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贤妃嘴角止不住的笑,不等谢小盈向她行礼,便拦下了人,直白地赞美道:“妹妹今日好生夺目。”
谢小盈被尹贤妃前所未有的热情搞得有点茫然和警惕,她迟疑地假笑,“不敢当姐姐称赞。”
尹贤妃知道谢小盈待自己不亲络,倒不硬凑,只说:“陛下与皇后殿下尚未过来,妹妹先坐着喝点热茶,暖一暖身子。等稍后陛下来了,咱们就开始今日的冰嬉赛。”
谢小盈点点头,随后入了席。
胡充仪与杜婕妤同她坐在一处,两人先起身行了礼,寒暄了几句,谢小盈才坐了下来。
她手里抱着暖炉,本犹豫要不要先换了冰靴,下场去做做准备活动,正四处张望,谢小盈便听杜婕妤问:“修媛今日也要下场冰嬉吗?”
谢小盈来之前,杜婕妤其实就已经问过一圈了。
既然说得是要办冰嬉赛,那自然是要女人们相互出来表演比试的。
胡充仪与杜婕妤都是延京城里长大的,均会冰嬉,因此今日各自准备了节目,想抓住这个机会在皇帝面前表现。
金婕妤是新罗人,极擅冰嬉,同样有备而来。另外跃跃欲试的,还有陈才人和王御女。
谢小盈听杜婕妤如数家珍地报上来,有些诧异地挑眉,“大家居然都会啊。”
杜婕妤笑道:“臣妾等人是北方人,自然打小就在家里冰嬉玩呢。反倒是修媛,臣妾问过一圈儿了,竟只有您一个南方人会冰嬉,实在厉害。”
胡充仪与谢小盈关系虽微妙,这个时候也还是给面子地奉承了一句,“是啊,谢修媛有胆魄,令人刮目相看。”
谢小盈这才发现她想得简单了。
她本以为今日所谓的冰嬉赛,不过就是借着“赛”的名义,让大家一起滑冰取乐,所以谢小盈脑海里想的都是从前在滑冰场里的场面,大家各自玩各自的,不论最后怎么争这个输赢,就是个集体娱乐项目。
但她观察眼下的架势,却是一场正儿八经的“花滑表演赛”。
纵使谢小盈并不知道旁人水平如何,她也意识到,这是一个让妃嫔们各自表演才艺,争夺皇帝眼球的场合。
不管她是赢是输,单是要下场,就已经进入了一场“争”局。
谢小盈顿时失了兴趣。
她沉吟片刻,转而改了口,“哎呀,恐怕要让两位姐姐笑话我了。我以为的冰嬉,就是大家随便上去滑一滑,玩个乐子,没想到延京的冰嬉这么有讲究……那我今日还是不上场了,免得到时候贻笑大方。”
杜婕妤一怔,与胡充仪对视一眼,都露出了几分意外。她二人见谢小盈今日盛装,本以为她是拿定了主意要大出风头,没想到这样三言两语说下来,谢修媛立刻就打退堂鼓了?
谢小盈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笑得十分洒脱,“只是两位姐姐千万替我保密,别同旁人说起我的自不量力来。我在姐姐们面前丢人就罢了,可不想后宫人人嘲我愚笨。”
以谢小盈如今盛宠,谁人敢笑她?胡充仪与杜婕妤便连忙说不会,两人也都松口气。
最得宠的谢小盈今日不上场,那皇帝的注意力势必不会落在她身上,而是要分给内宫诸人了。
胡充仪与杜婕妤心口都有些难以遏制的激动,她们在宫里被冷遇了这样久,总算得到机会,能再为自己争上一争了!
不多时,林修仪、杨淑妃、皇后先后抵达。
杨淑妃原本也是极擅冰嬉的,但她今日一身素装,提醒了诸人她尚有母孝在身,定然是不会下场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皇帝终于乘御辇而来。
众妃嫔起身拜见,每个人的语气中都透着无法压抑的兴奋与期许。
“都起来吧。”宗朔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滑过,最后却只定在了谢小盈的脸上,“今日你们大可尽兴冰嬉,朕要好好欣赏。能夺魁首者,朕必重赏之!”
