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的出现是意外中的意外,她本来都要跟导游一起走的,但刚上车她又跳下来。沈芷并不确定贺北安是上班了还是在租的房子里,她只是对他的处境十分好奇。这里的住户太多,当她用普通话问贺北安住哪个房间,很多人表现出了对这个名字的陌生,不过当她描绘贺北安的年龄长相时,很快就有人告诉了她答案。
村里也有新建的房子,这个算是老的,楼梯在外面,沈芷一级一级上了台阶,台阶上散落着几张小卡片,卡片上的画像一个女人赤着傲人的胸脯,原先白瓷一般的皮肤被一个个脚印踩成了黑色。
她走到了贺北安的房间,门牌掉了漆。
琳姐上夜班,每天睡到中午十二点,就打电话让楼下老板送生鱼片粥过来,她刚打完电话,就听见隔壁敲门声。她连衣服都没披,就直接穿着吊带裙用拖鞋撬开了门,另一只鞋在门内,透过门缝看到一个女孩子在敲门,一个真正的女孩子,绝对不会超过十八岁。琳姐趿着拖鞋又将门缝往外踢了踢,见贺北安给女孩儿开了门。
琳姐发现了沈芷,这个女孩子和这里格格不入,原来贺北安中意乖妹,怪不得对她敬而远之,她刚要说话,只听门砰地一声响,贺北安把沈芷拉进了房间。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你要喝鱼片粥吗?很鲜。”沈芷提了提手中的袋子,“我给你放进去。”
琳姐屋里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是成人影片。
贺北安的房间不大,带卫生间和厨房操作台,原来房子里有一张床,贺北安嫌占地方,让房东把床搬走,直接在地上铺了一块床板,白天不用的时候,就把床板竖起来。
床板旁边有一张折叠桌,桌上的泡面碗被扔到了垃圾桶,一眼就能看到。
第29章 朋友
桌上被电子产品和元件占去了大半, 沈芷把粥放在桌上,对贺北安说:“快点喝,不然就凉了。”
沈芷并没提起贺北安说过的话, 好像他从来没骗过她, 她说今天去喝鱼片粥, 就想着给他带一份,好像她早就知道他在这里。而他在这里也没什么。
空调被来不及叠被贺北安临时塞到了衣柜里, 此刻钻出了一个角,房间处处显示着粗糙,贺北安说的“凑合”用在这里并没任何谦虚之感, 只会让人觉得实在太凑合了。
而房间的主人此刻并没自惭形秽的意思, 在冷静之后, 贺北安反而丢失了谎言被戳穿的难堪,对着沈芷发起了火:“你怎么也不知道害怕?大晚上跟着我来这儿?你要是因为我出了事儿,我他妈还过不过?”
沈芷再聪明,也不会什么都不干就直接猜出他住在这里,除非跟着他来, 不是前天, 就是昨天。城中村的治安不比市区,沈芷一个女孩子, 人生地不熟, 大晚上的一个人来这里, 幸亏没出事儿, 出了事他怎么办。贺北安的嘴唇很干,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具有威慑力。
本来是贺北安撒谎,但经贺北安这么一说反倒成了沈芷的错。
“你这么凶干嘛?我打车来的, 根本就出不了事。”
“出了事就晚了!什么叫意外,经常发生的叫意外吗?”贺北安今天并没管沈芷的情绪,“我今天没办法陪你转,等明天我去酒店找你。你还要去哪个城市看?我和你一块去,转完了你就赶快买票回家吧。”
沈芷还是沉默。
“你爸妈可真是心大,你还没成年,就放你一个人出来逛。”
“跟他们没关系。再说你也没比我大上多少。”
“我和你一样吗?”
沈芷反问:“怎么不一样?”
贺北安看沈芷站在那儿,抿着嘴就那么仰头看着他,他说:“走,现在我带你回酒店。”
“我退房了。”
“退了还可以再开。我跟你一块去。”
“附近不是有很多小旅馆吗?我可以住这儿。”
贺北安本来头就不舒服,此时愈发地痛:“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儿不适合你!”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儿单独住这里,哪怕有父母陪同他也不至于这么担心。
“我想离你近点儿。”
沈芷这几个字所产生的能量远比她的声音要大,贺北安定在那儿,沈芷踮起脚将手掌贴在贺北安头上,又摸了摸自己的,“你去医院了吗?”
贺北安被沈芷突如其来的触摸弄得有点儿猝不及防,他站在那儿,干燥的嘴唇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小感冒,去什么医院?”
“你怎么知道是小感冒?很多病都是从发烧开始转的。”
“我家祖传五代行医,我能不知道这个嘛。”
沈芷想起贺北安的父亲正是因为非法行医把自己作进了牢房,她没去捅他的痛处,而是说:“那你吃药了吗?”
“吃了,很快就好了。”
“你这儿有姜么?”
“没有。你要它干什么?”
