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从玉照宫回来后,她面色本就不好,如今更是唇如纸白, 眼中的不甘和伤心越来越浓烈, 她忽然站起身, 抓住彩铃的胳膊, 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急切:“打听到她是什么人了吗?”
彩铃显然没想到自己主子反应会那么大, 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但她跟在她身边四年,朝夕相伴, 有些事就算隐藏得再好,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只知道她是从王府出来的,具体的身份,奴婢也打听不到……”彩铃垂下头喃喃。
她们在宫人人微言轻,做什么都要看人脸色,那个被陛下从汝阳王府接进宫的妙龄女子处处被保护得紧,至今人们连她是什么相貌都不知道,更别说她姓甚名谁了。
洛甯有些怔然,她慢慢松开彩铃,扶着桌角重新坐回去,嘴里嘀咕着:“说不定是跟卓家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是被他用来送进宫接近陛下的棋子……”
喃喃自语听起来更像是安慰,她在用这样的理由和解释安慰自己。
洛甯嘀咕完,仰起头看着彩铃,眼里已浸满泪水,模样瞧着有些楚楚可怜:“你跟我说说,那幅场景是什么样的?”
“说仔细点!”
彩铃张了张口,看着那张脸,终归有些于心不忍:“王爷只是让她下马,然后皇后娘娘就挡在两人之间了,奴婢看她躲在皇后身后,好像有些怕王爷,那模样,就像晚辈见着长辈一样,根本不必多心。”
洛甯听着出神,眸光一下飘远了。卓承榭面色很是狠戾摄
人,她看了也不由得害怕。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在那个短命的剑南节度使宅邸上,他握着刀柄,长身玉立,宴席被杀戮终止,周边四散残羹冷炙,还有横七竖八的尸体,他站在一片血光之中,用染血尖刃挑起她的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得第一句话,是问名,她抖擞着肩膀,影影绰绰的斑驳月光落在身上,望着那黑夜中一尘不染的人,她一下便陷入他幽深的眸光里。
初遇,她的命便被他攥在手中,连同一颗不能跟任何人言说的心,她折服于他的冰冷刀锋下,从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爱与依附总是让人盲目的,不论做什么事她总是甘心。
直到他将她献给了别人。
谁能预料到毫无怨言一味忍让退缩的人生,到某一天也会濒临崩溃呢?洛甯闭了闭眼睛,努力回想着,打大概是一腔孤勇皆化为泡影,她大梦初醒的时候,卓承榭亲手将她推给李绩,她发觉他是她一辈子追逐不到的光。
“替我找机会杀了他。”
洛甯听他如是说,每一个字的温度都能冷彻人心,别谈珍视了,她或许只被他当做一把锋利的刀。那个人很疯狂,也很无情,在大盛四分五裂风雨飘摇之际,所有人杰英雄为讨伐沈贼谋划,他满眼只有仇恨,一心要置李绩于死地。
于是她被抛了出去,献媚于李绩榻前,绝望之下的她那时只想着,了结他的心事,还了他相救的恩情。
却不想位高那人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一想起他,她便又是一阵战栗。那一夜红烛摇曳,灯影轻晃,春宵帐暖,抱着必死之心的她伺机而动,想要在李绩心防最低的时候要了他的命,却没想到最终反被他扣住脖颈按在墙上,那是她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压迫的呼吸使得她眼黑耳鸣,生死边缘,她没有忘记挣扎。
李绩声音冰冷阴忖:“卓承榭要你来杀我。”
她明明还什么都没做,可那人语气异常笃定,他对一切了若指掌。
洛甯不能出声,只惊恐地看着那双犹如望着死人一样的眼,她觉得自己必将命丧于此了,可是李绩居然没有杀了她。
他也没有碰她,那夜过后,一切照旧,她像是个被
遗忘的人,被安置在燕州一座偏僻安逸的院子里,身为始作俑者的卓承榭也安然无恙,不久过后,她收到了卓承榭停手的指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一直活到了今天。
这是洛甯一直不能理顺的地方,尽管后来卓承榭安于现状,一心为国征战,再也没有不臣之心,可动过杀心的臣下一定是君主所不能容忍的,更何况是李绩那样的人,他没道理心软,也不会心软。
洛甯抱着这样的心态惶惶度日,每天都怕有人端上来一杯毒酒将她除去,她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就这样在风中漂浮,没有终点,落地即死亡。她甚至觉得李绩不杀自己,或许只是把她忘记了,也许有一天他忽然想起自己,就会毫不犹豫的将她抹杀,每多活一天,生的渴望只会更强烈。
所以她才会将希望压在初入宫的卓容卿身上……
“娘娘,外面传话说陛下过来了!”
