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便是那次相遇,距离现在也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
谢君知说眼熟,自然是指不久前见过。
所谓不久前,便有且只有他从昆吾山宗来此的路上。
换句话说,他在来的路上,遇见了渡缘道的僧人。
而拥有与了空大师这般菩提珠的,至少也是渡缘道的某一位山主!
渡缘道的山主为何要单独去见谢君知?
……或者说,渡缘道的山主,是如何恰恰得知谢君知要出山,且会在此时出山的?!
谢君知做出交换条件这件事,分明是在太清峰的正殿中,彼时只有昆吾山宗几位峰主在殿中,济闻济良与韩峰主三人绝无可能背叛昆吾,难道还是谢君知荒谬到自己放消息出来要出山?
怀筠真君深吸一口气,再看向了空大师时,眼中已经带了浓浓的怀疑。
除非是本就有人要逼谢君知走这一趟,又误打误撞上了谢君知确实要来。
也或者……谢君知本就预料到了有人要这样做,干脆顺水推舟罢了。
谢君知见到了一串菩提珠。
那么了空大师对这一切知情吗?又或者,他有参与吗?
如此思忖间,怀筠真君觉得自己已经隐约抓住了什么,再要细想时,却有一道传讯符倏而响起。
济闻真君的声音带着肃然和急促:“师兄,昆吾受袭,速归。”
怀筠真君眼瞳骤缩。
高天之上,几位宗主所在的位置并不分散,因而所有人都听到了济闻真君的那句话,不由得纷纷大惊。
昆吾受袭?
昆吾山宗……怎会受袭?
妖修尚未真正出世,距离下一个甲子之战理论上还有四十年,有谁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去袭击天下第一剑宗?
众人纷纷色变的同时,红衣老道却微不可觉地皱起了眉。
他已经嗅到了些不对劲的味道。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巧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昆吾山宗会受袭?
又为什么虞兮枝偏偏在此时渡劫,而塔灵又会在这里嗅出她身上的妖灵气?
而这满谷的阵法,又在此时此刻被触发?
谢君知还在向前走。
御剑时,比剑谷好似不过瞬息便可掠过,但真正换作用双足丈量时,却好似咫尺天涯。
他一边走,一边已经看清了般若山山主所设下的整个局。
此处漫天都是妖灵气,那塔灵如此攻击虞兮枝,自然也是为此。
可虞兮枝的境界原本压制得极好,足够她在比剑大会后,回到昆吾,再稳妥渡劫。
所以她一定遭遇了什么,硬生生耗空了灵气,触动了压制的境界,引来雷劫,因而被逼无奈,解开了妖灵气的封印。
若是没有足够的灵气支撑,劫雷落下,她必死无疑。
所以她只能放手一搏。
只要她主动释放妖灵气,这个局对于设局之人来说,便已经成功了一半。
――塔灵会因此不顾一切地攻击她,所有能听懂塔灵话语的人,都会知晓虞兮枝身上有妖灵气。
若是红衣老道闻而不顾,那自然会有安排好的人将此事和盘托出,让所有人都知道。
身为人类却藏着妖灵气,无论虞兮枝是什么一人三师,什么一剑摘八铃,什么比剑大会的魁首,伏天下榜的榜首,多少弟子心中的女神……都会一夕从云端跌落谷底。
而此处这样的大阵,足以让她在万人唾骂中,直接埋骨于此。
而这便是设局之人的筹码。
――在得知了这一切后,谢君知,你会来救她吗?
你会眼睁睁看着她,因为你而坠落至此吗?
你会来吗?
就算知道此处是为你而设、要将你困住的阵法,你害会踏入此阵之中吗?
谢君知自问一遍,心底有了些自嘲却无奈的笑意,又觉得自己的自问有些无聊。
他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
虞兮枝已经再次将那塔灵用符意踩在脚下,而她也看到了那漫山遍谷的红光。
到底是符修,她有些疑惑地一眼扫过,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才扬起的笑容倏而凝固。
她猛地抬头看向谢君知:“谢君知,你站住!”
谢君知脸上带了一丝明知故问的疑惑,语调轻松道:“为什么要站住?”
虞兮枝握紧手中的剑和笔:“你看不见这阵吗?这阵……恐怕是冲着我来的,你快点离开这里,不要再往前了,还来得及!”
