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这么近了,再去可以停下脚步拉远,便太过刻意了。
然而这么近,于是虞兮枝方才嗑在他身上时闻见的那股味道,便好似时刻萦绕在她鼻端。
下千崖峰要路过十里孤林,虞兮枝觉得自己闻见的像是松木的檀香,又像是雪松的清香,分明是浓春时节,他却好似依然仿若压雪的枝头,带着清新却低沉的香气。
她一时之间无法分辨,这究竟是十里孤林的气息,还是谢君知的气息,但下一刻,她又反应过来,十里孤林变也是谢君知的气息。
下山一路寂静无声,只有两人的脚步清浅响起,谢君知没有折枝,也没有突发奇想要与她对剑,似是就想这样简简单单地走一段路。
山谷近,石阶也终有尽头,谢君知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你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他停下脚步,“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什么。”
虞兮枝猛地抬头,有些愕然地看他,却只能看到他小半张线条精致的侧脸,他的长发很黑,便是有光线照在上面,也不会偏光出别的色泽。
她想象不到,这么多年,他竟然是第一次收到礼物。
可他毕竟是昆吾山宗的小师叔,便是每年的供奉抑或人情往来,也不应……
“昆吾山宗给我的一切,都不是送我的,而是我该得的,又或者说,是他们……亦或者整个修仙界欠我的。”谢君知声音淡淡,好似猜到了她所想一般,然而下一刻,他却又突然勾起唇角:“既然你送了我,我也收了,你便不能后悔了。”
虞兮枝下意识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谢君知却竖了一只手指在她唇边,并不触碰到她的肌肤,却近逾咫尺:“现在你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但你要记住我这句话。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虞兮枝有点茫然地看着他,她有些似懂非懂,可谢君知显然没有任何想要解释的意思,她也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想他说的话。
小师叔,是原书最后的反派。
既然是反派,自然不可能是一夕所成,虽然她没看剧情,但想来能够成为原书男主龙傲天最大的阻碍,他当是运筹帷幄许久,才能布下让龙傲天挣不脱的大网。
这些日子,她几乎与他朝夕相处,只觉得他的生活真的简单至极,好似真正清苦的修仙之人。
是以她竟然全然忘记了原书中,这位祖宗真正扮演的角色。
但此刻,谢君知看着她的双眸恹恹,脸上甚至连一贯的温和都消失,仿若平日温和的笑容不过是一层假面,此刻这样看着她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本就不是力挽狂澜的救世主,更不是龙傲天红袖添香的人气女配,而是一个嫉恨小师妹夺走了阿兄宠爱和注意力的恶毒女配罢了。
就算……就算此刻龙傲天看起来良善友好,好似已经被千崖峰过分友好的气氛感化;
就算先天剑骨的一代大佬云卓莫名成了千崖峰的守门人,她的阿兄虞寺谨记了那日她在太清峰后山叮嘱的“女人只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至今好似也没有真正正眼看过夏亦瑶一眼;
就算本应一剑惊天下的夏亦瑶,败得莫名其妙,悄无声息……
好似剧情已经发生了某种偏移。
但夏亦瑶只要一日手握那柄可能会贯穿她的剑,她就一日是那个战战兢兢的恶毒女配。
恶毒女配又怎么会后悔与反派为伍呢?
所以她笑眼弯弯,再次笃定道:“我不会后悔。”
谢君知看着她,也不知是否是真的信了一分半点,但至少此刻,他的眉眼终于有了几分愉悦,便好似碎玉浮冰初消,雪霁天初晴。
他似是一时兴起般,微微弯起竖在她唇前的手指,再轻抬几分,在她挺翘的鼻尖上轻轻一刮,再收了手转身,向前走去:“剑冢有许多剑,却只有一柄适合你。原本我不说,你自己也可以找到,但现在你紫府空空,我便陪你一起入剑冢。”
虞兮枝的鼻子刚才撞了他的肩膀,微痛还没消去,此刻又被对方微凉的手指一刮,刹那间,虞兮枝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忘了那份疼,但鼻尖却有一种奇特的微烧感,变得存在感极强。
谢君知下了石阶,向着侧前半步,竟然便停了步,再转身看她,伸出一只手。
他分明在那里,却已经了无气息,显然已经一步跨入了某处不为人知的结界之中。
他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漂亮,虞兮枝还在为自己的鼻尖苦恼,见他伸手便下意识抬手覆上,于是对方五指微握,再一收手,竟是直接将她带入了结界之中。
石阶重新空荡,枯草被压出的鞋印也不过片刻便了无痕迹。
再抬眼,已是剑风满天,峭壁剑林。
虞兮枝站在原地,看向前方。
这一路一冢,看不到尽头。
刹那间,她好似置身于什么上古战场,只见满山枯骨血海,见剑影刀光,无数上古大能持剑尖啸战妖兽,一剑破天再泣血,用生命为人族铺出一线生机。
她见血雨腥风,也见孤魂难眠,再晃眼,却只有眼前荒石丘陵上层层叠叠插着的剑。
荒芜石林无边,剑冢剑意也无边。
风从远处来,风从近处起。
剑风凌冽,如泣如诉,有不甘不愿不屈,也有不眠不安不服,她向前一步,便有无数剑意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拍打在地!