洛甯的神思被彩铃唤醒,她惊讶地回过神来,看到折香殿里的人都洋溢着喜气,唯有她背后霎时出了冷汗,感觉自己又被掐住了脖子。
不久后,她很快就看到了李绩一身龙袍走入殿中,然后摒退左右,只留了他们二人。
“明日你就搬去燕还寺吧。”
李绩的声音听着还有些阴冷,但他面色铁青,像是怀着心事般,虽是跟她说话,神思却全然不在她身上,洛甯将那句话拆开来一个字一个字理解,而后心中只剩下狂喜。
洛甯僵在那处,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李绩这才看向她。
“到时朕会对外说,你是替皇后诵经祈福。”
洛甯神色微怔,而后急忙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起:“臣妾……”
“你如果还想活命,便该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李绩打断她,深敛眸光中暗含威胁,“朕直接杀了你也无妨。朕只是不想惹人猜疑。”
洛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有些茫然地抬头看过去,李绩声音一顿,之后才继续道:“朕不希望汝阳王知道你已暴露这件事,听明白了吗?”
同样的嘱咐,她曾经便听过一次,洛甯下意识点了点头,她不知道李绩为什么反要替卓承榭遮掩,甚至小心翼翼到连杀了她都怕打草惊蛇,留
下她一条命。
可是出宫入寺,远离这等是非之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洛甯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
“臣妾遵旨。”她当然没有怨言,俯身应是。
第二日她果然搬离了折香殿。
之前封后大典取消,对外原因说的便是皇后身体有恙,洛宝林自请到燕还寺为皇后诵经祈福也算有迹可循,宫里但凡发生点什么都会被人细加揣测,洛宝林搬离皇宫入了寺庙听起来到底像是失宠惩戒,于是诸如“陛下对卓家”不满的猜测再次在丰京里流传起来,只是这次李绩亲自堵住了人们的嘴。
卓承榭出京在即,李绩封他为大司空,并授龙武大将军之职,司空乃虚衔,只是象征一种荣誉地位,龙武大将军却是实打实的兵权,龙符交到他手上,便是把半个江山安稳托付于他,那是何等的信任。
于是人们纷纷闭嘴了。
卓氏一族看起来正如日中天,绝不会受陛下冷落厌弃。
容卿在玉照宫听到这消息时,也是怔了怔,洛甯无心争宠,这是她见到她第一面时得出的结论,可入寺祈福是她自己的意愿还是李绩的主意,容卿却不得而知。
她等着李绩过来亲自解释给她听。
但李绩没有再来玉照宫,一日,两日,三日,容卿等了三日便烦了,所幸如今卓家风头正盛,就这样两相安好也是她求之不得,她照旧每日在宫里打打叶子牌消磨时间,没事去东苑观马球,连萱儿的马术都已学得像模像样了。
李绩也在等,等容卿过来问他,问他为什么要将洛甯遣出宫去,一日,两日,三日,三日后他也烦了,然后让人时刻留意着玉照宫的动静,只听说她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什么宝林什么离宫,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不会引起她丝毫兴趣。
她闲时打马过东苑,在李缜面前展现骑术,和沈采萱放纸鸢,懒时连宫门也不出,将自己关在里面享受,她一次也没来过紫宸殿。
不来,便是抗拒。
李绩不是没有骄傲和自尊的人,但知她旧日伤痛后,下定决心要朝她那个方向走,哪怕她一步也不踏上前,然而现在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害怕自己的强势会再次成为她的桎梏。他并非端着身
份,他只是在忍。
三月初六,卓承榭带兵离京,李绩在前夜为三军设宴践行,宴席摆在麟德殿,底下觥筹交错,宴饮到亥时三刻才散去,李绩独坐高位之上,一杯一杯烈酒下咽,不知喝了多少,人都走光了,他还是那个姿势。
王椽不敢催,陛下应是有心事。
李绩其实没什么心事,他就是晃不去脑海里让他牵肠挂肚之人的那抹笑。红艳身影骑在马上,手执长鞭,旁边坐着一个温润含笑的人,两厢对视,眼中千万重山,唯彼此在前,那画面,竟连他都觉得岁月静好。
月光隐没在云层中,李绩身上洒下一片灰暗,他从龙座上站起身,脚步微地一踉跄,似是要跌倒,王椽下意识去扶,他却又稳住了。
李绩漆黑眼眸像是染上一层雾,身上凛冽气息褪去几分,不知是醉了还是乏了,肩膀微有些佝偻,他走出麟德殿,王椽想要跟去,却见他摆了摆手。
“让朕一个人待一会儿。”
王椽止住脚步,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终是没有跟上去。
容卿有些睡不着。
以往亥时没到,她就已经睡得香沉了,今日却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安然入睡,明日卓承榭就要离京,赶赴南域,短时间内,他怕是无法回来。
松一口气的同时,她心头也有些空落落的。
她从床上坐起身,下地倒了一杯水,凉水入腹,干涩的喉咙才觉得舒服些,容卿正要坐回去,却突然听到脚步声。
