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就已经渐渐冷了下来,还有些微不可闻的失落,容卿对李绩的情绪变化很敏感,只是没听出他的失落来。
“陛下是今晨封四哥为景王的吗?”容卿感觉这其中一定藏有什么深意,毕竟李绩近来并没有什么功绩,突然封王,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那三哥呢?”
李绩本是要回答她前面那句问话,听见后面紧跟着问出来的话后手心一紧,他握紧了茶杯,冷不丁地往旁边桌子上一搁,杯底砸出个不大不小的声音。
容卿身子一顿。
“楚王。”
他生硬地吐出两个字,显然气有些不顺。
容卿听见那两个字后恍然大悟,明白李绩为什么突然生气了,楚地相对景地来说,距离安阳更近些,且民风纯补百姓富庶,是个皇子们抢破头的好去处,两厢一对比,自然是楚王比景王更好。
四哥自来就跟三哥不和,处处想比过一头,眼下被压住了,心中不好受也是有迹可循的。
容卿抿了抿嘴,想着该怎么安慰安慰他:“三哥稍长你一些,封楚王也是应该,看样子,陛下是觉得太子哥哥如今太过锋芒毕露了,想要扶持两个弟弟制衡一下,封号听着是好听,但却相当于在你们头上悬了把刀,现在就把你们推到太子对面,对四哥来说并不好。”
一盆凉水浇了下来。
李绩心头一堵,已经忘了自己兴致冲冲地赶过来告诉她这一个好消息是为了什么。
偏偏她还要提到李缜。
李绩忽然站起身,似乎不愿意再多留了,抬脚就要走。
“四哥!”容卿却急声叫住了他,李绩步子一顿,心里松快些,转过头看去,脸上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漠。
“怎么?”
容卿走过去,低眉想了想,似乎有些犹豫该怎么开口。
“你想说什么?”
容卿纠结开口,说
的却完全是另一件事:“昨日,徐亥不是进献了一个美人吗,今日封了充容了,我远远地看了一眼,你有没有觉得,她和皇姑母有些像?”
李绩的双眼渐渐沉下去,他点了点头:“是又如何?”
容卿没说话,只是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忽忽悠悠不上不下,总也落不到实处,身后像是有怪物追赶着,让她不敢回头去看。
她忽然抬起头:“四哥打算什么时候兑现诺言?”她语气有些急迫。
李绩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件事情,可是观她神色,也没有寻常女子提到嫁娶时该有的羞赧和憧憬,反而更多的是担忧和害怕。
卓闵君一开始找到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在容卿心中的定位,靠山,是一个能倚仗和依靠的存在,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吗?
李绩紧了紧眉,刚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紧接着就听到了一声掐着嗓音高声喊出的话。
“皇上驾到!”
听声音,已经就在不远处了!
容卿骤然瞪大了眼睛,转头看着李绩,谁也没想到这么晚了陛下居然会过来。
皇宫之内过了亥时二刻有卫禁,就不允许再有人走动了,除了皇上有那样的权利,要是让他看到两人共处一室,李绩一定会被训斥。
而且还不知道李崇演会不会多想,这才是最麻烦的。
容卿先反应过来,她拉着李绩的胳膊,将他往檀木衣柜里塞,刚刚关上柜门的时候,殿门就被人推开了,青黛的声音有些紧张。
“县主可能睡下了,奴婢这就去看看。”
“不用了,朕看着这里点着灯。”李崇演的声音由远及近,几个呼吸的时间,容卿就看到水晶帘后出现一道黄色的身影。
她偷偷呼出一口气,将心中的慌张抹平,强自镇定地迎上去,福身给那人行礼:“陛下。”
昏黄的烛光透过柜门的缝隙照进来,在李绩的身上画了一道金灿灿的线,寻光望去,正好能看到他父皇那张脸。
“朕就知道你还没睡,”李崇演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到桌案上的一沓沓纸上,“在练字?”
说着,拿起一张在手上认真地看了看。
“是,有些睡不着,就下床来练练字,想着写累了就能睡着了。”
容卿低头回答着,手却不自觉地搅紧,心中莫名地有种不好的预感,昨日宫中才刚进了一个美人,依李崇演的性子,现在应该深陷温柔乡才是,怎么会突然跑到她这来呢?
她不敢往深处想!
