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反应分明佐证了什么,她却一笔划穿空气,留下一行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君知却好似对这样漫天的杀意毫无所觉,背景依然挺直,任长发被杀意激起飞散,仿佛便是此刻有刀悬于他的鼻尖,他也不为所动。
他分明眼上蒙着黑布,但却好似有目光穿透那黑布,如刀般落在谢卧岚脸上:“未夜青岚,谢卧岚,你把谢卧青藏去哪里了?”
第115章 起始点。
谢卧岚眼瞳微缩, 连着漫天杀气也随之一滞。
知道她有个兄长,或许是有消息泄露,甚至若是知道她兄长的名字, 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未夜青岚这个起名的渊源, 却绝非是能被一语道破的!
【你从哪里知道的?】
黑布下的唇角勾起,谢君知露出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微笑:“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但你知道了,会死。”
谢卧岚的杀气凝滞,悬而不发, 颤动片刻, 竟然慢慢熄灭了下去。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君知,抬起手指,似是想要将他覆面的黑色布条取下来, 但手指动了动,却又到底没有伸向前。
【你认识他?又或是认识我?你……究竟是谁?】
写到最后, 她的行楷竟然形似行草,显然内心震动极是剧烈。
“我也不能说。”谢君知隔着黑布与她对视。
他站起身来, 再俯身拉虞兮枝也起来, 再突然问道:“谢卧青还活着吗?”
谢卧岚豁然站起。
她方才一直靠坐在矮桌前, 又有绮丽广袖的长衣遮盖其上,直到她这样站起,才见她身材竟然如此高挑。
她显然想要说什么,但谢君知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距离这个甲子来临,还有多久?”谢君知看向她:“你还有多少时间?”
谢卧岚睁大了眼, 她怔然看着他,眼中倏然蓄满了泪水, 她想要写什么,却仿佛提笔忘字,就这么悬停在纸面上,手指微颤。
她如此这般心神震动,谢君知却已经反手握住了虞兮枝:“江梅仙去。”
虞兮枝听两人对话只觉得云里雾里,她脑中仿佛有两个小人,一个在喊这是幻境,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另一个却在罗列这一切或许是真实的蛛丝马迹,整个人都陷入了某种近乎混沌的混乱中。
但饶是如此,谢君知声音未落,她的剑意却已经倏然而起!
她剑意出便是最浓,雪亮剑意划破空气,再将封闭了此处的结界硬生生劈开了一个口!
剑意出,他们便随着剑意而出!
连城贵重的磐华小叶紫檀屏风齐齐坍塌,两个貌美侍女好似来不及躲避,就这么被直接砸中,虞兮枝瞳孔微缩,却听谢君知道:“都是纸符人罢了。”
虞兮枝恍然,心道难怪方才她觉得这两位貌美侍女的动作怎么竟然如此整齐划一,还以为是多么训练有素,原来竟然是纸符人。
她脑中纷乱无比,方才获取的一切信息都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而此刻这样好似狼狈逃出后,内里巨大的动静显然理应吸引了外面欲要就医的人,然而外面竟然一片静悄悄。
这样的静悄悄,在这种时候,便最是让人心生不祥的预感。
“是我的错。”谢君知突然道:“你沾染了我的因果,所以才会进入这个秘境。”
他停在医馆门口,距离踏出门外,只差短短一步。
身后并没有人追来,谢卧岚好似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而守着她的祝余显然并不愿意离开她,却好似感受到了什么,向天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谢君知还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放在医馆的门上,却好似不敢回头看她。
“什么叫‘这个秘境’?”虞兮枝有些反应不过来:“五派三道那么多人,难道他们不在这里?”
“或许在,或许不在。”谢君知声音有些低:“但我希望他们不在。”
“当然,我也希望你不在。可希望……总也只是希望罢了。”
他这样说着,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又或者既然已经在此,便避无可避,所以只能掌心用力,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门。
并不温柔的风从门外倒卷进来。
依然是雪后的廖镜城。
天色微暗,却也尤可见人,暗青色布满天际,没有一丝云。
方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去了哪里,医馆门口,门可罗雀。
原本就并不多么崭新的屋檐与廊柱看上去好似比平时更旧了许多,好似他们不过在那医馆中过了须臾,再出来,已是经年。
谢君知没有再去管身后的医馆,仿佛非常笃定谢卧岚不会追出来一般,就这样牵着虞兮枝的手,慢慢向前走去。
“秘境,是秘境,却也是真实。”他的声音很淡,淡到好似近乎缥缈:“你们所进入的门,是撕扯开的历史投影。”
虞兮枝愣了愣:“什么意思?”