“锅呢,有吗?”沈芷在厨房区上下打量,没等贺北安回答,就确定没有。没有锅,没有冰箱,没有空调。什么都没有。
贺北安想告诉沈芷,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他来能赚到钱,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起步,但大话放了出去,此时辩解,就像阿Q似的自我安慰,即使是真话沈芷也不会当真。
沈芷看着贺北安喝下了退烧药,她告诉贺北安:“我还等着你带我转呢,你可得赶快好。”吃这种药嗜睡,等贺北安睡下后,沈芷才去了临街那一排店。
沈芷走得急,买东西也快,省去了讨价还价的功夫,沈芷回来的时候,带回了红糖姜、一只小锅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琳姐此时还没上班,倚在门口嗑瓜子,见沈芷拿着大包小包回来,冲她笑,用蹩脚普通话问沈芷她爸妈知道她来这儿吗。琳姐本来想说来这儿贴男人,琳姐终究广临宾客,各地的粗俗用语谈不上精通,也算得上熟练,可对着沈芷,她实在说不出更难听的话。
沈芷不理她,留琳姐一个人在那儿笑。
沈芷找了块毛巾,在水里浸湿拧干,裹上冰块放在贺北安额头上。贺北安难受地皱皱眉,向右翻身,沈芷扶住他头上的毛巾,以防掉下去。贺北安醒来的时候,沈芷正摸着他的头。
她开了火煮姜汤。沈芷在灶前劳作,她不像在煮姜汤,而是像做实验,十分精准。尽管贺北安不止一次说不用,沈芷本是来玩的,他没有尽到东道主的责任,反而要沈芷来照顾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沈芷此时在思考红糖和姜片的配比,她最终确定了比例。
贺北安躺在床板上,裹着毛巾的冰块敷在他的额头,沈芷拿着勺子一勺勺撬进他的嘴。贺北安的嘴唇原本很干,但现在被姜汤润红了,他不拿这病当病,没成想沈芷却那么重视。沈芷特意给他做的姜汤,他是一定要喝的,只是他不想以这种姿态喝,哪怕一手捂着毛巾贴在额头上,另一只手喝姜汤,也比现在好,他又不是捧心的西施,一个感冒,哪里用得着这样,要是让人知道了,得被笑死。他当时骨折也没这样,差点儿带着绑石膏的腿去打篮球。但现在,因为沈芷坚持,他也只能勉力为之了。
沈芷问他:“怎么样?”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那下次还按这个比例做。”
等姜汤碗干了,沈芷去洗碗。
“放那儿,我洗。”
沈芷笑着说:“不就一个碗吗?何必算得那么清楚。”
沈芷洗碗的动作很娴熟,贺北安问她:“你在家经常洗碗?”
“也没有。”
她只是在刚回桉城的时候,天天洗碗,那时家里没洗碗机,也没雇钟点工。她回家就自动承担了刷碗的任务,虽然那是她的父母,可沈芷并不觉得她花他们的钱是理所应当的,交情没到那份儿上。她刚回桉城成绩一般,比沈芸还要差不少,至少沈芸可以轻松地考上四中,而她却很悬。沈校长并未在她身上看到光宗耀祖的可能,于是希望她能够学些贤妻良母的美德。
沈芷把贺北安安顿在床上,她要出去买些东西。她回来抱了一堆东西。沈芷高中三年差不多都在学习,她在音像店买了一堆碟片回来放。沈芷在贺北安的旁边吃她外带回的芒果刨冰,房间里没开电扇,太热了,她的衬衫贴在背上,白色吊带清晰可见。
沈芷告诉贺北安,她并不是有意吃独食,不过他好了才能吃。
贺北安从没见过沈芷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一场电影就可以让她高兴好久。第二部 是《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遇到男女激情处,沈芷径直走向灶台泡绿豆,她准备晚上给贺北安做绿豆粥喝。
她没看到画面,却听到声音,她用超乎往常的音量对贺北安说:“我买了绿豆,晚上熬绿豆汤,给你去去湿气。”
“别忙了。”
“闲着也是闲着。”他俩都有点儿不自在,沈芷一贯沉默,为了减轻尴尬,她多说了几句话。
那种场面并不长,结束了好一会儿,贺北安又叫沈芷重新来看。沈芷回到贺北安旁边,又抱着膝盖看。
两个人看一部影片,得出的结论完全不同,沈芷说:“友情比男女间的爱情更可靠,可她最后才懂。”沈芷并不能从电影得到经历之外的东西,她从不觉得爱情比友情靠谱,冯甯一直站在赵航这边,还是被分手了。她从不认为自己比赵航老周差,可她的奶奶、她自以为的朋友,都为了男女之情疏远了她。
“那我们呢?”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她刻意忽略了“唯一”这个词,贺北安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并不是贺北安唯一的朋友。不过这都无所谓了,人缘好并不是他的错。
他本来又想说不如亲上加亲,他俩在一块得了,也省得未来她丈夫吃醋了,可这话又咽了回去,话到嘴边变成了:“可你总要谈恋爱结婚,到时有了孩子,你又有多长时间能留给我这个朋友。”
“谁说我一定要结婚,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沈芷并不想提起她那个虚假的家庭成分,她既不想说自己是孤儿,也不想说自己爸妈怕她影响职业生涯始终对外称她是亲戚,而与另一个人结婚要不止一次地谈论这个问题。
“朋友比丈夫还重要?”
