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常安昨晚没走,她是知道的。
她也不在乎他到底走不走,苦肉计什么的在她这里一点用都没有。
秋兰却道:“已经走了。”
苏锦瑶眉头一挑,还以为苏常安连做戏都没有耐心,只半宿就撑不住回去了。
正想讥讽两句,就见秋兰看了看门外,然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楚将军来了,老爷估摸着是怕他,一见着他就立刻告辞了。”
当年楚毅还是苏家一个家奴的时候,苏常安因他与苏锦瑶有染,恼怒非常,亲自拿马鞭打过他几鞭子,把人抽的皮开肉绽。
后来为了堵住他的嘴,更是想一碗毒药灌下去了结了他,在伪装成病故的样子拉出去埋了,免得传出什么不好的风声坏了苏家的声誉。
是苏锦瑶以命相逼,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他放人,才让当时的阿吉得以平安离开。
这次楚毅回京,苏常安之所以这么急着想把苏锦瑶接回去与他成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别人家只是被废帝逼着写过檄文,但他却是实实在在自己动手打过楚毅,还险些要了他的命的。
楚毅如今身居高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记着当年的旧情,想求娶苏锦瑶。若是两人成了,自然也就不会为难他这个做岳父的。
但他若不喜欢苏锦瑶了,或是苏锦瑶不愿跟他在一起,那谁知道楚毅会不会因为当年的事记恨苏家,寻个机会报复苏常安?
所以他想赶在楚毅后悔之前把苏锦瑶带回去,但没想到楚毅在京城没找到人,竟亲自上山来请了。
苏常安跟他打了个照面,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找了个借口离开了,眼下外间就只有楚毅一个,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苏锦瑶起床。
苏锦瑶穿衣的手一顿,沉默片刻才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半夜就来了,”秋兰道,“我本想来问问您要不要见,但楚将军说不要打扰您休息,等您起了再说,我就没来吵您。”
偏偏今日苏锦瑶起得晚,他这一等就从夜半等到了现在。
贵客在外,又是个外男,秋兰哪敢自己跑去睡觉,就强打着精神一起熬着。
期间她没抗住困意打了个盹,一个激灵醒来时,发现楚毅还像来时那般坐得端端正正,好像一点都不困似的。
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了,他仍旧身姿笔挺,只是天亮后明显开始紧张起来,放在膝头的手总是下意识摩挲衣裳,摸完又怕衣裳褶皱了不好看,仔仔细细地抚平。
就这么个动作,他已经来回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了,秋兰看着都忍不住有点想笑。
“他刚来时奴婢生怕他硬闯您的闺房,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秋兰笑道。
苏锦瑶没应,只是沉默着把衣裳换好,脸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她收拾妥当,来到外间时,楚毅正像秋兰所说那般,不知第几次整理自己的衣摆。
听见从内室传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见是苏锦瑶走了出来,赶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间碰到椅子,木椅划过地面发出刺啦的声响。
他们七年未见,当年那个少年如今已经彻底褪去了从前的稚嫩,变的高大俊朗,是多少女儿家梦中情郎的模样。
他穿着崭新的官服站在那里,身姿笔挺,衣着光鲜,和这破败简陋的道观格格不入。
苏锦瑶出来前就想到他定然会和从前大不相同,但此时亲眼见到,只觉得比想象中差别还大,仿佛眼前真就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楚毅同样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神情拘谨,两手紧张地攥着身侧的衣裳。
苏锦瑶的五官看上去和当年差别不大,只是比从前更加明艳了。但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道袍站在那里,整个人透着的感觉却和从前全然不同。
从前的苏锦瑶明艳逼人,是京城开的最娇最艳的花,即便浑身带刺,也引得无数人想将她采下。