“可我要是走了,那你怎么办?”谢君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我……我总会有办法的。”虞兮枝顿了顿,语速又急又快:“我的天雷,你看到了吗?还有足足七道!说不定……不,肯定能直接把这个阵劈了!除此之外,我还有剑,还有你的小树枝,还有天照笔,还有……”
她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什么了,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已经焦急到莫名拖了一丝哭腔。
虞兮枝猛地顿住声音。
她不想哭,哭会显得她心底也是怕的。
可她分明怕的不是这个,她怕的是谢君知也被她拖入这个泥沼。
至少,她不想让谢君知对她有什么担心,这样他才会听自己的话,先离开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这片汹涌,才要再开口说什么,却见谢君知根本没有停下来,反而再施施然向前了一步。
他微微一笑:“若我不走呢?”
若是他不主动出山,那拦路的般若山山主想来自当直接攻击昆吾山宗,引出他,再告知他虞兮枝在此即将身败名裂并葬身比剑谷的事情,赌他会为她来此。
他再看一眼怀筠真君的方向,只见怀筠真君眼中挣扎也十分剧烈,显然在抉择究竟应当回昆吾守山,还是留在此处。
留在此处,若是刚刚大宗师、境界还不稳的三位峰主受不住昆吾山宗呢?难道宗门便要沦陷?
若是离开,此处还有这一辈昆吾所有真正的精英弟子,而谢君知更是主动踏入了这样的大阵之中,他不在一侧,心也难安。
实在是难以选择。
谢君知收回目光,不再看怀筠真君。
般若山山主不知花了多少年月才设了这样一局,自然要算得巨细无遗。
他既然能算准,谢君知定会来此处,自然也能拿捏怀筠真君的抉择。
果然,下一刻,怀筠真君已经御剑而起。
――此处还有这么多宗主镇守,其他昆吾弟子想来不会有大问题,但昆吾山宗需要他去守,他不能丢了自己的宗门。
引开昆吾山宗的这位宗主,此处此地,便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到他。
谢君知心知肚明,却施施然再向前一步。
他看着虞兮枝愕然睁大的眼,笑容更深,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若我……不走呢?”
第176章 “我也怕。”
虞兮枝心中有无数话语。
她想说谢君知你冷静一点, 不要在这个时候一意孤行。
也想说自己会没事的,让他不要担心。
可她看着他越来越清晰的面容,再看着他向她这样于黑雾红光中一步步走来, 那许多话语竟然卡在嘴边,再也说不出来。
她既然已经知晓他的心意, 那么将心比心,若是此时此刻, 在这里好言相劝让她走的是谢君知,她会走吗?
她不会。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多费口舌。
于是她抬手, 将眼角微微沁出的湿润狠狠擦掉, 带着眼角的微红,再扬起一抹有些无奈却依然灿烂的笑容:“你想好了吗?”
“这还要想吗?”谢君知微微挑眉,好似她问了什么实在明知故问的问题。
这还要想吗?
无论她怎么说, 他都不会走这件事,还需要想吗?
虞兮枝心中酸涩, 酸涩之下,却也还有无数欲言又止的柔软。
她眼睁睁看到那些血绯色的光芒越来越盛, 如此丝丝缕缕缠绕在谢君知身上, 好似要将他拖入这无尽黑暗, 束缚于这绯红之中。
他或许很疼,或许抬步也会变得艰难,可他的步伐却依然有如信步闲庭,看她的目光也依然含笑温柔。
――就如同在千崖峰时,他分明背负常人根本难以承受的满山剑意, 却依然好似毫不在意一般。
她看着他踏云拨雾而来,终于跋涉如此千山万水, 有些风尘仆仆,却依然纤尘不染,最后终于站在她的面前。
怀筠真君已经御剑而起,似是说了些什么,又好似没有。
周围嘈杂纷纷,有人在大喊什么,天上雷声轰然,脚下塔灵黑影还在猛烈撞击她布下的符阵。
这么多声音,本应充满她的耳中脑中。
可所有这些杂乱,在她这么近地看到他、见到他的时候,都如潮水般褪去,变成了虚无的背景音。
她到底比一年多之前要长高了些,但这样相立而站时,却依然只到他的肩头,要看他的脸,只能扬起下巴。
他低头看她,眼底有被这满山符阵映衬出的些许绯红。
而那样浓烈的色泽沾染在他周身纯粹的黑与白上,就好似他看到了她,再一步入了这凡尘。
虞兮枝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她想要说什么,谢君知却已经十分自然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显然是有些下意识地将她向自己的方向带了半步,再开口道:“害怕吗?”
