯错,未必会有什么大图谋,小妖斗法常有的事,既然尹昭容既无大碍,璟郎也无恙,若一时查不出什么东西来,便就算了。朕不想你为了这些微末小事,劳心伤肝,反倒毁了身子。”
谢小盈闻言,下意识摸了一下肚子,略沉吟了一会。
她当然知道宗朔是为她顾虑,可这件事,因搀和进了一个尹昭容,谢小盈就直觉不大正常。
连皇帝都说尹氏意在后位,就说明尹昭容的行事,在宗朔跟前已然留下过痕迹。
既然尹昭容是个想要做皇后的女人,她岂会因一时降位就偃旗息鼓,放弃这么大的目标?
谢小盈总觉得,尹昭容定有她的盘算。
而这番盘算,虽今日未必应在谢小盈自己身上,但长此以往,若宗朔表露出半分更明确的态度时,尹昭容的锋刃,说不准就会朝着她、朝着她的孩子而来。
谢小盈不想置之不理,纵容一颗种子,无声无息地长成大树。
若那种子藏得是邪念,是害人的苗头,她定要早早掐死,好护着她自己、护着她的孩子,一生无虞。
想到这里,谢小盈便对宗朔坚定道:“陛下,这事我还是要先查一查。今日若没有尹昭容保护,受伤的恐怕就是璟郎了。璟郎还不到四岁,若他被这样烫一下,后果该多严重?林修仪是做母亲的,又该多心痛、多懊恼呢?稚子无辜,若其中真有什么人的算计,为着璟郎,我这个办宴的人,都该给林修仪一个交代的。我与林修仪都是做母亲的,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恐怕林修仪也很想为璟郎讨个说法。她没来寻我,只不过是敬畏陛下,暗自忍耐而已。”
宗朔闻言,一时颇欣慰。世人要求女子不嫉妒、心宽容,其实并非容不下女子对有情郎的在意,而是为了子嗣计,尤其要求大妇的不妒能容。一直以来,宗朔都认定了谢小盈是个醋坛子,因她原本身份低,宗朔甚至还为她这样的醋意,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沉迷。只时间久了,久到宗朔对谢小盈的情意越来越深,渐渐希望能让谢小盈坐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宗朔这才开始多了些忧虑。
忧她未必能戴得住那顶沉甸甸的凤冠。
权力的滋味虽甜美,可并非人人都能握得住、担得起那份重量。
此刻,宗朔见谢小盈既能洞察世事、敢于担责,又宽容慈爱,能为非己所出的皇嗣考量,他自然是再满意不过了。
不论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如何,宗朔都已决定,必要好好支持谢小盈,借着此事,为她彻底立一立威,铺就来日的路。
思及此,宗朔缓慢地笑了,他捏住谢小盈的手,没再反对,只说:“盈盈都这么说了,那朕便静候你查明真相的消息。若遇力有未逮、鞭长莫及之处,你尽可寻常路、赵良翰等人襄助。朕的人,就是你的人。唯独一件事,你要牢记。比起真相,朕更在意的还是你与孩子。”
因得到了宗朔的支持,谢小盈第二日一早,才让荷光亲自去代她传话,将与这件事相关联的人都传到了颐芳宫来问话。
邢宫正昨晚已让底下人审了那内侍一夜,他此来,是带着供词一起的。
谢小盈翻看了一遍,才交给杜充容等人传阅。
犯错的内侍倒很老实,承认了是自己脚下生绊才摔了,没有与任何人的图谋,也没有算计,纯粹是工作失误,但他愿意承担罪责。
宫正司的人更老道,当然不会因当事人大包大揽,就把这个当了真相。邢宫正还问了尚食局和这个内侍同寝的几人,将这内侍在后宫里的“恩怨情仇”全梳理了一遍。
然而,这内侍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奴仆。性子本分,沉默,在宫里没什么干亲,他是个孤儿被卖了净身,所以宫外也早没了亲眷。打听他来往过的人,都是差事有交割的,一点儿疑处未有。
这样的供案,别说是给谢小盈,就连宋尚仪看了都说不出什么,十分悻悻地起身赔罪,“是奴选人不力,为昭仪添忧,奴请昭仪责罚。”
谢小盈叹气,“尚仪快请起,既连那内侍都说了,只是他意外绊倒,这样的事防都防不住,我如何能怪尚仪呢?”
杜充容微微皱眉,坐在谢小盈下首喃喃:“……干干净净,一场意外……”
谢小盈扭头看了杜充容一眼,两人视线相错,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样的怀疑。谢小盈便顺势让宋尚仪等人都先退下,单独留了杜充容商量,“杜姐姐,你怎么想?”
