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煊轻笑一声,若有所思:“是,也不是。”
内侍听出他还有别的话,没有插嘴,就听楚煊继续道:“阿毅跟了我多年,我自认非常了解他,却又总觉得还有些摸不透,因为他以前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权势地位也好,金银珠宝也好,楚毅都想要,但都谈不上喜欢,只是要而已。
楚煊能非常清楚的区分出这中间的不同,因为楚毅即便得到了权势,得到了钱财,也从未怎么用过。不像别人那般一朝得势便拉帮结派,得到了钱财便奢靡享乐。
他需要这些东西就仅仅只是需要而已,并不贪恋,更不把这些作为自己的倚仗。
一个人在这世上无所喜也无所依,便无所忧也无所惧,这样的人……多少还是有些可怕的。
但现在他知道了,他不是没有喜欢的东西,只是他喜欢的……是一个人,一个他从前到现在都求而不得的人。
楚煊当然感到高兴,一方面是楚毅年纪也不小了,能找个心上人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他这个做兄长的确实为他高兴。一方面是由此去想以前,他过往的很多行径都有了解释,楚煊心里也就松了口气。
他起初还以为楚毅对苏锦瑶不过是有着几分旧情而已,现在知道了,他是真的一颗心都扑在了那女子身上。
他倾慕她,用情至深,无论旁人怎么看,但对楚煊而言,这的确是件好事。
…………………………
楚毅从宫里出来,没有按原定的计划直接出城,奔向归元山,而是先去了趟苏家。
苏家人没想到他忽然到访,忙不迭地将人迎了进去,让人去通知家主苏常安。
楚毅却并未往里面深走,进门后四下看了看,找了个跟自己身材相仿的,对那人道:“把衣裳脱了。”
那人一怔,不明就里:“将军,您……您这是……”
楚毅没什么耐心,皱眉催促:“快点。”
那人看看跟在楚毅身旁的管家,管家也不知道楚毅要做什么,但不管做什么,他们现在只能应着了,便对那人使了个眼色,无声道:“脱!”
那人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把衣裳脱了下来。
外袍脱掉后正准备去脱里衣,站在跟前的人却已经转身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那件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苏家下人的衣裳。
第6章 旧疾 当年他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兰远远地看见一个苏家下人上山,还以为是苏常安或魏氏不死心,又派了人来。
她拿了棍子准备直接将人打走,等那人走近才发现竟是楚毅。
她看着他那身苏家下人的衣裳,不解道:“楚将军?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楚毅扥了扥衣服,没回她,只问:“大小姐呢?”
秋兰回身指了指院子:“在里面。”
楚毅如以往那般,去跟苏锦瑶打招呼,往里走时脸上不禁漫上笑意。
他这两个月时常上山,苏锦瑶总是赶他走,让他不要来,说自己不会嫁给他。
他不走,说愿意留在他身边继续做个家奴,但她也不允,根本不让他伺候。
楚毅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怎么七年过去,她就既不喜欢他,也不愿让他伺候了呢?
今日在宫中与楚煊交谈一番,被楚煊无意的一句话点醒,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
他为了证明自己如今能配得上大小姐了,来见她之前总是刻意打扮一番,穿得整整齐齐,锦衣玉带衣冠楚楚。
这样子哪里像个家奴?只怕在小姐眼里还当他那番表态只是在惺惺作态。
不然为何嘴上说着继续做她的家奴,身上却穿着绫罗绸缎锦衣华服?
楚毅自认明白了问题的关键,就又换回了下人的衣服,还特地去苏家找了一身和以前一样的,这样他在小姐面前,就依然是从前的阿吉了。
楚毅将衣摆上蹭到的尘土掸去,仔细看了看身上没有其它什么脏污,这才正了正衣襟,抬脚走进了屋里。
苏锦瑶正在房中下棋,棋盘对面空无一人,她执黑白两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楚毅近来总是上山,她对他的脚步声已经熟悉了,无须抬头就知道是他。
本打算跟以前一样不理,眼角余光却无意看到一件熟悉的袍子。
她皱了皱眉,顺着那垂落的衣摆往上看去,就看到楚毅穿着一身苏家下人的衣裳,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脸上还带着笑意。
他这几年的变化虽大,但五官总还是从前那个人,此刻穿着从前的衣裳,乍一看竟真有些往日的模样。
苏锦瑶神情恍惚了一下,楚毅还当自己的做法奏效了,谁知下一刻对方却变了脸色,非但没有因为想起往事而对他和善几分,目光反而比之前更加沉冷。
“你穿成这样作甚?”