李崇演脸色忽明忽暗,在烛光映照下,竟然有些看不分明,神情更无处琢磨,他看着低垂着头的容卿,眼睛半眯,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另一抹身影。
“你们都退下吧。”他轻声道。
容卿一怔,回头看了青黛一眼,她当然不想和李崇演单独相对,可是皇命难违,青黛没办法当做没听见。
其他跟着进来的宫人都已经躬身应是,悄悄后撤脚步要退下了,青黛还维持着那个动作。
李崇演脸色沉了下来:“朕说退下,没听到吗?”
他们这个陛下喜怒无常,打杀一个奴婢往往是一句话的事,容卿不想青黛惹怒眼前的人,只好给她使眼色,让她先出去。
青黛无法,最终也只能退了下去。
屋中一下少了许多人,变得呼吸可闻,容卿挂心着屋里头的另外一个人,总害怕那边发出什么声响惊动李崇演,因此有些心不在焉。
就听李崇演忽然道:“明年,你就及笄了吧。”
容卿猛地回过神来,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又慢慢低下头去:“是……”
心里却在问为什么会忽然提到了她及笄的事。
李崇演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涌动出一股火热,心像是被火燎着,有些发痒,痒得他难受。
虽然她尚未脱去一身稚气,身子骨也没完全长开,却依然能看出她已有几分那人的味道。可是又不完全是相像,眼前的人快要出落得亭亭玉立,眼中是汤出水一般的清澈透亮,涉世未深的模样重又让他心中燃起火苗。
他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却给他留下了一个更好的她。
若不是贺充容提醒,他差点就忘了,何必去找那些粗糙的劣质品呢?眼前就有一个快要被打磨好,青出于蓝又胜于蓝的代替品。
容卿即便是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射过来的视线有多火热,情不自禁地,她向后慢慢撤了一步。
李崇演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漫起诡异的笑容,身子向前凑去:“朕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你跟你皇姑母,长得如此相像?”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声音像恶魔一样萦绕在容卿耳边挥之不去,她下意识向后躲,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直到后背抵住了柜门壁。
她退无可退。
仅仅隔了一道木板,却好像是这世间最尖硬的壁垒。
李绩看着外面逐渐靠近的父皇,手狠狠攥紧了衣袖,似乎在压抑着心中冲动。
“皇姑母天姿卓然,我不敢比拟,姑父若真的思念皇姑母,不用在我身上寻找皇姑母的影子,不如去赫陵看看,她一定很想你!”容卿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突然换了个称呼,是想让他记起两个人的身份。
可对那个早已将仁义礼智丢弃的衣冠禽兽来说,仅仅“姑父”两个字并不能唤醒什么良知。
李崇演笑得更夸张了,他走到容卿面前,像端详猎物一般看着她:“朕知道你懂朕的意思了,不如认真考虑考虑。你皇姑母身死,卓家也已衰败,朕后宫里还空着一个后位,你不想延续卓家的荣光吗……你成为朕的皇后,朕或许还能网开一面。”
他故意顿了一顿。
“比如,等抓到你那个潜逃在外的哥哥后,留他一命。”
容卿猛然抬起头!
第12章 、皇后第十二课。(捉虫)
容卿抬头,双眼瞬间通红,除了无休止的悲伤绝望,更多的是满腔怒意和憎恨。
憎恨,是能让人忘却所有而甘愿撞个鱼死网破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她宁可在这里同他玉石俱焚,也不愿被他的淫/欲污浊!
但他以大哥的性命做胁。
那是她在这世上仅活的,唯一一个亲人。
只此一击,偏偏直中心脉。
“朕前些日子刚得到传报,听说你大哥原来一直没离开越州,朕已下令戒严封城,派玉麟军精锐亲去捉拿,只要你大哥活着一天,被抓到只是时间问题。”
李崇演停在她身前不足三寸的位置,满面的眷恋惆怅,还以为这是自己给卓家留下的最后恩宠,语气中竟然还隐隐得意:“榭儿这个孩子,自小就志向宏达,吃得住苦静得下心,才会自请去越州军营里历练,朕实则很欣赏这个侄儿,只要你从了朕,朕将王爵归还给榭儿,卓家起复,继续匡扶大盛江山,绵延耀世荣光,这难道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他洋洋洒洒地说着,说到动情时还张开双臂,眼中却闪着贪婪的光,贪念逝去不再的容颜,也贪念眼前光鲜亮丽的玉人,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太诱人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有她……
容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身前的人,眼眶中盛着的泪不坠,微阖的双唇不住颤抖,纵使知道李崇演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是个冷血狠辣的魔鬼,是个令人作呕的禽兽,原以为,起码他对姑母的爱或许还是真的。
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一个人,内心究竟可以腐烂到何种境地,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容卿被逼仄到角落里,举步维艰,抬头便见梁上剑,脚下利刃冷如锋,背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刀山火海,而她独独一人,竟不知该向哪边逃跑。
时正值人微言轻之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崇演看她横着脖颈却一句话也不说,眼中的抵触和怨恨却能辨得分明的模样,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快感来,她越是这样不说话,他就越兴奋。
李崇演再次向前走了一步:“朕知道你不愿意,
但是你别无选择,朕在皇宫里是天,你坚如磐石,奈何过得了天去吗?”
