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自我修养——越十方
时间:2021-05-18 10:07:54

  容卿没理会身后的青黛,只想快些阻拦她心中预想会发生的事,等她看到饭桌旁坐着的皇姑母和四哥有些惊异地看向这边时,才后知后觉地骤然停下脚步,目光一下子撞上那道幽沉的双眸,她左手慢慢覆上胳膊,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心中悄然复苏的火焰升腾而起,撩拨得她整张脸烧得痛痒。
  李绩半偏着身子看着她,笔挺修长的身子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荣和克制,那一双古井不波的眼睛几乎让她无所遁形。
  容卿掐了一下自己臂弯上的软肉。
  她不能这么不清醒。
  “卿儿?你怎么就这样跑过来了?”卓闵君像是没发现她异常一般,眼中满是震惊之色,随后又褪去,无奈地笑了笑,“是饿极了?也是,不饿极了你是不会醒的。”
  容卿垂下眼,不再向后闪躲,在灼灼视线下抬步向前,秉承着一贯的礼数,她福了福身。
  “皇姑母。”
  “……四哥。”
  李绩只是轻“嗯”一声,便收回视线,未将注意放在她身上分毫。
  容卿却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
  卓闵君招呼她坐过去:“饭还是热的,有你喜欢吃的奶油灯香酥。”
  说罢又示意青黛端来漱口水,给上了银筷,全跟李绩没有在这时一样。
  卓闵君神色不见异常,容卿便不知先前两人说了什么,越是不知就越好奇,吃下几口奶油灯香酥,她去够离她有些远的玉饺,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皇姑母方才与四哥说什么呢,还躲着卿儿不让卿儿听?”
  这般埋怨的语气,倒真像小姑娘家使小性子一般。
  李绩剑眉轻抬,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卓闵君笑着替她蹭了蹭嘴角沾着的渣滓:“是你睡不醒,怎么要怪我们避着你了?”
  她将容卿散落到肩前的乌发撩至耳后,突然认真地看着她,温柔且小心地动作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可她这样笑着,容卿越发觉得心中发慌。
  “再有一年,我们卿儿也长成大姑娘了,”卓闵君话锋转得生硬,就像早早准备好了这句话一样,说完之后她转过头,看了看对面敛眉不做声的李绩,“绩儿觉得我们卿儿怎
  么样?”
  容卿喉中一哽,来不及去看李绩的反应,急急地拉住卓闵君的袖子。
  然后紧接着是凳子腿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眨眼间,李绩已经离开了座位站起身了。
  “母后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儿臣就先行告退了。”他恭敬地低首躬身,声音没有起伏,也不在意他说出这句话后旁人会是何神情。
  卓闵君的笑却终于挂不住了。
  她缓和神色,轻声道:“绩儿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儿臣明白,”李绩打断了她的话,四个字斩钉截铁,不留一丝余地,“父皇曾言,卿儿妹妹是要许配给皇兄的,儿臣不敢肖想,母后这话,今日说今日了吧,儿臣权当做没听过。”
  “李绩!”卓闵君拍了下桌子,已然气得七窍生烟。再怎样好的性子,也耐不住眼前人如此冷淡漠视,况且这还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
  “姑母,”容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拽了拽她的衣袖,“我还在这里,您怎么能当着我的面跟四哥说这些话呢!”
  是女儿家的羞态。
  卓闵君这才清醒过来,自己方才失态,把容卿吓着了,李绩的话如此不留情面,她这侄女面皮薄,恐受不住,忙收回旁的心思。
  “母后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别的心思,你退下吧,”她终于松了口,冲那人处挥挥手,转头看着容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说了,姑母不说了,你快吃吧,啊。”像是哄小孩子一般。
  李绩放下手,看了一眼桌前的两人,似是有一刻的迟疑,却终究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出去。
  容卿低头吃着,如同嚼蜡,她似乎能听到姑母无声的叹息,昨日才跟她提要送她出嫁的事,今日就明里暗里示意李绩求娶她。
  兰惠妃到底跟姑母说了什么?
  “啪!”容卿忽然放下银筷,金属落在玉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站起身,在卓闵君疑惑的目光下急道:“忽然想起,我有事要问四哥!”
  说完她便转身追了出去,卓闵君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没能拦住她,见她跑远了,才想起吩咐青黛:“外面冷,快去给县主拿上披风!”
  李绩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走也是一个人,他挨着墙根,半扇身子落在阴影里,
  踩在雪地上的脚印一个深一个浅,因为心中想着事,脚步慢许多。
  过不久他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此时他还没走出凤翔宫去。
  李绩转过身,看到身穿素服的女子着急地追过来,临到近前,两手撑着膝盖呵了几口气,复又仰起头,露出那张精致绝伦的鹅蛋脸,两眼闪着光,将白日阳光映照下的雪色都比下去几分。
  他却皱起了眉头。
  “你……出来做什么?”