第110章 【营养液18k加更】 (捉)尹贤妃闻……
宗朔一准许众人上场, 杜婕妤便第一个从席间站起来,换了冰靴,表示愿意“抛砖引玉”, 献艺于前。
谢小盈虽然与杜婕妤谈不上多亲厚, 但也已经打过不少次交道。不知是不是与父母早亡有缘故,杜婕妤既有书香世家的优雅, 更存着非常飒爽的性格,她为人机敏,十分会说话。比起旁的嫔御,谢小盈与杜婕妤坐在一起, 还是很能好好聊上几句,从不会感到不自在。
眼下杜婕妤主动上场,谢小盈忙鼓励似的给她鼓了鼓掌。杜婕妤没想到谢小盈这么给她面子,回首露出感谢一笑。
杜婕妤的冰嬉并不复杂, 就是在冰上借着伴乐, 脚下滑动,上肢起舞。动作难度说起来并不高, 幸而杜婕妤姿容不差,做起来颇有美感, 待她一曲舞毕,谢小盈当即为她喝彩。宗朔以为谢小盈如今与杜婕妤交好,也跟着捧场称赞了杜婕妤几句, 赐下了首饰、皮毛的赏。杜婕妤被夸得面含欣喜, 落落大方地上前谢恩。
后宫诸人都是久未与皇帝逢面,更别提能这样说上几句话了。大家被杜婕妤的待遇鼓舞,接二连三自告奋勇地登场。
谢小盈见状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所谓“冰嬉赛“, 果然是为后宫女子们争奇斗艳准备的舞台。
她看着陈才人柔婉、王御女妖娆、金婕妤惊艳、胡充仪端庄……女子们各个都拿出看家本领,冲着上首的宗朔一个个抛出期待盼望的眼神。宗朔高居之上,三五不时发出对表演者品头论足般的称赞,皇后坐于其侧,每每附和,紧跟皇帝的态度,施舍出各种样式的赏赐。女人们从帝后言辞里,小心翼翼挖掘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推敲着自己今日的表现,是否足够赢得皇帝的青睐。
金婕妤是今日表演最亮眼的,她身姿丰纤有度,即便曾经贵为小国王女,但被宗朔多年如一日地往金福宫传幸,王女的骄傲也早已被剥得一干二净。她毫不吝啬于展示自己格外妩媚的身态,眉眼传神间,俱是旖旎之意,藏着春思之情。
旁人都是穿着氅衣登场,唯独金婕妤一身薄裙,忍寒而舞。白皙的肌肤被冻得遍体通红,愈发诱人。
她以无限低卑的姿态,企图着皇帝能够再一次降以恩幸。因宗朔的宠爱,于别的女人来说,或许是一己之私、或许是一家门楣之盼。唯独对金氏来说,是通过宗朔的点滴垂怜,好为她的母国争得一些朝贡的减免与长久的和平。
因国弱,莫说身为王女,她甚至不配在宗朔面前保有一个为之臣民的尊严。
金婕妤这样卖力,皇帝与皇后自然都是大加赞赏。她虽是最后一个亮相,却赢得了最多的赏赐。
谢小盈看着金婕妤害羞带怯地跪在前头谢恩,她抱着慢慢降温的手炉,顿时觉得好没意思。
大家的表演都是好看的,并且各有特色。但正因为好,谢小盈才觉得今日所谓一赛,着实没有意趣。
这些女人上场,所想得到的奖励哪里会是皇帝与皇后赏赐下来的那些冷冰冰的物件?