不是烟洛。容卿僵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床边挪,伸手去拿枕头底下的东西,那脚步声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直到咫尺之距时,容卿飞速地拔出利刃刺向来人。
她扬起的手腕被大力握住。
撞上那双熟悉的双眸,容卿微微一怔。
“你还留着呢,”李绩声音低哑,黑眸被水色侵染,看着有几分迷离,他挪了挪眼,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是我送你的匕首。”
惊吓过后的呼吸还未平复,容卿握着刀柄的手微微松了松,她嗅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香。
今日麟德殿设宴她是知道的,所以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容卿静静看着他,他似乎有些醉了,眼神已不复清明,手却很稳,身形也没有丝毫摇
晃。
容卿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开。
“只是用来防身的。”
她解释一句,再次抽手,却仍旧没有挣脱,李绩一直是那副淡笑的模样看着她,眼中全是她的样子,如痴如醉,也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容卿微微蹙眉:“这么晚了,四哥来玉照宫做什么?”
李绩却答非所问。
“洛宝林离宫近一个月,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用意何在,我等了很久……”他低低叹息一声,好像带了几分孩子气的委屈。
容卿眸色一顿:“四哥,你喝醉了。”
李绩忽然将她拉进几分,英眉轻皱,眸中多了这偏执狠戾,四散的酒香愈加浓烈,几乎让人迷醉,他冷声说:“我不想你再去东苑了。”
容卿绷直了身子,听见那句话后,心向下一沉,李绩却没给她反应的时间,眉头又松了松,神色颇为无奈:“但我知道你会不开心。”
容卿怔了一怔,愣神的功夫,李绩已俯下身来,一手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喷薄的热气散在耳侧,带动全身温度,那声音浓醇醉人,撩拨着人的感官与神经。
他在她耳边道:“卿卿,答应我,别再对他那么笑了……四哥快要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呃有件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误解,在此特别说明一下,重逢之后四哥一次都没有上垒成功,一次都没有。
哦天呢,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华点,马上会考哒【敲黑板】
→感谢在2020-01-12 06:42:47~2020-01-13 03:5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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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皇后五十二课!
“我快要疯了……”他在她耳边说。
金黄灯光交相映辉, 残影落在百鸟朝凤琉璃连屏上,浓香缭绕,静谧无声, 高大挺拔的身躯挡在她身前,掩盖了一汪春水, 在暗处滋生的旖旎,正一点、一点蚕食着她的清醒。
然他的呼吸比说话声更加刺耳,又拉扯着将她拽回现实。容卿紧着眸子,敛眉去听, 然后仔细分辨。
他说他快要疯了。
如愿得偿坐上皇位, 站在权利巅峰, 深受世人朝拜, 手握生杀大权,这样的人, 什么得不到?但他说他快要疯了,容卿心里是不信的,可是偏头去看他, 那深陷的眼窝, 倦怠的语气, 还有怒不可遏却又强自压抑的气息, 一贯无常的沉敛自持都逐渐消逝得干干净净, 看着好生狼狈。
无人折磨他,他却自己将自己困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身子架在牢笼里, 苦不堪言。
因为她跟他距离太远了,所以他在意她跟任何人的亲近,那溢满胸心的醋意几乎要把人淹没,可语气听起来是那么患得患失和无可奈何。
容卿垂头,都不必问那个“他”指得到底是谁。东苑打马,次数林林总总不超过五个指头,她只跟李缜见过一面,都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却也让他纠结成这样了吗?
“四哥,你又多心了,我待谁都是一样的,”容卿轻声解释着,眉目看不清楚,“那天只是——”
她说到一半,忽然感觉腰间力道一紧,后面的话都被她猝不及防地吞到肚子里,接着她便听到他的声音:“你只待我不一样。”
他躬着身,下巴窝在她肩膀上,嗓音微醺,几分沙哑,像丝丝凉凉的雨滴落在心头,藏着无尽失落。
容卿愣了愣,但很快怔然便散去。
“没有……”她答得有几丝散漫,就像随意说了一嘴,并不过心,敷衍一丝也不加掩饰,李绩抱着她的手微微轻颤,半晌过后,低声问了她一句:“你现在对我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