虞兮枝的鼻尖几乎要撞上他的胸膛,这个距离,她能闻见他身上些许的草木清香,听他的声音时,便像是能听到他的胸腔共振,更比平时的声音多了几分沉沉。
“本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虞兮枝有些怔怔道:“但看到这奇怪的符阵绕在你身上,现在确实有点害怕。”
她本以为谢君知会说类似于“有我在这里,你别怕”一类的话语,转念间,却听到对方竟然“嗯”了一声。
再过了片刻,他的声音再带了点闷闷,却坦率地响起:“我也怕。”
虞兮枝有些愕然地想要抬头看他,但谢君知方才揉她发顶的手还没拿开,便硬生生抑制住了她抬头的动作,显然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时此刻倏而的情绪波动和眼底倏而汹涌的真正杀意。
他出昆吾山宗,被般若山山主拦路、再听到那番实在惊世骇俗的话语时,神色不过淡淡。
入比剑谷时,一步踏入,见这巨大符阵,也不过只是微微一停,旋即便继续提步,无论有多少符意压在他身上,他自信步闲庭。
听到昆吾果然受袭,怀筠真君起剑要赶回宗门,他早有所料,甚至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然而真正走到她面前时,触碰到她的时候,他克制了许久、久到自己之前也近乎没有察觉的情绪,才终于汹涌。
他怕自己来晚。
怕自己承诺的她,要来帮她渡劫,却没有做到。
更怕自己此刻便是来了,却无法为她挡下因他而起的所有风雨。
满比剑谷的弟子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应当放在哪里了。
为何比剑谷下,会有这样的大阵?!
为何那位谢小师叔会特意来此,而那大阵竟然层层束缚在了他的身上?
又为何……此时此刻,两人站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有些古怪?
他脚边那只身形变得实在有些巨大的橘猫又是什么?
昆吾弟子们更是心有惶惶然。
怀筠真君倏而御剑而起,向着昆吾的方向疾驰而去,就算小师叔在此处,他的剑确实也已经强到足够给人安全感,可……他此时此刻的处境,却也是所有人都能见到的。
所有人的脑中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疑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高天之上,几位宗主更是神色郑重,不断推算着,此时此刻竟敢攻击昆吾山宗的,究竟是何人何来历。
红衣老道注视着面前的符阵,心情杂乱,他总觉得这阵好似有些眼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
虞兮枝感受到了谢君知罕见的情绪波动,才要说什么,神色却微动,手中的剑意符意已经先一步倏而升腾。
所有人的思绪都被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声打断。
悬而未落的那最后七道雷劫终于沉沉倾覆而出,露出了即将要落下的姿态!
虞兮枝下意识一把将谢君知扯到了身后,她的眼瞳被那惊雷照得雪亮:“你说过,等我拿了比剑大会第一,再成了大宗师,便会告诉我一些事,你还记得吗?”
谢君知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在惦记这个,不由得无奈一笑:“记得。”
“好。”虞兮枝手腕微抖,撒开一片剑意符意,竟是一剑直上,不避不让,向着天雷而去!
橘二抖了抖胡子,用变大了不少的身躯蹭了蹭谢君知:“不是说要帮她吗?”
雷光之中,少女的身姿被彻底照亮,她长发翻飞,手中烟霄更是雪亮,天照笔在她腾身起,便已经画过了一个弧度,于是半空中,无数符意倏而被唤醒。
如果有人认真回忆一番虞兮枝此前每一次的挥笔,便会发现,她这符阵竟是从第一笔开始,便已经点出了起始的符意!
渡劫时,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稳妥地守,无论是用灵宝灵器,还是符阵剑阵结界,只要能撑守到最后一道雷劫落下而不身陨,便是渡过此劫。
乍见这七道雷劫同时探头时,所有人都在想,究竟要怎样的坚不可摧,才能拦住这七雷同下的可怖冲击。
却没想到,虞兮枝好似从一开始的打算,便从来都不是守!
她一笔连上的符阵是攻,她手中的剑意也是攻!
谢君知看着提剑向雷劫一往无前而去的少女,慢慢眨了一下眼睛:“谁说不帮?”
他声音落,手中的树枝自然而然向着地上一垂。
为了困住塔灵黑影,虞兮枝在虚空塔顶早就布了阵,然而塔灵黑影形若疯狂,不断冲击那阵,她只得修修补补,此刻困字符阵也已经有些溃散,眼看那黑影竟然便要暴冲而出。
然而随着谢君知看也不看地如此一垂手中树枝,那塔灵黑影竟然倏而一顿,就这样停在了原地,再也不敢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