然而却有人先一步站在了她的面前,于是剑风停,剑意顿,那些所有难安孤魂剑意尽消,再撕开一条温和的康庄。
谢君知没有松开她的手,她被这样的剑风激到浑身微冷。虞兮枝本以为自己在剑洞中见了那么多剑,吐了那么多血,又在千崖峰吹了这么多剑风,甚至谢君知还让她真正感受过一次所谓整个千崖峰的剑意。
然而此刻,她才知道,谢君知并没有真正将所有的剑意都压在她身上。
念及至此,她再去看谢君知,心情便更复杂几分,这种复杂,甚至让她忽略了掌心的那一片温暖,和少年手心似是比平时更胜一些的灼热。
“这便是剑冢吗?”她跟着谢君知往前走,一边问道。
“是。”谢君知点头:“但这里也只是剑冢外侧,我们还要向里走一段。”
于是他们穿过无数高矮丘陵,虞兮枝也见了无数剑。
有的红缨尚在,有的剑身微碎,却有璀璨剑意卷于其上,好似在修复那份微碎,显然是已经孕育出剑灵,她看过去的时候,便感觉那剑竟然像是也在看自己。
她的神识并未收拢,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开了些许,剑风虽然凌厉,但她要去找合适自己的剑,自然要放出一些自己的气息,去看和感知。
谢君知没有阻止她,偶尔会稍停住脚步,告诉她某一柄剑曾经是谁的,又曾经杀过多少人,多少妖,出过什么剑,再让她用神识去微触一下,打个招呼。
虞兮枝于是听到了无数之前自己只在书上见过的大能们的剑,又见了许多自己在六十六剑洞中所学剑意的初创之人。
谢君知总不会无缘无故介绍什么,她想了想,于是在“打招呼”的时候,她的神识里便福至心灵地带了这份剑意探去。
剑圣和大剑师的本命剑,自然早已孕育出了剑灵。
于是在她神识带着熟悉剑意探来之时,有剑灵在此千年,再闻剑意,如见故知,便回以同一份剑意,更有剑灵直接将她的神识包裹于自己所驻剑中,再赠一份精纯剑意与她。
这一路走下来,虞兮枝的剑意于是更加精纯,她眼前不断闪过无数剑圣持剑战沙场的样子,又恍然回神,只觉得自己灵脉愈通,醍醐灌顶。
“你送我元婴,便是少了些保命的法子。”谢君知牵着她,侧头看着一路都在不断感悟剑意的少女:“但只要你的剑够快,便也用不着保命。”
虞兮枝心道这便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吗?
这一路实在是与太多剑魂剑灵打了招呼,虞兮枝精神始终高度集中,不免有些疲惫,谢君知看出来,便停住脚步,稍微休息。
这一休息,虞兮枝调息片刻,这才后知后觉从初入剑冢、再高密度学习中缓缓回过神来,想起了一件事。
“等等,我阿兄他们呢?”虞兮枝回忆这一路,似是一个人都没见,此刻四顾,竟然景色与自己刚来之时没什么区别,便是让她此刻原路返回,恐怕她都不知道什么是原路。
“他们都在他们自己的剑冢里。”谢君知道。
虞兮枝没听懂:“什么叫自己的剑冢?”
“每个人心中都有对剑冢的想象,或是刀山火海,或是草原辽阔,抑或广漠沙海,想象是怎样,剑冢便是怎样,他们便要在自己想象出的剑冢里,去感知和找到或许适合自己的剑。”谢君知解释道。
虞兮枝愣了愣,再看周围:“我看到的是石壁丘陵,你呢?我们一起……”
她想说我们一起走,一起看,看到的是同一片剑冢吗?
然而才起了头,她的目光却停在了自己始终与谢君知交握的那只手上。
等等,他竟然一直没有松开她,而她竟然也对此一无所觉吗?
她的目光停得太久,久到谢君知忍不住递来了疑惑的目光,也看了看两人相牵的手。
“哦,你也可以松开,但如果松开,你我或许便不会处于同一片剑冢了。”谢君知眼神微闪,神色却如常:“这是我第一次与人一起入剑冢,所以也并没有试过。当然,如果你不怕迷路,不怕不知如何出剑冢,也不怕或许会遇见一些凶灵剑魂,当然也可以松开我的手试试看。”
虞兮枝:“……”?