她们想拥有的是帝王宠幸,皇恩雨露。
千百种技艺,只为在一个男人身边乞宠。
谢小盈为她们感到不值,为这场景感到可悲,更为她自己感到可怜。
倘若她今日上场,凭着几个点冰跳其实就能有七成胜算。现代花滑已经进步成了一种观赏运动型的赛事,便在于其动作兼具难度与美感,是普通观众可以轻易入门去感知的美丽。她基本功固然无法与运动员相媲美,但糊弄糊弄一无所知的古代人总归是没有问题。
可谢小盈清楚地知道,她不能下场。
爱好,是用来愉己娱心的事。一个优雅美丽的爱好,如果能在取悦自己的同时,也吸引来旁人的欣赏,不论这人是同性或是异性,那自然是一份幸运。然而这种幸运只是一种附加值,不该成为她培养这项爱好的目的。
谢小盈曾用滑冰赢得过同龄异性的倾慕,那是一种平等的追求,是她作为一个女性,锦上添花的成就。先织锦,后添花。主次之分、先后之别,意义截然不同。
直至今时今日,她若踏下冰场,便是允许自己接纳宫廷的同化,放纵她自己成为一个从里到外都再平庸不过的帝王妃嫔,沦为一个依附皇帝喜恶而活的女人。
纵使君王有真心,谢小盈也清醒地知道,她不能迈出这一步。
她坐在席间,很难不留意到皇帝频频往她的方向投来期许的目光,两人隔得远,不便直接说话,但谢小盈还是能感觉出来,宗朔大约是在等着她上场。
他应该还记得她之前滑冰的样子,他喜欢,也想看。
谢小盈刻意让自己去忽略皇帝隐含期盼的眼神,他的所想与她的不愿,就是他们两人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泾渭之别。
宗朔与尹贤妃都没料到,金婕妤退下之后,竟再没有嫔御表示想要下场冰嬉了。
尹贤妃心里有些慌,这谢氏总不会是技不如人,临阵退却了吧?还是内侍省的人夸大言辞,这谢修媛作为一个南方人,压根就不会什么冰嬉?
她试探性地观察皇帝,发现宗朔也以一种意外的表情,注视在谢小盈身上。尹贤妃定了定神,决定替皇帝开口道:“谢妹妹,你今日一身盛装,难道不准备冰嬉一场,为陛下献献心思吗?”
尹贤妃会主动提及她,令谢小盈登时有些意外。她不得已起了身,迎着上座一拜。
因皇帝知道她冰嬉的本事,谢小盈如果直接说她不会,难免要被宗朔拆穿。她思忖须臾,解释说:“回禀贤妃夫人,回禀陛下,臣妾今日确实是想冰嬉,只是不巧,晨起时似乎受了寒,眼下身子不适,恐怕无法表演了。”
尹贤妃闻言十指攥紧,强忍暗恨,强笑道:“那还真是不巧。”
宗朔没想到谢小盈竟是身体抱恙,当即有些紧张,他脊背都下意识挺了起来,向前倾身询问:“是哪里不适?可要紧吗?怎不早与朕说,你既受了寒,就不该坐在这里吹风了。”
谢小盈低垂着首,宗朔隔得远,更是看不清女人的表情。
他只听谢小盈声音温和地回答:“皇后殿下与贤妃夫人有意让六宫姐妹们齐聚欢乐,这样一番美意,臣妾岂敢辜负?请陛下放心,臣妾已多添了衣,会保重自身的。”
谢小盈表现得十分识大体,宗朔心里喜欢,却是不好当众再夸她什么了。
他环顾一周,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去了谢小盈身上,立刻改口说:“既然你们都冰嬉完了,朕与皇后须得选出一个今日的魁首,皇后,以你之见,谁能夺魁呢?”
顾言薇对于今日局面颇为满意,这正是她想看到的,万花争艳,不独取谢氏一枝的景象。
因此即便她私心偏向胡充仪与王御女,顾言薇还是斟酌了皇帝适才的表现,顺水推舟道:“各位姐妹颇有风采,但以臣妾鄙见,还是金婕妤为上。”
宗朔果真笑起来,抚掌点头,“不错,朕与皇后所见略同……既这样,今日便算金婕妤胜!金氏,你入宫几年了?”
