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有虚,不能也不应强求。
满山谷的人都知道她一人三师,便是怀筠真君走了,也应有两师。
然而如此满山讨伐声中,那两位师尊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宣平和宣凡对视一眼,听着塔外这许多动静,眼中的光终于一寸寸熄灭。
轩辕恒和谈明棠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剑,他们不想举剑向虞兮枝,却也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去为一个真的或许身上有妖灵气的人拔剑。
五派三道的每个弟子在入各自宗门时,所学的第一课,都是相同的。
先懂何谓人,何谓妖。
再走过铺满了前辈先烈们以鲜血铺就的长路,看过他们镌刻于石碑上的名字,并铭记他们都死于与妖域的甲子之战中。
人与妖,不死不休。
人,怎么能用妖灵气呢?
第178章 封印。
满山谷的回音绕耳, 漫山遍野的黑雾似是终于有些散去的迹象,天光乍露,然而在虞兮枝眼中心中, 此时此刻,却比方才真正黑暗之时, 还要更加如坠无光深渊。
她不是没想过若是自己真的用了妖灵气,或许会有些不好的后果, 但她之所想,也不过是譬如被几位师尊察觉,再要她解释一番而已。
又怎能想到, 竟然会闹得满城皆知, 再如此好似身败名裂。
若是她提前知道……
她在心底苦笑一声。
那时她满身灵气耗尽,偏偏已经触动劫雷,若是不用这妖灵气, 便是必死。
再选一次,她也还是会选择这一线生机, 所以如今,又有何可怨?
就如同方才, 她在心惊的同时, 也难免有那么一刹那, 心想橘二为何要给自己这一身妖灵气。
但若是她没有这些妖灵气,恐怕她便不会入了谢君知的心魔秘境,沾了他的血,再有后来这许多故事。
这世间的许多事情便是如此。
从来难两全。
哪有得了好处后,还要因为风险而反过来去埋怨给予自己好处的人的?
只是……
虞兮枝站在虚空之中, 恰好看到了不远处立着的那块伏天下碑。
她已经入了大宗师,在雷劫消失的那一瞬, 她的名字便已经从那碑上消失。
得了比剑大会魁首又如何,曾是伏天下榜榜首又如何,是五派三道这一辈弟子中,第一个成了大宗师的人,又如何?
那些喊着“妖女伏诛”的此起彼伏中,还有些零碎话语顺着风,传入她的耳中。
“……原来,原来二师姐体内有妖灵气?”
“卧槽……这是真的吗?”
“我说她怎么之前还渺无声息,却突然一夕成名,进阶如此之快,这么快就踩在了虞大师兄身上,还成了伏天下榜首,现在看来……原来是因为妖灵气?”
“啧,得亏我还当她是我女神!呸!原来是用了这样的手段!”
“所以现在她到底是人是妖啊?”
“管她是人是妖,反正我早就对她有疑惑,讲道理,虞大师兄天生剑骨,天纵奇才,修炼更是一刻都没停下过,幼年成名,现在也还没有大宗师,她是什么?凭什么就能后来居上了?现在看来,啧啧,竟是如此!”
……
虞兮枝微微张了张口,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确实有妖灵气,但那妖灵气此前都是被封印住的,她从头到尾修炼靠的都是自己,没有走过什么取巧的路子。
也想说自己虽然不是天生剑骨,但……剑冢的那些剑意罡风,早就已经将她硬生生挫骨打磨成了后天剑骨。
还想说自己修炼也一刻都未停过,你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这么说她!
可所有这些话到嘴边,她却突然意识到,并没有人想要听她的解释。
她之前站得太高,太过顺利,也太过耀眼。
所以此时此刻,她跌落之时,所遭受的非议猜忌和恶意恨意也将成倍地砸回她的身上。
更何况……所有这些解释,在她确实身有妖灵气这件事面前,其实都十分微不足道。
你努力刻苦认真又怎样?
你有妖灵气啊。
“……可是有妖灵气又怎样呢?”满空指责与妄议声中,虞兮枝终于忍不住喃喃道:“我没有走任何旁门左道,也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甚至今日之前,我都没有用过这妖灵气,凭什么我要被所有人口诛笔伐?”
她心难平,手忍不住握在剑柄,如此环视四周,然后对上了一双静静看着她的眸子。
是谢君知。
他一身白衣,却被绯红缭绕。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甚至冲散了她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因而此刻她才发现,本以为或许要束缚于她身的那大阵,竟然对她毫无影响。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曾以为,或许是自己身上有妖灵气的事情早已有人知晓,因而设下这阵来困住自己,便是要她身陨此处。
可为什么,那阵束缚的对象……却是谢君知?