  那几步路竟跑出了汗,此时被风一吹她才觉寒冷,容卿直起身,像往常那样抱住手臂,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却不见惧色,亦不见方才宫里时小女儿家的羞态。
  “四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开口便道。
  李绩看她面色冷静,完全像是另一个人似的,微微眯了眯眼。
  “你成日这般做戏,难道不觉得累吗?”
  容卿有一瞬地愣怔。
  李绩不等她说话,自己轻声笑了笑,忽然转头看向远处的朱红宫墙:“也是,在这深宫里长大的,又有几个是单纯无瑕的。”
  被丢到这里的人,或丢掉良知,或丢掉性命,即便是小孩子,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童真和单纯,人总是会被迫变得成熟。
  容卿好像听懂了李绩的话。
  她父亲是汝阳王的次子,名唤卓启昭,卓启昭自出生后便一直身子虚弱,素有顽疾,后来娶的妻子倒是爽利健朗,夫妻两个感情甚笃,也度过了一段温馨甜蜜的日子,只是好景不长,卓启昭终究没抵抗了天命,留下妻子和一双儿女去了。
  说来也奇怪,一直健康无灾的妻子连氏在卓启昭死后也害了大病,冥冥之中像是有人要拉她离开似的,连氏身子每况愈下,很快就失了生机,临死之前拉着容卿的小手,一直哭着说“对不起”。
  皇姑母怜惜她父母双亡,便将她抱进了宫,大哥卓承榭则被大伯父卓启明放下膝下教养。
  皇姑母本是一片好心,皇宫这样尊贵无比的地方,谁进来都沾染上荣光,被人捧到手心上,俯瞰那些卑微的人匍匐在尘埃里,她本想她过这样的生活。
  事实却是,叫她看清了这世间最现实最混浊最狼狈的不堪。
  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就此葬送。
  四哥说出这样
  的话,是因为四哥也是这样吗?
  容卿心中想着,却没有问出来。
  “姑母说的话,四哥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出来是因为别的事。”
  不等李绩回话,她着急道:“听说四哥管着玉麟军的换防事宜,我大伯父家的大哥任右玉麟军左司阶,算了算日子,明日他就要到夹城那里轮值了,不知四哥可否让我们见一面?”
  她又顿了一下:“或者,帮我带句话也好。”
  李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冷然:“你想知道外朝的情况?”
  容卿看了他片刻,不加掩饰地道:“祖父去后,家里已有很久没人来宫中看皇姑母了。”
  她言至于此。
  李绩了然地背过手去:“有些事,你问了,也毫无用处。”
  他转身便走:“你现在不见卓家人是最好的。”
  容卿心中一凛,见他就要走了,下意识拉住他手腕,手上力道没收,李绩竟真被她拽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她拉着自己的手,冻得有些发红。
  “四哥是不是知道什么?”容卿脸上的沉静终于崩塌,她焦急地看着他,未注意到自己的失礼。
  李绩刚要说话,一眼瞥到后面青黛急匆匆赶过来,收回视线后,他慢慢将容卿的手拂开。
  “与你无关。”
  看到他转身的背影,容卿觉得心头浇灌了一盖凉水,一颗心正要慢慢沉下的时候,却见他又顿住步子。
  李绩没回头,只是远远飘来了模糊不清的几个字。
  “母后的话,我会考虑的。”
 
 
第3章 、皇后第三课。
  掺着冰粒的冷风把他那句话吹得支离破碎,一股脑灌进了容卿的耳朵里,她不知道自己是听错了音,还是会错了意,混沌的心绪有那么一瞬的停滞。
  她就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四哥的背影。
  四哥这个人,她一直无法琢磨得透彻,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她时而仰头看到越过墙头的一枝春色,却无法猜到对面究竟是盛放还是萧瑟。
  身上忽地一暖,容卿回头,看到青黛正给她披斗篷,口中一下一下呵着热气,认真地给她系颈间的带子:“县主可要仔细自己的身子,这冰天雪地的,穿这么少出来怎么行呢?”