“每一甲子,便有一场与妖域的大战。”谢君知抬头看了看天空,似是喟叹:“而你们进入的,便是每一次大战开始前的时空。”
“又或者说,每次最先爆发大战的起始点。”
……
“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到这里?!”老头残魂低声喃喃,他随着程洛岑的目光环顾四周,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是说好了只是秘境……”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
“老头?”程洛岑不免有点担心地唤了一声。
从跃入秘境之门,再睁开眼后,他便站在了一座城门面前。
城门上没有字,厚重大门更是紧闭,抬头去看,城门之上,有无数闪着寒光的箭矢层层叠叠递出,有人哭喊着砸着厚重大门,尖叫着让官兵开门,让自己进去,然而却并无任何回应。
回应他们的,只有沉默与冰冷的箭矢。
日头正盛,天色却倏然黯淡了下来。
程洛岑若有所感,将手放在了将阑剑上。
许是他的这个动作提醒了老头残魂,他倏然开口,声音好似苍老了许多:“是我的因果连累了你。”
“我入秘境,与你又有什么关系?”程洛岑微微拧眉。
“小子,我是不是从未与你说过,我是怎么死的。”老头残魂惨笑一声:“你身后这城,名为南陵。你脚下这地,便是我埋骨之处。”
程洛岑握剑的手一顿。
他觉得南陵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城门砸不开,许多人好似终于认识到了城内人的残酷,便也绝了这条心,有人试图想要爬墙而上,却很快就有石头从高墙滚落,竟是硬生生将那人逼退下去,再发出一声坠地的闷响和惨叫。
天无绝人之路,人却要为人铺就一条绝人之路。
于是人群慢慢站起身来,再聚集在一起,有剑的人握剑,无剑的人便去寻找石头、树干,一切或许能够伤人的东西都被利用起来,便是孩童们也都抹去了眼泪,握紧了手中或许可笑的武器。
“甲子之战,南陵闭城,数千百姓散修无法入城。散修本可四散逃亡,然如此灾难当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是以八百三十六名散修无一人退,与妖域大军鏖战十八时辰,硬是拖到了五派三道驰援,护得三千流亡百姓入城。”老头一字一句,怆然沙哑。
随着他的声音,便见聚集的人群中,有越来越多佩剑的人走了出来,有人尚自年幼,显然才刚刚引气入体,也有少年少女明明握剑的手还在颤抖,却站在了妇孺面前,铮然出剑。
地面有轰隆之声响起,喧嚣起。
“你进入的,根本不是普通的秘境,而是历史投影。”老头的眼神在某处微顿,再似是被烫到了一般移开,再看向远方轰鸣尽头:“你手握我的剑,身上沾染着我的因果,所以被带到了这一隅的投影之中。要在这里活一个月……”
人群微动,有背着重剑的少女风尘仆仆,好似寻了许多人,走了很多路,终于到了他的面前,再冲他一笑,旋身站在他身侧,再解下了身上的重剑。
老头看着远方尘埃漫天,终于一如自己记忆中一般滚滚席卷而来,突地嘶声大笑起来:“我不信天要亡我两次,小子,这一次,我要和你一起……活下去!”
……
“活下去。”易醉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少年已经满脸血污,他的声音显然有些颤抖,攥着符的手上也早已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又或者是其他人抑或妖的血。
漫天都是杀气剑意,怪石嶙峋,烈土焦黑,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手中黑色沉默的剑却好似认出了什么,愈发灼热了起来。
地面轰然,易醉猛地抽剑,却竟然挥了个空,不知是何妖物竟然如此灵敏,旋身躲开了他的这一击!
易醉何曾见过面前这样如阿鼻地狱的一幕,他被血污冲到反胃恶心,牙齿微颤,手下却不停,数张雷符转瞬便轰然而下!
一剑劈不到你,一道雷符击不中你,那么千百道呢?千百剑呢?!
