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冷!
容卿捂着脸,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如催命的咒语,一潮一潮的疼痛涌来,是久违且熟悉的,正一点点侵蚀她的理智。
纸上黑字摆着刺目真相,终于将盔甲击碎,她不愿回首那年的雨天,不愿想起流淌的血色,不愿忆起那个跟她没有缘分的生命,但有人偏偏要她记起。
那根弦紧紧绷起,在断裂的边缘。
“卿儿……”
有一声小心又试探的呼唤。
容卿恍惚间抬起头,喉间像噎了一句话,说不出,又咽不下,细眉微皱,那双向上望去的美目,在看到他面容的一瞬间,突然就红了。
原来这恨是有根源的,可怜她五年来都不知道。
李绩心上犹如被谁刺了一刀,他抓紧容卿的肩膀,竟觉得指尖生疼。
瞬息之间,已有金翎卫冲出去拿人。
沈采萱见容卿红了眼,焦急地想冲过去,却被烟洛拉住,回头看她,烟洛只是朝她摇了摇头。那目光仿佛在告诉她,众目睽睽之下,不该她上前去,也轮不到她上前去。沈采萱止住脚步,满眼的担忧却不曾消减,卿姐姐人若是当着所有大臣的面
发了病,对她来说将是毁灭性的打击,不仅声名尽毁,怕是地位也要保不住了。
她看向那个女人,眸中幽光闪烁,莫非……她的目的就是这个吗?
陆清苒既然已经现身,就没打算再继续隐藏身份,见金翎卫持刀围过来,不知哪来的勇气,她一边伸手指着那些侍卫,一边大喊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是陛下亲封的淑妃!你们谁敢动我!”
那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激愤。
她这样一报身份,不明所以的侍卫都迟疑着互相看看对方,没有再上前去,没得到号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刚才之所以冲出,也是因为觉得这人是刺客。
知道了这人就是陆淑妃,大臣那边更加疑惑起来,安静的大殿之上渐渐响起了交头接耳的声音。陆十宴在频频望过来的视线中站起身,脸色再怎样难看,他也是急忙行到大殿中央,在陆清苒身旁跪下,替她求饶:“淑妃娘娘重病未愈,心思失常,惊扰了陛下和皇后,还望陛下皇后恕罪,臣这就带她离席!”
陆十宴话音一落,满堂寂静。
陆清苒是秘密离宫,除了有数几个人,根本无人知道她此时应该身在聿国公府,之前没有传出任何消息说她病重。现在她不仅闯了宴席,还说出针对皇后的话,这怎么能不让人多想?
大臣们心中疑惑之时,却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大笑,陆清苒伸手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看向陆十宴时,眼睛里也都是恨意:“父亲,是你错了,你们都错了!”
她将手指向陆十宴:“你想要陆家百年清誉,把女儿当做筹码一样,有价值便用,没有价值就抛弃,对吗?”
说完,又指向高处的李绩:“陛下想要不见血腥将我除之后快,甚至不惜说谎骗全天下人,是吗?”
陆清苒不需要得到回应,她只想把心中所想都宣之于口,最后看向被李绩挡在身后的卓容卿时,眸光陡然变得凶狠,指尖慢慢转向了自己:“你们想让我闭嘴,我不要……你们想让我消失,我不要……你们想要息事宁人过太平日子,所有人安守本分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唯独牺牲我,我不同意!”
她垂下手,嘴边忽然绽开一
抹笑,笑容中的癫狂和阴狠让人背后发凉,她看着上头,不知在对谁说话:“收买下人和大夫,在你药里多加一例可致人滑胎的药的人,是我,故意让人向你透露陛下对我的宠爱的人,也是我。我做了这些准备,在收到你小产几乎丢了半条命的消息时,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唯一可惜的就是,还留了你半条命。”
“苒儿,住嘴!”
“为什么不让我说?父亲,你不想看看咱们大盛的皇后发狂的样子吗?”陆清苒不肯停止,她还是要继续往下说,急切得仿佛只要一停顿,今后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你们一定都不知道,她其实在小产过后就患上了癔症,只要情绪激动便会如失心疯一般,她是个疯女人!也让诸位臣子们看一看,卓容卿到底担不担得母仪天下的大盛皇后,配不配得受万民跪拜!”
陆清苒每一句话都透露出许多信息,可不清楚来龙去脉的人终究只听得云里雾里,瞠目结舌。容卿却将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她说的话,并不指如今,而是指五年前,就像纸上写的那样,当初的意外,一直都有个罪魁。
她或许是绝望了,不想活了,今日站在这里就是想同她同归于尽,可是卓容卿欠她什么呢?