金婕妤起身,惊喜地走上前,跪于廊中道:“回禀陛下,成元二年,妾父新罗王为贺陛下登基,主宰江山,将妾献于陛下,至成元九年,妾便入宫有七年了。”
“不错。”宗朔沉吟片刻,“新罗王臣服于大晋,这些年来岁贡合数,使者谦卑。你侍奉朕与皇后也称得上恭谨,学皇朝礼节与官话颇有进益,可见忠心。既如此,朕今日便晋你为充媛,免你新罗三年朝贡!”
金氏闻言大喜,立刻匍匐叩首,忍住眼底泪意。
虽然充媛位列九嫔最末一等,只凭帝宠走到今日,她已是放下自尊、竭尽所能。金氏知道自己究其一生都不可能为大晋皇帝生儿育女,浮萍一世,尊荣于她其实百无一用。但能为家国争得三年免贡,她便是自此失宠,也算是对得起父母与故土了。
冰嬉赛就这样欢欢喜喜地结束了。
其余嫔御虽未能像金氏这样得到晋位的荣耀,在皇帝跟前露了面,大家已然心满意足。
皇帝与皇后一走,大家便熙熙攘攘地围到金氏身边,热闹地道着恭喜,也都纷纷改口,称呼她为金充媛。
金充媛与从前的谢小盈一样,并没能住进正经的六宫宫所,而是在一处名为珍阑阁的小庭院内。因她初来大晋的时候,既不熟悉规矩,官话说得也不太利索。皇帝对她本没多少兴致,就叫她住得远一些,先学规矩,再议之后。金充媛刚入宫时,册封的也只是正五品的才人,身份不高不低,全靠舍得下身段与脸面,才在成元三年,杨淑妃诞下皇长子后,渐渐得起皇帝宠爱。
她住得远,又是新罗人,在宫里素不与其余嫔御交际。得宠后,她更是小心翼翼,保持与旁人的距离,既怕被害,又怕惹人眼,活得算是如履薄冰。
金充媛如今觉得自己总算熬出头了,帝宠已失,徒得尊位,自不会有人再去针对她了。她也终于放松神经,轻笑着接受众人的恭喜,用日益熟练的官话与内宫女子们交流起来。
谢小盈也很给面子地去向金充媛贺了一句喜,随后才告辞先行离开。
她领着人刚走到自己的肩舆旁,便发觉不远处尹贤妃尚未走,正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那眼神让谢小盈无端浑身一冷。
两人既目光交汇,谢小盈说不得就要向尹贤妃行个礼,客客气气地问上一句:“夫人竟还没走?”
尹贤妃面孔漠然中透着三分桀骜,眼神中更藏着尖锐的打量。她自下而上地扫过谢小盈,淡淡道:“本宫原以为谢修媛是个痴笨的,没想到,本宫看低妹妹了。”
谢小盈不解其意,她微微挑眉,“臣妾不懂夫人的话,请夫人明示。”
尹贤妃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抬起手扶了身侧的内宦,径直登上她的肩舆,回平乐宫了。
谢小盈留在原地,心中泛起一片不安。
尹贤妃对她的态度时冷时热,说起话来更是阴阳怪气,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
谢小盈回到颐芳宫内,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早已等候其中的宗朔与侍御医陈则安。
陈则安一见她便跪地行礼,宗朔起身迎她,急切道:“怎么才回来?朕一想着你受寒,便不敢多坐,立刻就走了。你怎么还是拖了这样久?”
一边说,宗朔一边接过谢小盈的手炉。只他一摸那个温度,当即就翻脸了,“怎么回事?修媛的手炉怎是温凉的!”
颐芳宫内立刻跪了满地的人,谢小盈不愿宗朔发怒,主动伸手握住了他,坦诚道:“陛下别骂她们,是臣妾没叫添炭的。臣妾身体并无妨碍,刚刚只是随便寻了个托词。陛下若恼,就先治臣妾的欺君之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