她沉声问道,眉眼含霜,脸上显然带了怒意。
楚毅一怔,笑意僵在脸上:“我……”
话还没说完,被苏锦瑶打断:“滚出去!”
楚毅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等回到院中,日光重新打在脸上,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他最怕小姐生气,以前是,现在也一样。
可他以前多少能猜到她为什么生气,这次却是毫无头绪。
房中的苏锦瑶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两手撑在额头上,头疼地闭上了眼。
棋盘上的棋子被她自己碰乱,早已看不出刚才的棋局,如她现在的思绪,乱麻般缠绕在脑海里,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像是随时都要绷断。
秋兰吓坏了,忙去给她顺气,一边拍抚着她的背一边递了杯茶到她嘴边,问道:“小姐,你怎么样?要不要我去把药找来?”
苏锦瑶接过茶杯灌了几口,缓了一阵才道:“不用。”
声音低哑,短短片刻身上便出了一层汗。
里衣贴在了身上,不大舒服,她对秋兰道:“打盆水来,我擦一擦。”
秋兰正要应,就见她又摇了摇头:“算了,我去池子里泡泡。”
说着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吩咐秋兰:“告诉厨房,中午不必准备楚毅的午饭,晚上也是,以后都不许给他饭吃。”
楚毅如今是大楚官员,虽然苏锦瑶不怎么搭理他,但秋兰本着待客之道,每次他来都给他准备了饭食。
苏锦瑶以前没当回事,也没管过,现在却开口说不许给他做饭了。
这是冷落对方不行便要饿着他,等他饿了,自然也就下山了,不会一直待在这。
秋兰不敢不应,忙点头把她送到了后山的清辉池边。
清辉池很大,是苏锦瑶专门让人挖的,引山间活水入其中,周围竖起一圈围墙,与道观相连。她偶尔想要凫水,便会来这里。
如今已是夏末,虽还有些暑意,但池中的水其实已经很凉了。
苏锦瑶却像是无知无觉般,将衣裳脱下丢在池边,便一步步踏入了池水里,一眨眼便没入水流,转眼间已游出数丈远。
秋兰看着她游到池子另一头,叮嘱一旁的仆妇好生照看,自己则转身回了苏锦瑶的院子,找楚毅去了。
楚毅此时已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在院门口徘徊。
见她独自走来,身边并无苏锦瑶的身影,他上前问道:“小姐呢?她……还在生气吗?”
秋兰摇头,本想直说小姐凫水去了,但想到苏锦瑶态度坚决,始终要和楚毅划清界限,并没有松动的迹象,便把话咽了回去,只道:“将军以后还是不要穿刚才那身衣裳了,和您的身份不妥不说,还容易刺激到小姐。她刚才旧疾犯了,吓我一跳。”
“旧疾?”
楚毅皱眉,全然忘了刚才的事:“什么旧疾?”
苏锦瑶从小身体就很好,他从没听说过她有什么旧疾。
秋兰却再次摇头:“奴婢也不清楚,我到小姐身边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这毛病了,时常心悸气短,自汗头疼。”
“大夫说这是心神受损导致的疾病,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引起的。但心病还须心药医,他只能开些缓解症状的药,并不能彻底根治这毛病,除非她自己解开心结。”
“说起来这病症也有些年没犯了,我还以为小姐已经好了,没事了,没想到刚才……”
她说着看了楚毅一眼,怕他不高兴,便没再继续。
楚毅第一反应跟她一样,觉得是自己刺激到了苏锦瑶。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
他回来已经两个多月了,见过苏锦瑶少说也有十几次。若真是因为他,怎么以前没见犯过?
他虽是今天才穿了苏家下人的衣裳,但五官变化并不大,还是从前的模样,苏锦瑶若是因他才想起了从前的什么事,那早该想到了才对。
楚毅想不通,决定下山后去苏家问问苏常安。当年他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小姐落下顽疾,变成了现在这样?