如今的她依旧桀骜,但不知是不是那身道袍的缘故,身上却透着几分冷清,这在从前被众星拱月的她身上从未出现过。
楚毅因这些许的不同更加紧张,忐忑地唤了一声:“大……大小姐。”
言语间还用着往日的称呼,并未改变。
苏锦瑶这才回神,走到主位上坐下。
她看着已经改头换面,和从前判若两人的男人,笑着唤道:“楚将军。”
这个称呼对楚毅来说并不陌生,他已经被人这么叫了很多年。
可当这几个字从苏锦瑶口中说出来,他心里却莫名的一慌,忙垂眸道:“小姐还唤我阿吉就好。”
“岂敢。”
苏锦瑶轻笑。
“今时不同往日,将军已不再是我苏家的家奴了,都需要我盛装打扮去见你了呢。”
楚毅听出这是在说魏如玉和苏常安接连上山要带她回去的事,知道她是生气了,赶忙解释:“小姐恕罪,我……我不知道,我没让他们这么做。我前日……前日入京后去苏家找你,你不在,我就想亲自到山上来见你。可陛下刚入城,京中事务繁多,我实在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就想着先把手上的事情安排好再来,没想到魏氏他们却先来了。”
他那日入京,一刻都没有多等,和楚帝打了声招呼便直奔苏家。
得知苏锦瑶不在,他就想来道观找她。
可归元山离京城虽说不上远,来回一趟却也不少时间。楚帝刚入京,京中无论是护卫还是城防都少不了他接替安排,他怎么也要先把手头的事处理好再说。
为了能尽早赶来,他不眠不休把眼前不能耽搁的事都安排好了,能往后推的全都往后推,这才能在昨日半夜赶到山上。
不承想,一上山竟和苏常安打了个照面。
楚毅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卖给苏家,在苏家做了十几年家奴,对苏锦瑶也很是了解。
他知道她性子傲,最不喜欢别人勉强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若是苏锦瑶误会,觉得是他让苏常安和魏氏来的,那定然会生他的气,往后几个月都不见得能给他个好脸色。
他生怕她不高兴,小心地觑着她脸上神情。
苏锦瑶当然知道苏常安和魏氏不是他派来的,但他们确实也是因他而来,所以心中迁怒罢了。
她随口讥讽一句,也不是真的多么放在心上,见他老老实实地解释,心里那点火气也就散了。
她不欲和楚毅多言,让彼此沉湎于那段已经过去的往事,便直接道:“将军既然诸事繁忙,那便早些下山吧。你今日来看我一场,就当全了往日的主仆情谊了。往后……你我各自安好,不要再往来了。”
楚毅一怔,愣愣地看着她,没料到两人刚一见面,话都没说几句,她就要赶他离开,还说要断绝往来。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茫然道:“小姐……为何?”
苏锦瑶道:“将军如今是天子近臣,身份尊贵。我不过是大梁一寻常官家女,还是个不被看重几乎被除族之人。你我身份悬殊不说,还隔着楚梁之分。将军既然已经跟随楚帝,就不该再和前朝之人来往过密,理应避嫌才是。”
楚毅和那些一直跟随在楚帝身边的官员不同,他原本是大梁人,后来才去了楚国。
若想稳固如今的地位,他理应找一个大楚土生土长的官家女成婚,而不是娶一个无法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好处的前朝之女。
她说这番话不过是清楚事实如此,楚毅却误以为她是觉得他如今做了官,会自恃身份看不起她,当即双膝一弯跪了下去,沉声道:“奴在小姐面前永远都是阿吉!”
站在苏锦瑶身边的秋兰吓了一跳,忙往侧旁退开几步。
苏锦瑶亦是眉头轻蹙,有些惊讶。
她看出楚毅对她仍旧很是敬重,并未因为如今的地位就看轻她,但也没想到他还会如当年那般,说跪就跪。
毕竟如今的他已是大楚正二品的官员,楚帝义结金兰的兄弟,这些年除了楚帝,他怕是没再跪过别的什么人。
苏锦瑶看着眼前的人,试图从他身上寻找些许从前的痕迹。
可无论她怎么回想,都无法将这个锦衣玉带的人和从前那个阿吉联系到一起。
她默然片刻,道:“起来吧,好歹也是为官之人了,怎能再这般说跪就跪。”
楚毅却听出她仍在疏远自己,跪着没动,恳切道:“无论阿吉去了哪里,做了多大的官,但……在阿吉心里,待小姐始终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苏锦瑶听到这笑了笑,也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道:“可我不是了。”
楚毅心头一紧,抬起头来:“……什么?”
“我说我不再如从前了,”苏锦瑶神情冷清,语气里没有丝毫眷恋,平静无波地说道,“我不喜欢你了。”
楚毅嘴角翕动,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也只艰难地问出了两个字:“为何?”
七年前他如丧家之犬般逃离京城,七年后他改头换面重新回来,以为自己终于能配得上她,不会再让她因为和自己在一起而被人指摘,她却说……不喜欢他了?为什么?