贺北安的问题需要定性讨论,譬如普通朋友和丈夫孰轻孰重,好朋友和丈夫孰轻孰重,最好朋友和丈夫孰轻孰重,但沈芷只有一个朋友,并没有资格做这种分析,她说:“当然。你等着看吧。”
沈芷离法定结婚年龄还远得很,她说不想结婚,朋友比丈夫重要,十八岁的贺北安把它当成一个玩笑听。就算沈芷不结婚,他也要结婚的,他在有家庭的情况下,总不能事事都以沈芷为先。但他并没拿这个问题困扰沈芷,她给他做了姜汤,晚上还要给他做绿豆汤,他不能扫她的兴,毕竟他是她最好的朋友。
沈芷又买了芒果刨冰,她要了两个勺子,第一勺特意给了贺北安,她告诉贺北安,等他好了就可以吃更多了。
沈芷晚上给贺北安做绿豆汤,量绿豆时她特意用了量杯,和水精准配比,认真得让人发笑。
晚饭时天下起了雨,很大,敲得窗户噼里啪啦地响,沈芷对着窗外的雨发愁,雨再这样下下去,她就没办法去已经预定好的小旅馆了。
第30章 敦敦伟大友谊
沈芷包里的《黄金时代》还是新的, 那是贺北安送给她的,书上的“伟大友谊”被画了圈,不过贺北安从没要求和她“敦敦伟大友谊”。
那时她确实想和贺北安做一辈子的朋友, 她不太看得起男女之间因荷尔蒙产生的感情, 觉得那不过短暂如云烟, 总有一天会消逝。可时移世易,她几乎要把这件事忘了。
柚子还没睡觉, 抱着玩具熊找沈芷聊天。柚子去上学,因为相貌被人取笑了,很不快乐。
“谁要笑你, 你就打他, 让他形成条件反射, 以后再也不敢取笑你。”
“要是打不过呢?”
“要是个子比你大,你就咬他。”沈芷拿起柚子的手指,“要么抓他。如果老师批评你,你就来找我。”
小时候,别人笑她没爸妈, 她也不辩驳, 直接上手打,青春期之前, 男女之间体力差距并不大, 她是被挑衅的那个, 攻击力还要大上两分, 小男孩儿被她抓破了脸去告老师, 老师问为什么打人,她也不说话,沉默往往会被默认为理亏, 老师让她叫家长,金美花护短,把沈芷领回家,教她抓人不要抓脸,最好抓看不见的地方。
柚子点点头,抱着玩具熊走了。她打开窗户透气,客房里有一个小冰箱,取出一罐啤酒,砰地一声打开,泡沫漫出来,流到她的手上,被贺北安摁红的地方又恢复了原样。她蜷在飘窗上,仰头灌了一口啤酒,外面的风灌进来,她打开播放器,听车里飘过的歌。
符合她理想的人她不爱,她爱的人不符合她的理想。
第二天天还没亮,贺北安就给沈芷打了电话,让她先不要吃早饭。
沈芷没想到桉城还有做鱼片粥这样地道的餐厅,这家餐厅往常九点才营业,沈芷八点到,服务员早就等在了门口。她刚点餐没一会儿,粥就端了上来,好像早就为她准备好了。
沈芷上次喝鱼片粥还是在十年前,坐她对面的也是贺北安。贺北安问她是不是当年的味道,她说不知道,她当初喝的时候就没留意。
“你以前最爱喝这个。你喜欢吃什么东西,好像就一直吃那一样。”
并不是因为沈芷多爱吃那个,她只是怕麻烦,她讨厌试错。这话说出来太煞风景,所以沈芷选择低头吃粥。
去塔桥的路上,贺北安先提起了金美花:“奶奶年纪大了,住在老家看病不方便,之前的楼盘还剩下两套精装房,离医院近,要不就让她过来住。你就近也好照顾。”
沈芷觉得贺北安的建议倒很不错,金美花是不可能同她走的。她前两年买了房,门口就是公园,很多老人在那儿锻炼,不远处是医院,这家医院汇集了全国各地的人,常年没有一个空余床位,那么好一个位置,买房子的时候她觉得这下金美花该跟她来了。结果她说她愿意和老周在一起。
车子驶到乡下,周围两边都是农田,一种不知道怎么描述的绿,蓝天白云,像刻印在质量拙劣的相纸上,美得不真切,车窗成了相框,周遭一切都镶嵌在这相框里。偶尔有行人路过,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