他慢慢伸出手,似乎要抚上她的脸,白瓷一样的肌肤,凝脂如玉,而亲眼瞧着猎物在临死之前挣扎才是更让他享受的,容卿下意识偏过头,身子紧紧地贴着柜壁,手指扣着其上雕刻的繁复花纹,双眼紧闭。
她看不到后面藏匿在黑暗里的人是何神情,即便对她没有一点她期待的感情,单就她唤了他九年的“四哥”,能不能拽她脱离这火坑,能不能带她摆脱这梦魇呢?
她等着。
而黑暗中窥伺的双眼也在等。
就在李崇演的手快要触碰到那吹弹可破的脸颊时,心欲坠落摔碎的容卿忽然听到殿门被人重重敲响,那即将落下的手微微一蜷,回头之际,充满慌张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陛下!陛下!不好了!贵妃娘娘在寝殿晕倒了,太医说情况很不好!”
说话的人是常跟在李崇演身边深得宠信的张成,如不是真实情况是不会故意来打搅陛下好事的,听他那语气,陆贵妃那里是真的很紧急。
“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呢……”李崇演欲望褪去,嘴中嗫嚅一句,陆宛瑜能当得贵妃之位,在他心上自然是有一份重量的,已经快要绽放的花儿等一等再采也无妨,他轻易做出决断,转身便要离开。
他转身的那一刻,容卿犹如重新活过来一遍似的,瘫软地靠在柜子边上,找回了呼吸,却只想大哭一场。
李崇演离开的脚步忽地顿住,转过身看着如释重负的容卿,冷冷地看着她道:“朕给你一段时间考虑,什么时候考虑清楚了,什么时候来昭和殿寻朕,但也别考虑地太久,不然你大哥的性命就不好说了!”
最后一句话他加重了力道,说完之后轻笑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容卿慢慢滑落,跌坐在地上,心中却一点劫后余生的喜悦都没有,李崇演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就是在提点她,他可以允她一点容忍,但终究结局都一样,如今两条性命被绑在一起,她是不是连死都不能轻易去死了?
青黛紧跟着跑进来,看到容卿脸上满是泪痕,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心中又惊又怕,就在她心急着快到赶过去的时候,
容卿左边的柜门吱吖一声被推开,然后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黑靴踏上红艳艳的毡毯上,一身暗沉青鸦色锦衣一尘不染,他静静地从里面走出来,好像不甚意外,本该如此一样,可青黛自下而上震惊不已地看过去,见到他那一双淬火炼过的黑瞳时,只觉得全身一震,僵在那处,一动不敢动。
好像只有极怒极冷的眼神会那般震慑人心。
容卿却没有去看他,只是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没有意识地抬手擦去脸上眼泪。
李绩喉结上下一动,袖中的双手攥了攥拳头,又忽地放开,他转身半蹲下去,看着容卿怔然望着前方的脸。
“卿儿。”他轻唤一声,声音有些嘶哑。
他好久不曾这样叫过她。
容卿好像找到一丝神魂来,她慢慢扭过头,看了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忽然向后吸了口气,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重的颤抖,她问他:“我能不能杀了他?”
能不能杀了他。
李绩眉头微动,然后慢慢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当将她整个身子拥入怀中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像是扎入了一根刺,疼痛难当,他情不自禁地加重了力道,将她紧紧抱住,仿若要揉进骨血。
青黛转过身去。
“别怕,一切交给我。”李绩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好像是在哄她。
容卿感觉耳边犹有热风,怀抱温暖而坚实,他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清香,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能抚平人心上所有不安和恐惧。
但她并没有因为这一刻的温存而失去所有理智。
“那我怎么办?”她问。
她曾以为她留在宫中可以安静地蛰伏在角落里,等待最好的时机,让那些伤害过她皇姑母的人,让那些把卓家置于死地的人都付出应得的代价,但她没想到在这之前,她成为别人伺机逮捕的猎物了。
而她尚未成长出可护得自己的羽毛来。
李绩慢慢放开了她,两眼直视着她:“暂时什么都不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