  容卿知道她不指望自己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再偏头去看前方的时候,李绩的影子早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皑皑白雪和朱红宫墙。
  她也不知自己在期望着什么。
  容卿转身走了回去。
  回去后卓闵君并没有多问什么,容卿继续吃未完的早膳时,卓闵君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双眼空洞无神,满怀心事。大殿中静谧无声,殿中侍候的人察觉气氛不对,连大气都不敢出,卓闵君在后宫二十二年,该有的威严还是有的,凤翔宫的侍女太监都怕她,自然没人去触霉头。
  待容卿吃完,用手帕拭嘴的时候,卓闵君好像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扭头深深地看着容卿,眼神从犹豫慢慢变成坚定。
  “青黛,给县主梳妆。”她沉着声音道,语气不似平时那般温和,俨然是命令的口气。
  青黛不敢怠慢,赶紧屈身应声,转身去寝殿中拿妆奁,容卿眼中惊诧,张了张口:“皇姑母……”
  卓闵君轻抬手指,在她脸庞上轻抚,又触之即离:“卿儿,要是当初皇姑母没有将你抱进宫来就好了。”
  她满心满眼里都是后悔和心疼,容卿却很少看到她这样的神情,好像面皮下有另一张脸在嘶吼着绝望一般,可还要忍耐着不露痕迹。
  自欺欺人。
  容卿要张口说话,卓闵君赶在前头转身进了寝殿,青黛拿着妆奁出来为她梳妆,过了不久,卓闵君一身雍容宫装走了出来。
  那是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
  穿的衣服。
  卓闵君带她去了凤宵宫。
  一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头,期间一次头也没回过,几乎是刚走至半路,容卿便知道此行是去往何处了。
  凤宵宫里住着的是曾深受皇帝宠爱的陆贵妃。
  当年李崇演登基,潜邸旧人入宫封妃,除去皇后之位,第二个定下的便是这个陆贵妃,靠得却是李崇演无上的宠爱。
  陆贵妃祖籍在清源郡,父亲为江南节度使,在京中并无根基,她在后宫受宠这么多年,陆家的势力也未曾北移过一寸,能以如此单薄的身世在后宫诸多妃嫔中脱颖而出,可见李崇演有多宠爱她。
  可是在后宫里,越是混的风生水起越容易遭人嫉恨,卓闵君虽为皇后,却时有被贵妃盖过一头的情况,心里又怎能不记恨起来,初时刚入宫的几年,两人没少明争暗斗,即便到如今也势如水火。
  当年卓闵君膝下无子,徐昭仪难产而亡后本是留下一个无主皇子的,却是被陆贵妃抢了先,将那孩子抱到了凤宵宫去,诸如这般的新仇旧恨一桩桩加起来,就是日后到阎王殿里都掰扯不清。后来虽有兰惠妃受宠,新人变旧人,两人还是彼此敌视。
  却不想今日皇姑母盛装打扮竟然是来见陆贵妃的。
  容卿猜出了皇姑母要做什么,可也同样知道她的性子,一旦决定好了的事情,不撞南墙她是不会回头的,便咽下了请她回去的说辞,一路跟她到了凤宵宫。
  早有人去通传,陆贵妃却没有出门相迎,容卿跟着皇姑母进去的时候,一下子就看到坐在贵妃椅上的那个妇人,陆贵妃只比皇姑母小了一岁,身形和面容却都保养得极好,杏眼朱唇,细眉眉尾轻扬,多了几分朝气。
  眼中不见几多恭敬。
  卓闵君脚步微顿,片刻后又继续向前走去,陆贵妃是见着她快要走近了,才把屁股从贵妃椅上抬起头,盈盈上前施了一礼。
  礼数很是敷衍。
  “不知皇后娘娘大驾光临,娘娘来此所为何事?”
  说话也不客气。
  容卿几乎看到卓闵君的眉头狠狠跳了一跳。
  然她又强自将心中不快按捺下去。
  卓闵君喊了平身,侧身走到里面寻了个好位子坐了下去,
  沉声道:“本宫同你们娘娘有要事相商,无关人等都退下吧。”
  凤宵宫里的宫人都齐齐看向陆贵妃,虽然皇后是后宫之主,但他们还没忘记在这凤宵宫里到底应该听谁的。
  陆贵妃淡淡地睇了那些人一眼“退下吧。”
  “是。”宫人们这才悄悄退下。
  待人都走了,陆贵妃甩了下长袖,面无表情地坐到对面,似乎是一眼都不想看到身前的人一样:“皇后娘娘有什么事就快些说吧。”
  容卿扭头看了看皇姑母。
  若是以往,姑母必定早已生气了,别说还给陆贵妃好脸色,现下怕是都要扬手甩耳刮子了,可是卓闵君只是抓紧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僵硬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终究没有发作。
  陆贵妃看了一眼那个身量不高,娇艳欲滴的小姑娘,忽然笑了。
  “皇后娘娘原来是为侄女来的。”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两个相斗十数年的人,竟然也养成了相知的默契,不用多说多问,就知晓了对方的意思。
  卓闵君呼出一口气,倒是省了她许多麻烦,不用多余的解释,可以直接开门见山:“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曾矮下身份来求你什么,今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