谢君知再抬眼看向她,语气更多几分淡淡:“所以,要松开吗?”
第81章 “是你的剑。”
剑山丛立, 剑气如雨如雾,雨滴密不透风在身,便如剑雨点点滴滴坠落, 雾气浓稠飘散,雾气无处不在, 正如剑意纵横天地之间。
易醉抱着被剑雨侵蚀全身的自己,茫然地走在剑山漠海之中, 然后更茫然地看向自己身边的虞寺:“为什么我会和你在一起?”
虞寺当然也知道剑冢随心自显的事情,对于易醉的出现更多了几分警惕:“你是真是假?”
易醉震惊地看着虞寺:“我还没怀疑你的真假,你反而觉得我是假的?!我易醉, 是有人能仿冒的吗?!”
虞寺欲言又止:“虽然你很自信, 但……”
自证真身的事情易醉倒也不是没经历过,少年清清嗓子:“我懂你的意思。我先说。”
虞寺还在心想他懂什么意思了,要先说什么, 就听易醉已经开了口。
“二师姐头上的小树枝,是小师叔的本命剑。”易醉被剑风刮得觉得自己脸都要歪了, 话一出口,又带了些警惕地看向虞寺:“二师姐告诉过你这件事吗?”
虞寺:“……”
?
虞寺根本没听清后一句, 满脑子都是虞兮枝头上突兀奇怪的小树枝和那日擂台之上, 少女与他同时剑碎后, 她顺手拔树枝,再指向他时的样子。
起先,他还不懂为何虞兮枝要将磐华沉香木的发簪换成平平无奇的小树枝,甚至还怀疑过是否她过得实在拮据,于是在下山的时候, 偷偷买了各式各样的一小把发簪。
而那日她用树枝剑指他,他才似是感到了这树枝的不同, 毕竟那树枝上承载的剑意太深太浓,却并未断裂,好似泰然。
但他却也只觉得,或许是什么不同寻常的法器,并未多想。
此番听到易醉说是小师叔的本命剑,虞寺在初时的惊愕后,却只觉得之前重重疑惑和不解都豁然开朗。
本命剑嘛,还是小师叔的本命剑,那自然不凡了。
但下一秒,虞寺的表情又微微一变。
什么叫那是小师叔的本命剑?!
他阿妹就这么把人家本命剑带在自己头上当发簪,这合适吗?!
……不是,自己的本命剑自己拿好不行吗,为什么要拿出来待在他阿妹头上!
尤其是知道了这件事后,再回想自己之前在崖边看到的那一幕,便更加觉得心头有些奇奇怪怪的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虞寺有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嘴边,却一个字都不好对易醉说,他噎了半晌,吐出一句:“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易醉大惊:“这不是二师姐教给我们的鉴别自身的方法吗?怎么你反过来问我什么意思?”
虞寺满头问号:“什么方法?”
“说一件绝对只有自己、或是你知我知、本门人知的事情啊。”易醉满脸失望地看着他:“难道二师姐从来告诉过你?”
虞寺:“……”
顿了顿,掌握着无数昆吾弟子大小秘密的大师兄在短暂的斟酌后,终于挑了一条合适的开口:“太清峰暗恋你的师妹挺多的,写了许多情书,但都没有交到你手里。”
易醉猛地停住了脚步,也不用手遮剑风了,愕然看向虞寺:“为什么没有到我手里?”
“因为……她们总是托小师妹转交给你。”虞寺明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但易醉硬是从虞寺的目光中品出了几分莫名怜爱:“或许是小师妹忘了吧。”
易醉:“……”
她忘个锤子!
难怪曾经有许多次,那些可爱漂亮的师妹们都躲在岩石后,房梁后偷偷看他,惹得他好多次都以为自己身上是哪里不太对劲,或是裤子穿反了。
还有一次,一位素来大胆泼辣些的师妹直接站在他面前,满脸涨红地问他前一日不来赴约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把她……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夏亦瑶笑眯眯喊他,说师尊找他练剑了,于是易醉只好道一声抱歉,便急急而去,后来便是数月的闭关,再出来时,他也曾偶尔想起那日师妹未尽话语,却到底觉得练剑更重要些,若是有缘自然能见,不如再见时再问。
后来自然无缘相见,他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修仙漫漫,他也不过十几年,其实也是须臾而过,但到底也想过为何大师兄乃九千万少女的梦,人气如此之高,自己却铁树开不了花,虽说并未真正动过那些心思,但总见虞寺课桌上一沓情书,少年心性,难免有些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