秋兰见他并未动怒,这才犹豫着把苏锦瑶交代的另一件事说了。
“将军,刚刚小姐说……以后不许再准备您的饭食,您中午怕是要饿着了。”
她把苏锦瑶的话直接转述了,其实就是委婉地告诉他久留无用,不如趁早下山。
楚毅却只以为苏锦瑶是生气了,不愿再管他的饭,点头道:“我知道了。”
秋兰当他懂了,会知难而退,松了口气,说自己要回去守着苏锦瑶,便告罪离开了。
本以为再回来时就不会再看到他,没想到她陪凫水后的苏锦瑶往回走时,却见楚毅不知从哪搬了个石墩坐在院前,脚边放着一堆野物,面前是个柴堆,手里正拿着火石准备生火。
见苏锦瑶回来,他笑着抬起头:“小姐,我在山里打了些野味,您看您想吃哪个?”
苏锦瑶:“……”
第7章 质问 心疾?什么心疾?
苏宅,苏常安正准备就寝,忽然听到下人来报,说楚将军来了。
白日楚毅就来过一回,但并没有来见他,而是从苏家下人那里拿了件衣裳就走了。
下人当时不明所以,后来将此事报给苏常安,苏常安一下就明白了。
楚毅这是要穿着下人的衣裳去见苏锦瑶,他想让苏锦瑶记起他们当年的情谊,哪怕再扮做家奴也无所谓。
苏常安对这个消息半喜半忧,喜的是楚毅对苏锦瑶当真情深,忧的是长此以往,怕哪日楚毅厌了倦了,如今有多喜欢,将来就有多厌烦。
他不知道楚毅缘何夜半三更的找来,但来都来了,他也不敢不见,便赶忙又穿好衣裳,准备去前院见客。
魏氏一边给他更衣一边嘟囔:“这楚将军也未免太没规矩了些,这都什么时辰了?哪有这时候登门拜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苏常安苦笑:“于他而言,锦瑶的事可不就是天大的事?何况……现在的他,哪还需要讲规矩。”
曾经他是苏家家奴,一言一行都要讲苏家的规矩,苏家家主说什么他就要做什么。别说夜半为了自己的事来打扰家主了,就是见了家主稍有不恭敬的地方,也要受到惩处。
可如今他已是天子近臣,弘安帝的结义兄弟,除了弘安帝以外,也就只在苏锦瑶面前讲讲规矩。至于苏家其他人……
苏常安叹了口气,扶正发冠,忐忑地往前院走去。
他实在是不愿见楚毅,一见到他就不免想到自己曾亲自拿马鞭抽过他,还曾想让人要了他的命。
当时虽是事出有因,气急之下的举动,但做了就是做了,无可改变。
他怕楚毅记仇,所以一直不太敢面对他,上次在归元山上碰到,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了。
这两个月楚毅虽频频去找苏锦瑶,但没怎么登过苏家的门,除了弘安帝刚入京时那回,就只有今天白日来过,没想到晚上又来了。
他指名要见苏常安,苏常安心里便是再怎么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去。
…………………………
“楚将军。”
一进门,苏常安便笑呵呵地迎了过去。
“没想到将军会来,茶水备的匆忙,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
他故作熟稔地客套,楚毅却没这个闲心跟他虚与委蛇。
他并不喜欢苏常安,但苏常安是苏锦瑶的父亲,在秦氏尚未过世的时候也确实待苏锦瑶不错。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他不会为难他,起身施礼:“苏大人,深夜拜访,打扰了。”
楚煊入主京城后,将这里直接改为楚京,对于大梁的一应旧臣也做了相应安排。
苏常安以前就在礼部挂着个闲职,如今职位不变,依旧是那个闲职。
楚毅以往唤他老爷,如今唤他苏大人。
苏常安见他客气有礼,松了口气:“哪里哪里,大人快请坐,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楚毅哪里会慢慢说,一坐下就直奔正题。
“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大小姐。”
苏常安笑着点头,心说谁能不知道你是为了锦瑶来的?如果不是为了她,你怕是都不会踏入我苏家大门。
但这话心里说说也就算了,嘴上不敢说,只道:“锦瑶她怎么了?”
楚毅道:“我今日上山,大小姐突发旧疾,秋兰说是心疾引起的,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心疾,她也不清楚。”
“我来一是想问问大小姐这心疾到底是怎么来的,二是想知道这些年都是哪个大夫给小姐看的诊?脉案可在?”
“我如今在陛下身边做事,认识几个太医,医术都很高明,若是能够拿到脉案让他们瞧瞧,没准儿能想办法把小姐这病症根治了呢。”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谁知苏常安不仅没能给他个回答,还忽然间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问他:“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