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做不了什么。”他又加了一句。
容卿昂着头,两手抓着他的手臂,期待看到他指出一条柳暗花明的路,可是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却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
李绩忽然站起身,神色
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便走。
容卿看着他的背影,想要喊一声四哥,可是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书上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方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书上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不过就是她四哥这么一句“什么都不要做”罢了。
是让她忍。
那忍的底线又在哪呢?
青黛看到李绩离开了,赶紧过去扶住容卿的双肩看了看:“县主,你没事吧?陛下没有伤害你吧?”
容卿一身狼狈,神色犹有后怕,却好像渐渐冷静下来了,她看了看青黛,压低了嗓音,郑重其事地看着她:“我为什么不能杀了陛下?”
青黛一怔。
容卿却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不是不能杀了他,只要有一个可以得手的机会,只是他死了,或许只对我一人而言是好事。”
“所以,才叫我忍啊……”她长音拖出,似乎带了些了然,又有些心寒。
——
李绩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大殿中灯火熄灭,一片黑暗,他却健步如常,直到走到床榻旁边,他忽然停住身子,良久都没动作。
“别藏了。”半晌后,他沉声道。
帘子后面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他从阴影中走出来,在照射进来的月色下显出半个身子,青衫落拓,手中执扇,只那张脸看不分明,他站在李绩身后行了一礼。
“殿下终于回来了,臣等了很久。”
李绩头也不回,语气听不出喜怒。
“燕州有消息了?”
“是。”
“怎么说。”
“小王爷同意了。”
李绩这才转过身去,本要开口问话,却听那人继续道:“只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那人抬起头来,郑重说道:“他要,名正言顺。”
李绩皱了皱眉,突然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话中满含杀意:“若我想要造反呢?”
那人神色一怔,随即面色阴沉下来,已带了一抹不快:“殿下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他向前一步,紧紧盯着李绩的脸,眼中满是审视,李绩一言不发,二人四目相对,过后,那人忽然冷笑一声:“殿下方才是去见永安县主去了吧。”
见李绩不做回答,他便全当自己猜
对了,左右来回踱步,边走边道:“我观殿下神色,似乎在压抑怒火,还隐有压抑不住之势,殿下刚去见了永安县主,可推测与她有关,方才殿下未经大脑便说出冲动的话,‘造反’二字,针对的是陛下,串起来一想,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殿下是想冲冠一怒为红颜吗?”那人笑得灿然,语气却暗含讥讽。
李绩蹙眉看他,声音暗沉:“你僭越了。”
那人赶紧低下头颅来:“臣如有冒犯,甘愿受罚,只是臣不得不提醒殿下,眼下一切事情都顺着我们期望的发展,时机就在眼前,殿下切不可为不必计较的得失而打破眼前局面,小不忍则乱大谋,殿下三思。”
他态度诚恳,推心置腹,言有所指,却又保留李绩的脸面不去戳破。
他其实是在说,殿下不必为了那个卓家小娘子冒险,而置从前所有的努力白费。
李绩看着他低垂下的头顶,眼中情绪翻涌,后又归于平静。
“我知道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叹息道,随即神色恢复如常。
“父皇最近在重整军巡营和玉麟军,之前军巡营一直是由卓启明负责,加上玉麟军里不少将领都曾追随过卓家人,所以父皇必定不会放心。”
“徐大人一定会趁着这个机会,让自己的人分散在两军之中,玉麟军和军巡营,一个护卫皇城,一个守卫京城,将这两军握在手上,就是要起事的时机了。”
李绩冷笑一声:“但父皇一定不会把此事交给徐亥的,他还没那么傻。”
“听说三河节度使沈和光回京了。”那人忽然说了一句。
“走了一个卓启明,来了一个沈和光。”李绩轻念叨一句,此时已慢慢冷静下来,不再心怀冲动。
人要确保万无一失,首先不能失去理智和理性。坚定不移地按照预先计划好的道路走,是接近成功最稳妥的办法。
要先能稳住自己,才能护得住别人。
那人见李绩不再满身戾气,也慢慢扬起嘴角:“那现在,咱们就是要坐山观虎斗,做那个等待螳螂捕蝉的黄雀了?”