难道是谢君知为她挡下了这阵?
纷扰谩骂指责便是不去听,也会钻入耳中,但在看到谢君知过分平静的双眼时,虞兮枝的心却突然一静。
再听到谢君知终于开口道:“抱歉。”
“与你有什么关系?”虞兮枝摇了摇头,心中酸涩更盛:“明明是我连累了你。”
谢君知从比剑谷边一路走到这里,距离虞兮枝不过咫尺。在虞兮枝看来,他此刻应该后退,尽可能远离她,再撇干净与她的任何关系。
可谢君知却偏偏再向她走了一步,真正站在了她的面前。
“若我不愿,这世上有什么可以连累到我?”谢君知低头看着她:“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我连累了你。”
虞兮枝微微睁大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却不知高天之上,几位宗主相对而立,神色均是沉沉,言语之间,涉及的却是真正的辛秘。
“红衣老儿,事已至此,你也别藏着掖着了,你那女弟子身上,是有妖灵气吧?便是你此前不知,那塔灵的话,别人不懂,你总能听得懂吧?”华慎道长看向红衣老道。
红衣老道微微闭眼,沉默不语。
此时沉默不语,便等同于是默认。
谈楼主心底一沉。
“果真如此!怀筠老儿溜得倒快,依我看,怕不是昆吾山宗受难,而是他预感到了此时此刻,所以才借口离开的吧?”华慎道长冷笑一声,声音中尽是刻薄:“当初听说千崖峰竟然进弟子时,我便已经觉得不妥,果然有了今日!要我说,就当把所有与这谢家小儿有牵扯之人都杀了!……谢家小儿也应该杀了,就算不杀,也当封印于山下,哪有放任他如此逍遥的道理!”
“胡闹!简直是胡闹!那女弟子身上为何能有妖灵气?还不是谢家小儿给的?这世上除了谢家人,还有谁有这个能耐?!”欧阳阁主看着大阵之中的两人,眼神再悄然于谈楼主和红衣老道身上转了一圈,到底给两人卖了个好:“这些弟子不知当年之事,难道我们也要觉得那女弟子有错吗?”
“错就错在,她离谢君知太近。”房院长声音依然不温不火,眼中却早已蓄满了怒意:“老朽当年就不同意以谢家人为容器封印妖皇,再困其于昆吾之事,奈何昆吾剑太霸道,我九宫书院的话语权自然便不那么强。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就该将他封在无量山下的妖狱!怀筠真君都是剑修了,还起什么怜悯之心!”华慎道长捏紧拂尘,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之色:“封印了妖皇的人,那还是人吗?便是幼童,扔进妖狱也死不了……死了也更好,总之,又岂会有今天这事?”
了空大师沉沉叹气,他手中的菩提珠转得比往昔更快一些,半晌才开口道:“老衲也觉得,那女弟子并无大错,只要她愿意散去满身妖灵气,离开谢君知,也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给她机会之前,当然要让她知道,她身边那人,到底是什么。她既然能也能用那妖灵气,想来与谢君知关系匪浅,若是她肯站到我们这一边,来日将谢君知投入妖狱时,想必也会轻松一二。”
红衣老道和谈楼主对视一眼,眉宇之间尽是沉重。
几位宗主的这番话,确实是看在他二人的面子上,给虞兮枝留了一线生机,但依两人对虞兮枝的了解,她未必会领情。
可虞兮枝领不领情,是虞兮枝的事,此时此刻,他二人,却要领其余几位宗主的这份情。
红衣老道的想法素来离经叛道些,否则也不会在知晓谢君知体内封印着妖皇后,还让易醉也去千崖峰学剑,是以此刻,他也微微拧着眉,并不掩饰自己神色之中对其他人说法的不屑。
――可他不仅仅是他,他的身后还有整个白雨斋,便是再不屑这些人的说法,他也不能以个人的想法,来将整个白雨斋都放在修仙界的对立面。
所以他只能沉默。
谈楼主又如何不知红衣老道为人,见他如此,谈楼主叹了口气:“我来和她谈吧。”
话虽这么说,谈楼主站立原地许久,却也不知如何开口,甚至久久没能前迈一步。
华慎道长在他背后挑眉道:“若是谈楼主不忍心,老夫去替你走这一遭,也未尝不可。”
谈楼主微微摇头:“不必,我亲自去。”
一直不语的红衣老道突然也开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谈楼主有些愕然地看向他,却见后者已经踏向前了一步:“你是师尊,我也是师尊,怎么,你还要拦着我?”