苏锦瑶却仍就那样浅浅笑着,仿佛在说着什么无关痛痒的话。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了而已。”
一句“而已”,却字字如刀地扎在楚毅心头。
他不甘心,继续道:“可我们从前……”
“你也说了,那是从前。”
苏锦瑶再次打断。
“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将军,我们已经七年未见了。”
楚毅跪在地上,唇角轻颤,攥着衣摆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骨节泛白。
为了来见心爱之人,为了证明自己终于可以和她相配,他特地换上了新衣。
他穿戴得整整齐齐,比参加楚帝的登基大典时打扮的还要认真,可她却……拒绝了他?
当年……当年他们明明情投意合,他们明明曾经那么亲近,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分开。
如今七年过去,当初的阻碍已经全部没有了,却只剩这么一句“已不是从前”?
楚毅紧绷的脊背弯曲,眼角泛红,声音哽咽:“我……来晚了吗?”
苏锦瑶看了看窗边透进的光,在浮动的尘埃中淡淡嗯了一声:“太晚了。”
第4章 枇杷 她不愿嫁你?
“魏姐姐!”
“魏妹妹。”
“苏夫人。”
七八个身着华服的妇人满脸堆笑地走进苏家正院,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地向魏如玉走去。
其中不乏几个身份贵重,原先根本瞧不上苏家,不与他们来往的,今日竟也随着其他人一起来了。
魏如玉忙起身去迎,刚迈出两步,就被对方主动迎上来握住了手。
“许久未见,我们一个个的都憔悴得很,头发都不知掉了多少。倒是夫人越发精神了,想来是不日即将喜事临门,才这般容光焕发,精神头十足。”
“是啊,魏姐姐,你这气色也太好了,着实让人羡慕。不像我,近来心惊胆战,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连我家老爷都不爱到我那里去了,成日歇在妾室屋子里。”
先前说话的妇人嫌这人说话上不得台面,瞥她一眼皱了皱眉。
但今时不同往日,也只能在心里翻个白眼忍了下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魏氏围簇在中间。
魏氏面上笑的和气大方,心里其实怄的不行。
这些人忽然来恭维她,定是知道了楚毅求娶苏锦瑶一事。
但她昨日上山去接苏锦瑶,没能把人带回来不说,还被甩了一巴掌。那印子直到今日还留在脸上,她不知敷了多少粉才堪堪盖住。
魏氏强撑着笑意,招呼众人坐了下来,道:“夫人们说笑了,影子都还没有的事,哪就说得上喜事临门了。”
她倒是真想有这门喜事,但苏锦瑶死活不下山,她又不能真将她捆了硬塞到楚毅床上去。
虽说现在苏常安也上山去请了,但能不能请的下来还两说,她也不敢在这些夫人们面前夸下海口,真就当这门亲事已经定了。
不然万一以后不成,那岂不是要落人笑柄?
坐在下首的一位女眷道:“魏姐姐才是说笑,楚将军一入京就直奔你们府上不说,如今还亲自上山去请大小姐了,这还算是没影子的事?我看啊,你都可以开始布置院子,挂上红绸了。”
其余几人也是连声应和,魏氏听着却一脸茫然。
“楚将军……亲自上山去请了?”
上首那夫人呦了一声:“妹妹还不知道呢?楚将军连夜上山,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
“何止是到了,我猜用不了多久就要进城了。”
“是啊,他们行军之人赶路快,定然天不亮就已经上山了,没准儿能赶上回来用午膳呢。”
众人嘴上恭维着,却又难掩言语中的酸气。
谁能想到当初苏家的一个家奴如今竟成了天子近臣,将他们这一众权贵全都越过去了呢?
他们这些人当初无论多么显贵,如今也不过是前朝遗老而已。新帝高兴就留下来用用,不高兴就冷落了或是打发出京,甚至寻个借口处置了也不是不可能。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天都已经变了,过去的权势又有什么用。那些从前站得越高的人,现在反而越危险。
他们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如今要恭维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原本跟他们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曾被他们嘲讽过的苏家,这就难免让人心中不忿。
魏氏的消息没有这么灵通,此时听他们说起才知道楚毅竟亲自上山了。
如今楚帝刚进京没多久,正是诸事繁忙的时候。他此时上山,定是把很多事情都推掉了,才能抽出空来。
魏氏原本以为他不过是惦记着苏锦瑶的美貌,或是为了在他们这些旧主面前显示出自己如今的地位,才会求娶苏锦瑶,没想到他却真还剩了几分真心实意,不等苏锦瑶下山见他,就放下身段自己去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