第13章 、皇后第十三课。
阁安殿大门紧闭,宫人们站在门口值守,都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垂花门那边突然闪过一道身影,穿着草青色齐胸襦裙的女子跨过门槛,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行下台阶,快步走到门前。
宫人们见是她,纷纷让开一条路,青黛直直走过去,到门边上,轻轻敲了敲,贴着门壁道:“县主,是奴婢——”
她说完便静静等候着,不一会儿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门栓被拿下后,门被慢慢推开。
而后露出半张疑神疑鬼的脸,看到是青黛,她才松了口气。
青黛低了低身,走进去后又将殿门关紧,把门栓重新插了回去,一边转身一边道:“奴婢出去打探了消息,贵妃娘娘不知是病了还是怎么的,在凤宵宫突然昏倒,太医院的院使们都说不出原因,诊治了一夜也束手无色,今日一早,贵妃娘娘忽然醒过来了,只是……”
容卿看出她眼中迟疑,也跟着被勾起了好奇心:“只是什么?”
青黛凑近一些,低头在她耳边煞有介事地道:“说是贵妃娘娘癔症了,不识人不识物,连陛下去看她也毫无反应,现在宫中都传贵妃娘娘是撞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容卿眼色深深,心中思量着青黛说的话。
她不信鬼神,不拜神佛,自然不觉得陆贵妃真的是外面传的这样,之所以让青黛去打听,实在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巧合,若不是陆贵妃,她现在还不知道会被李崇演折磨成什么样。
但她自问和陆贵妃关系并不亲密,如果晕倒是假装的,陆贵妃不必要冒着风险帮助她,那一定是有别的原因在。
容卿满腹心事,因为李崇演的关系,昨夜整夜都没有睡好,此时眼下青黑一片,神色有些憔悴,她转身心不在焉地向床边走去,边思虑着这其中是不是有她暂时没想到的事。
却不想,被一声敲门声打断。
犹如惊弓之鸟似的,容卿吓得一哆嗦,再紧张地去看青黛时,惊恐的双眼瞪得圆圆的,手下意识放在胸前。
从昨日开始,她就像绷着的一根弦,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堪重负就会断开。
青黛喊了一声:“是
谁?”
外面传来恭敬的声音。
“是陛下身边的张公公。”
容卿一下抓住青黛的手,听见有关那人的话,都会呼吸不畅,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青黛一看她这副模样,便要推开她的手:“县主在这里,奴婢去看看——”
“不用!”
容卿忽地伸手打断她,她还是握着青黛的手腕,低头顺了好一会儿呼吸,才松开她的手抬起头来,眼中是重新整理好的冷静,尽管视线还是躲躲闪闪。
“我去。”她下定决心,转身行至殿门前,深呼一口气,将门栓拿下,青黛跟在她后面,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门开后,就见本是背对着她们的张成也闻声转过身来,他手中拿着拂尘,笑得脸上都是褶子,白白的面孔毫无血色,看着有些瘆人。
但所幸,只有他一个人在。
“张公公有什么事?”容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些。
张成踮着脚走过来,先给她行了一礼,然后从袖口中拿出一枚菱状敕令金牌来,端在手上呈上去。
容卿没接手,只是瞥了一眼。
张成才道:“陛下昨日走得急,忘了昭和殿寻常人是不得入内的,县主拿着这块令牌,不管是昭和殿还是承乾殿都可自由出入,陛下让杂家告诉县主,县主无论什么时候想通了,都可以直接去寻陛下。”
他说话的时候也一直低着头,维持着举手的动作,待他说完后,却长时间没有动静,张成顿了顿身子,微微抬头看过去,就见那个小姑娘紧紧盯着令牌,两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县主,接着吧!”张成提醒一声,声音高昂。
容卿一激灵,回过神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张成。
李崇演不会放过她,这是她一整夜里不断说服自己的事,当下逼迫接踵而来,容卿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她接下令牌,转而放到自己袖子里:“有劳公公了。”
张成跟在李崇演身边十数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也知道眼前人面临的是什么局面,他无心看人家笑话,也没有泛滥的同情心,办好自己的事,他就要走了。
谁知道告退转身之后,却被容卿一下叫住。
“张公公留步。”
张成停脚,有些诧异地回头去看她
。
容卿迈下台阶,走到他跟前。
“有件事我很好奇……昨日张公公来传贵妃娘娘晕倒的事,将陛下叫走。你随圣驾一直都跟在陛下身边,也应当守在阁安殿外才对,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娘娘晕倒的呢?”