满山满谷的非议和质疑声终于在两人一并踏出高天,显露出身形的时候停了下来。
虞兮枝若有所觉,抬头去看,却听谢君知突然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千崖峰,我说要你拿了比剑大会第一,入了大宗师,再告诉你。”
他抬手将虞兮枝脸颊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出奇:“本想等等再和你说的,现在看来,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了。比起从别人嘴里听到,我更想要亲口告诉你。”
虞兮枝看向他的眼睛,终于真正和他四目相对。
她不是第一次距离谢君知这么近,但这一次,她才看清,他的左眼下有一颗十分浅的痣,若非他皮肤如此冷白,恐怕那颗小痣便要隐没在肌肤之下。
她有些怔忡地看着他,她一直都想要知道关于他的这些事情,可真正到了他要开口的时候,她却有了酸涩和不祥的预感,甚至不想要他开口。
“还记得廖镜城吗?谢卧岚和谢卧青便是我谢家先祖。”可谢君知已经兀自说了下去,他语调极淡,好似说得不过是书上记载的一段无关紧要的故事:“廖镜城的试验失败后,谢卧青成了妖皇,妖域因有了妖皇而结束了此前群龙无首的松散局面,因而在下一次的甲子之战中,妖域的绝对实力便胜过了修仙界许多。”
“修仙界血流成河,谢家人难辞其咎,请罪自缚于昆吾山宗千崖峰,甲子之战出山而战,平时则以满族灵气镇压千崖峰剑冢的剑气。而谢卧青虽然成了妖皇,却到底是人所化,纵使实力至强,却也没有主动进攻过修仙界,只执着于复活被他硬生生留下了三魄的谢卧岚。”
他慢慢眨了眨眼睛,唇边有了一抹自嘲的笑意:“可只要妖皇存在,就始终是修仙界的心腹大患,一位通天境的妖皇,足以将整个修仙界都摧毁,更何况,他还想要复活另一位万劫境的谢卧岚。”
“所以在上一次甲子之战中,谢家人自愿以全族为饵,赌谢卧青心底还有最后一份血缘亲情,将他诱来,以全族之血为大阵,将他困于其中,再由上一任昆吾掌门将他……”
“封印入了我的体内。”
第179章 她的谢君知。
虞兮枝慢慢眨了眨眼睛。
她距离谢君知如此之近, 然而在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又好似离他很远很远。
谢君知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晰, 可如此拼凑起来,她竟然觉得自己好似在一瞬间丧失了所有理解言语的能力。
“你说……什么?”她近乎呓语地喃喃道。
谢君知却好似并未听到她的话语, 径直继续说了下去:“蚀日之战时,我才出生没多久, 但既然妖皇谢卧青被封入了我的体内,我便自然而然有了记忆。而我之所以为昆吾山宗小师叔……是昆吾上一任掌门见我谢家以血祭阵,或许起了些怜悯和相护之心, 将我收为了他最后一个徒弟。”
他语速不快, 眼中却好似重新燃起了那时他看到的所有血与火。
或许很多人终其一生,也见不到那么多血。
他还记得自己目之所及,全都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血色深深浅浅, 斑斑驳驳,手指所能触碰的泥土都是被血染湿的, 石块上也有血渍流淌而下,而比那些血色更加鲜艳的, 则是从他的身体蔓延出去的巨大法阵。
他动弹不得, 更还不会说话, 只觉得体内宛如有火在灼烧,他想要放声大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仿佛有什么在与他抢夺身体的控制权,他本能地与那种抢夺抗争,而随着那巨大法阵中的绯红越来越向着他的周身聚集, 体内奇异的感觉也越来越淡。
记忆里有无数刀光剑影,有无数嘶吼与咳嗽, 有无数陌生面孔的族人大口大口吐着血,却依然毫不犹豫地向自己举剑。
他近乎茫然地看着自己无法理解的画面,本应黑白分明的婴儿眼瞳早已被这样的血色蒙上了一层阴霾。
有人在血色中挣扎着向他踉跄而来,那人身上带着他有些熟悉的味道,好似能冲破这漫天血色。
他看到了一张温柔美丽却满脸泪痕的面容。
很后来,他知道了母亲这个词的时候,才明白,他当时所见的,应当便是他的母亲。
女人抱着他,在泣不成声中,还是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
他记住了那些发音,在之后无数夜卧听剑风的日子里,他的脑中也总是会响起这些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