易醉发狠咬牙,方才还在他周围的那些并不相识的人影已经有许多倒下,他也分不清这些到底是秘境中人,还是与他一般五派三道的弟子,但无论是什么,却都是被这凶狠残暴的妖所杀。
他又掏出一沓雷符,手中灵火闪烁,就要将这一片彻底点燃。
却有剑气一闪而过,一只大手倏然按住了他的手。
一道声音带着些轻佻地响了起来:“你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哪有像你这样扔符的?就这么只妖,用得着这么多符抬举它吗?”
易醉才要张口反驳关你屁事,侧头的同时,却整个人都顿住了。
那人似是没有感到他的异常,只带了些疲惫却依然洒然地一笑:“小子,看好了,妖要这样杀。”
一剑纵横,空气中划过璀璨剑光,再有剑身没入什么的闷响传来,旋即,更新鲜的腥味迸裂在空气中。
易醉却好似什么也没有闻见,他只怔然看着那人。
剑意是紫渊峰的四圣剑。
剑是……一柄平平无奇的黑剑。
第116章 醉别西楼醒不记。
长风吹过, 剑意如渊如山,那道身影轻松杀了那只妖,却也好似并不是表面那么轻松, 落地后,很是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再重新直起身子,脸上重新有了一派轻松之色。
易醉呼吸微顿, 他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将手中黑剑塞入芥子袋中,再随便取了一柄剑出来握在手里。
他有些不敢看, 却分明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剑影人影。
他的手在抖, 整个人也在抖,但等到那人再回来时,易醉的神色却已经恢复了一派轻松, 甚至还有心思插科打诨地夸了一句:“嚯,你这一剑可真是厉害。”
穿着纯色网服的青年剑眉星目, 神色飞扬,他笑吟吟看着易醉:“那你想学吗?”
易醉一愣:“可……这不是紫渊峰的不传之秘吗?”
青年却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什么不传之秘, 你我都终将一死, 不是今日, 便是明日,临死前难道还不允许人挥一挥别人的剑了?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能知道我教了你?”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易醉, 有些恶劣地呲牙一笑:“死人总是最能保守秘密。”
――他将生死这样轻松随意地挂在嘴边,好似言语之间谈及的并非自己。
可也或许他所说正是自己, 所以才能如此肆意而毫无对生命的敬意。
易醉握住手中剑,指节微微发白,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你难道……”
“不错。”青年随意挽了个剑花,再笔直指向前方。
前方血海刀山,有庞大身影于火光之中闪烁,再有修士身影渺小却试图撼山,剑光如梭,有庞然倒地的刹那,似是摇曳撕开了火光,于是这一眼看去,便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好似有更浩瀚的存在。
“我要去杀了那个大妖将。”青年微微一笑,说得很是随意,好似这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大妖将不死,这一战,恐难平息。”
易醉看着他剑所指的方向,眼神与心同时微微颤抖。
他想说你不要去,你会死在那里。
他也自私地想说,这里有这么多修士,其中不乏修为更盛于你的人,为什么你要去逞这个英雄,为什么……一定要是你。
但他看着青年剑光纵横的眸子,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没有见过他,却知道他既然决定了要去,那便一定会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回,也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便是如此一去不回。
易醉心中被巨大的酸涩紧攥,他觉得眼眶有些涩然,悄悄用力眨了眨,然后扬了扬下巴,再露出粲然笑意:“好啊,那你教我剑,我便与你同去。”
青年回头看了他半晌,扬了扬眉,凑过来,抬手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好啊!小道友,我叫易痕,你呢?”
易醉明明知道此处是秘境,但对方这样搂着自己肩膀时,他便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体温,感受对方这样凑过来时,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他有点僵硬,却尽量保持自若,似是随口般问道:“是剑痕的痕吗?”
易痕哈哈大笑几声:“谁要做剑痕的痕,我这是酒痕的痕。衣上酒痕诗里字,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你记错了。”易醉却哑声道:“是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是吗?”易痕侧头看他:“瞧我这记性,总是这么糟糕。说来惭愧,我连我儿子出生的日子都忘了,去迟了一天,我家那一位脾气实在大得很,硬是把我轰出了门,所以到现在,我都还没见过他一面。”
他神色有些黯然,却又很快一扫眉间郁郁:“不过也好,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不见也就不见了,徒增想念。据说现在小孩子都聪明得很,万一我死了,他哇哇大哭起来,恐怕要惹得我那位道侣烦躁,说不定还会打他屁股,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