她声音清脆,落字如珠,张成顿了顿,抬头多看了她一眼,老实说,一个十三岁的丫头,再怎么沉稳,遇到这样的事不哭个三天三夜都稀奇,但他今日瞧着她的模样,似乎已经接受这事实了。
张成敛起神色,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身,隐去心中所想,回答道:“是楚王殿下派人来告诉杂家的。”
容卿恍惚了一下子,才想起楚王是谁。
昨日里跟四哥一起被封了王,如今已是风光无两的楚王殿下。
容卿后退一步,双眸沉浸在思绪里,无视张成的存在,她慢慢转身进了大殿里。
张成看着她背影,摇了摇头也离开了。
青黛能明显感觉到县主在和张成说完话后神情有些不对劲,她紧跟着走了进去,将殿门关好后,刚刚行至容卿身后,后者便猛地停住脚步,骤然转过身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怎么了县主!”
“青黛,你觉得,在昨日之前,陛下每次来阁安殿时,心里可揣着过那等不堪的想法?”
青黛一怔,随后认真地思考起来,然后摇了摇头。
容卿低下头沉思,两眼看着脚上踏着的毡毯,好像要将那玩意看出一个洞来。
良久后,她忽然抬头,越过青黛,直直地向殿门口走去。
“去凤宵宫!”
赶着散朝之前到了凤宵宫,害怕遇见不想看到的人,她一路上脚步加快,到宫门前时脸上已经起了薄汗,被微风一吹,顿时感觉脑中清醒了不少。
凤宵宫外面多了许多穿着道袍的人。
李崇演从而立之后就沉迷修仙炼丹,宫中还为此建了一个道观,名为昊天殿,都传贵妃娘娘是因为撞邪了才得了怪病,宫门前多了这么些道人驱邪也不奇怪。
容卿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遣人去通秉后,便在偏殿里等着,她站在门前,能看到那边还有太医在候着,陆贵妃的情形应是并没有得到缓解。
她其实多半见不到陆贵妃。
容卿绞着手指,目光在
正殿那边流连,却又好像不是在期待着进去,而是想着另外一个人。
“你想要见我?”
蓦地,她身后传来一声温和的声音,潺潺流水淌在心上,容卿脊背一僵,慢慢转过身来,就看到李缜戴着鸭卵青玉冠,身穿黛紫深衣立在她身前,唇角微微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青黛也不知李缜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随即赶紧去关殿门。
李缜的声音又出来:“不必太过谨慎,这里不会有人来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看着容卿,脸上漾出温和笑意,又问了一遍:“你找我?”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不需要过多的解释。
容卿的确是来找他的,她不用明说,那个心思缜密,细小甚微的人也能领会到,从而前来找她。但是他越能领会到,她心中就会越觉得害怕。
“贵妃娘娘是真的生病了吗?”容卿单刀直入,毫不避讳地问出心中所惑,但那眼神中却藏着一丝笃定。
李缜看着她,没有丝毫隐瞒地摇了摇头:“没有。”
“这么说,贵妃娘娘的‘病’,是挑时候才得的吗?”
“是。”
“挑昨日这个时候,是因为我吗?”
李缜有一瞬的沉默,过后他继续点了点头:“是。”
容卿抓紧了袖口,喉咙干涩发痒,有些话抵在口舌之上,难以顺利说出来,她微微踏前一步,小小的身量在李缜身前显得过于玲珑,但她昂着头,一双眼睛却逼得人挪不开身去。
“这么说,三哥是知道昨日陛下的来意了。”
最后一问,是笃定的语气,尽管心中不太敢相信,或者说她不愿意相信,但唯有此答案能解。张成的通秉来得那么准时,那么恰到好处,若是没有一个未卜先知的,或是一切尽在掌中的人,是没可能及时将她从困境里救出的。
李缜看着她,淡然的笑容下,隐隐闪过一丝不忍。
“是。”他还是这样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对她一句谎话都没有,容卿那满腔的怒意,逐渐化为无法排解的怨气,然后失了力气一般,她瘫下肩膀,已没了和李缜继续对峙的兴致。
“是新封的贺充容在陛下耳边吹的风吧,贺氏又是徐亥塞进宫的人,如果是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