害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想继续害下一个,容卿从始至终没有招惹过她,而她现在还在逼她,用伤口,用往事,用罪恶,逼她发狂,逼她宣泄,逼她在众人面前出丑。
容卿撑着额头,眼前发昏,人影皆变得虚幻。
李绩从始至终站在她身前,陆清苒在底下高声控诉之时,他纹丝未动,头也不回,眼睛紧紧盯着她,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变化。
底下的大臣们也一样,好像所有人都相信了陆清苒的话,都觉得皇后的确患了什么病,都在等她失常抓狂的样子,都抬头去看她。
容卿大口呼吸,忽然觉得此情此景着实可笑,耳边的轰隆声越发作响,所有目光的聚焦犹如灼伤人身的火焰,她置身在烈火中,看着被热浪扭曲的面孔……那痛楚终于无法压制,脑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灰飞烟灭,眼前是谁,她再也看不清了……
“陛下!”
大殿中爆发一声声惊呼,几乎要冲破
房顶,每个人都来不及去制止,皆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上面,震惊到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有什么东西在滴答滴答摔落,寂静无边的殿堂上,温热的血液像落于平湖中的石子,惊起一阵阵涟漪,李绩伸手握住刺于他前胸的匕首,怔然地抬头,看向眼前那个眼神冰冷的人。
一声狂笑打破平静,陆清苒指着那边,唯恐天下不乱地拍手:“看到了吗?她的确疯了,她连陛下都敢伤,还愣着做什么,快将她拿下啊,要等到陛下死了你们才肯动手吗?”
容卿握着镶满宝石的匕首柄,眼中没有倒映任何人,那样决然的冷漠无情,眉头未曾动过一分的镇定,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就在刚才,皇后娘娘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向了陛下。
底下的人终于动了,有人奔出去找太医,有人想要上前帮忙,金翎卫的任务就是保卫陛下安全,不管眼前之人是谁,只要敢伤害陛下,他们就会与之为敌。
但当他们闯上来的时候,李绩忽然扭过头冲他们喊了一声“滚”。
及时用手握住刀身,此时连手指也被割破流血,他喊退金翎卫,转头再看容卿时,颤抖的呼吸在刻意压制,李绩扶上她肩头,在众人大惊失色的目光下,将她慢慢包裹在自己的怀抱里。
“你可解恨了?”
“解恨了就醒过来吧……”
“五年前的事早就过去了,都过去了,别把自己困在过去,你想要声讨什么,尽管来,四哥一定不躲,醒来看看我,好吗?”
他看过许多次她那样冷绝的眼神,只有这一次坦坦荡荡的面对了,他始终未曾退开半步,温柔的低语散于耳边,浅浅的低哄声在寂静的大殿上回荡,他没有很刻意隐瞒,每个人都听到了,每个人都目露不解。
容卿渐渐感觉到周身的温暖,血液顺着手指滑到她袖子里,一路带走些许热气,但耳畔的安抚却越发清晰。
她眼中慢慢恢复色彩。
容卿轻轻推开他,视线落到自己沾满鲜血的掌心,像受了惊吓一般,猛地缩回手去,向后撤了一步。
李绩却先她一步拉住她,见她要说话,闭着眼摇了摇头,脸色苍白如纸,声音也没有力气了:“我知道…
…”
他不让她说话,自己却失了重量,直直倒了下去,容卿动作迅速,下意识伸手抱住他上身,两个人一起跌落在地,好在她一直护着他,才没让伤势加重。
容卿红着眼睛,扭头喊了一声:“太医呢!快去叫太医过来!”
手背上一热,她低头去看,就见李绩笑了笑:“未中心脉,你力气又太小,死不了,放心吧。”
仿佛为了印证自己说的是真话,他还故意提气出声,让音量更有力些。
容卿不知道他是不是傻,不管有多来不及防备,那一击他绝对是可以躲开的。
刚才那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清醒过来之后,伤害已经铸成,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刀之下,究竟有没有藏着她些许私心。
太医很快就过来了,李绩让人抓住陆清苒等候发落,所有大臣一个都没有离开,宴席撤去,众人皆在一旁等候,大殿中架起两扇屏风,太医便开始准备给李绩拔刀,除了太医之外,李绩只留下容卿一人。
“我本想选一条对谁都好的路,没想到最后还是变成这个样子,想来是我太贪心了。”李绩握着容卿的手不肯松开,太医正比量着该如何拔刀,期间难免碰到他的痛处,惹得他频频闷哼出声。
容卿冷着脸,视线落在他苍白无力的脸上:“我今日在大殿上伤你,是罪无可恕了,你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李绩闭着眼睛松了口气,仰头看着房梁上镌刻的美丽花纹,哂笑一声:“要堵住悠悠众口容易,只是我每次都想以理服人,最后反而弄巧成拙,不如□□一些,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他们自己去争吧。”
“陛下,臣要拔了?”太医突然差进一嘴。
李绩皱了皱眉:“你竟还没拔吗?”