杜充容谨慎开口:“臣妾那日与林修仪隔着一位胡充仪,因此看得并不分明。但臣妾是记得,是尹昭容特地叫二皇子换了个位置,然后碰巧宫人就洒了汤,尹昭容上前主动回护……因此,臣妾想,假若二皇子不换这个位置,尹昭容还会不会护住林修仪呢?若没有误伤二皇子,陛下昨日恐怕也不会如此震怒,姐姐就更没必要生出这么多的忧心。”
她将那日的事一说,谢小盈也想了起来。璟郎是与林修仪闹了一会,尹昭容说了几句,他才换到了林修仪与尹昭容之间的位置坐。如果没有尹昭容这句搭腔,皇子照规矩都是要在母亲的下首侧,即便宫人洒了汤,最多是烫着林修仪,尹昭容也不必出手相救。
没了误伤皇嗣,这事情的意义一下子就会简单许多。
为着一个林修仪,宗朔肯定不会动肝火,至多骂几句没规矩,谢小盈自然也不会为这事多思,最多照顾照顾林氏,隔三差五让侍御医勤去看着些罢了。
归根究底,这事之所以让谢小盈觉得敏感,就是因为这桩事既涉及了一个尹氏,又涉及到了皇子。
经这样一想,谢小盈顿觉思路清晰了起来。
正如宗朔所言,宫里的腌臜事多,真想要盯着那内侍慢慢梳理调查,恐怕很是要耽误一些时间。若这件事真是一场意外,谢小盈将大把人力物力精力都费在调查一个不起眼的内侍身上,说不准就要错过尹昭容后面的动作了。
与其浪费心力地抽丝剥茧,倒不如以静制动、守株待兔。
“荷光,你去宫正司代我传话。”谢小盈淡淡启口,“那内侍,饶他一条活命,将他发派去离宫做苦役恕罪即可。但要宫正司寻人替我盯住了他,若有人中途来害那内侍性命,必要保住他,也要将害人者查出。此外,杜姐姐,你与林修仪说起来也算有旧。往后起,要劳烦你多多去飞霞宫,常探望修仪与璟郎,若她二人有一丁点儿不好,第一时间同我说,切莫耽搁。”
杜充容一听就明白谢小盈的意思。
尹昭容既都与皇嗣搅在了一起,单看皇嗣与生母之后什么情形就好了。
璟郎已不是婴童,每日都要去前廷读书进学,他的动静,是最难隐瞒的。唯独林修仪常日深居内宫,还是要让自己人常去看看,方能知道底细。
她立刻应道:“请昭仪放心,我与林姐姐关系称得上和睦,原先与璟郎也熟悉。飞霞宫里我也有能探消息的人,如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会随时来禀告昭仪的。”
谢小盈本想着,尹昭容既趁着端阳宫宴已然出了招,恐怕出不了几日就会有下一步。却不料,转眼一个月过去,内宫里风平浪静,据杜充容称,林修仪与璟郎都还算康健,并没出什么问题。唯独有一点变化,就是林修仪与尹昭容前所未有的亲密起来,时常领着璟郎到平乐宫拜访,杜充容听林修仪亲口说,尹昭容还在为璟郎教导课业,十分尽心。
虽如此,谢小盈也没敢放松警惕,令杜充容继续与林修仪来往着。
转眼七月,赶在无忧三岁生辰前,莲月总算被安排回到了宫里,一并入宫的还有万里迢迢自扬州发派来的接生婆子,与宗朔让内侍省亲挑选预备上的奶口。
莲月之所以耽搁到七月才入宫,盖是因为她在去岁年底也怀了身孕。四月生产完,落地得了个儿子。谢小盈想着她刚生完孩子,立刻就叫母子分离,实在太不是人,便叫她在家歇一歇,养好身体,待自己临产时再入宫也不迟。莲月其实比谢小盈更盼着要回宫去,因她自己生了一回孩子,才知道这事到底多疼、多磨人,想着自家娘子还要这样再来一次,莲月巴不得赶紧回到谢小盈身边好好照顾。
因得知莲月是要进宫侍奉谢小盈,谢小盈的二嫂更是主动表示愿意帮衬,可以让莲月的儿子先到谢府上来住着,她会亲自领人照看,必叫莲月无后顾之忧。能得主家这般恩遇,莲月与她丈夫愈发没怨言,两厢安排好,莲月便急匆匆地回宫里来了。
谢小盈已近八个月的身孕,颐芳宫里将产房等都布置完毕。
怀孕到后期,谢小盈难免有些精力不济,走路、坐卧,各有各的困难和不舒服,宫里的庶务渐渐被杜充容接手过去,连杨淑妃都不再避嫌,亲自往颐芳宫来看了谢小盈两回,宗朔知道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