……
良久之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人,容卿一身雍容宫装,袖口上的血已经干涸,绣纹花样被染红,显得这身更显高贵了,她一出来,大臣们纷纷低头躬身。
只有一人出列:“陛下的伤如何了?”
是萧文石,脸上的伤疤狰狞,眼中的担忧却是真的,容卿看了他一眼:“已经无碍了。”
萧文石松了一口气,但他端着手臂,却没有退回去,不退回去,又不说话
,众人都在等着他进言,容卿也以为他会揪住她刚才持刀伤害皇帝的事给她网罗罪名,然而等了许久,只听到萧文石一声叹息,最终退回到自己原来所在的地方。
“皇后可否解释一下,方才为何会用匕首刺伤陛下,是否果真如淑妃娘娘所说那般,皇后身患癔症,有时会丧失理智伤害他人?”
萧文石退下了,却有人不肯放过,或者说,这么大的事,任何人都不会轻易放过去,只是谁有胆量直接问出来而已。
容卿看了那人一眼,是御史台的人,姓孟,素来跟陆家人走得近……
而此时的陆十宴,只是面如死灰地看着地面,竟然头都未抬,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容卿没有搭理孟邵,而是走到被金翎卫绑住的陆清苒身前,她蹲下身,眸中带笑:“你今天连性命都不要了,就是想看我声名尽毁不得翻身的样子,是吗?”
陆清苒抬眼看着她,声声带着恨意:“陛下如此狠心,我终究免不了一死,还有什么好怕的?”
容卿忽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越发压抑不住,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笑够了,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真这么不怕死?”
陆清苒抬头,不答话,横着脖子就是答案。
容卿走到一个金翎卫身前,突然伸出手,一把抽出他腰间佩刀,利落地转身搭到陆清苒脖子上,刀刃距离脖肉不过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冰凉的触感让人直面死亡的恐惧,陆清苒瞪大了眼睛,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陆十宴终于动了,他抬步上前,脚下还有些踉跄:“皇后娘娘无权定夺淑妃的性命,倘若淑妃有罪,该由陛下与司法官员审理定夺,还请皇后娘娘不要因为逞一时之快乱了祖宗礼法!”
“说的是,”容卿笑意不变,手上的兵刃却没有挪动分毫,“陆大人办案有功,之前的下毒案也是由您督办,不仅抓住了背后下毒之人,陛下也信任你,把犯人全权交给了你,所以这人,理应让给陆大人。”
这位大盛皇后,满打满算也不过双十年华,先前她一直深居简出,大臣最多只是匆匆一瞥,从来不曾这样直面于她,如今她往这一站,竟然真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笑里藏
刀,忍不住让人胆寒,更别说她才面无表情地捅完人没多久。
然而容卿这段话说出口之后,大臣们皆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了,皇后娘娘话中的意思,明显是指之前紫宸殿下毒的人,是淑妃娘娘。
“但本宫今天要清算的,可不是紫宸殿下毒案,而是五年前!”
容卿低头看向陆清苒:“你方才不是挺有胆量的吗?再跟大家好好说说,你是怎么收买人心,暗害我腹中胎儿,你如是不怕死,何不磊磊落落干干净净了再走?”
“皇后娘娘可否说明白,什么五年前?什么腹中胎儿?娘娘身怀龙嗣,不才是这两月的事吗?”
“御史大人怎么还听不明白?”容卿转头看他,手上的刀仍握得十分平稳,“五年前,本宫便怀有陛下的孩子,而这孩子,未出声就被歹人害死了,你要是还有疑惑,不如现在去找陛下问个清楚!”
最后一句话显然已夹杂些许怒气,此种隐秘被容卿光明正大亲口揭开,就不再是遮遮掩掩的往事,无人可以用这个辖制住她,可她是不惧怕了,大臣们却不敢真的跟陛下问个清楚。
五年前,陛下在丰京隐藏身份周旋于敌营之中,卓容卿归于楚皇后于宫中做女史,看起来交集不深,可再往前想,两人可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有点什么,似乎也正常?
这怎么让他们深想?
不能也不敢。
就在这时,屏风后的太医突然走了出来,他在王椽耳边说了几句话,王椽便恭谨地走过来,道:“陛下口谕……”
“外面的事朕都听着呢,皇后为朕孕有一子,却遭人陷害,朕心甚痛,此等奸滑手段朕绝不姑息,若淑妃所言属实,此事全由皇后做主,不必过问朕的意见。”
容卿听完,扭头看了看陆十宴:“陆大人,本宫现在还惩处淑妃,还算乱了祖宗礼法吗?”
陆十宴脸色铁青,他看了看被捆住手脚动弹不得的女儿,沟壑纵横的皱纹显得越发苍老了,他想哭,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哭不出,想恨,却不知该恨尖牙利嘴的皇后,还是恨他那个愚蠢而不自知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