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归来时——赏饭罚饿
时间:2021-05-18 10:08:27

  可惜,这番话实在太复杂,她连稍许沾边的词也不会讲,只好张着嘴干着急。
  “既然我爹托付给了你,那你就先好好收着吧。”
  观亭月也不在意,卷起图纸,重新挂回她脖子上。
  双桥却怕她误会观林海的意图,急得扑到浴桶边,笨口拙舌地一个劲儿解释:“将……将军,特别好!”
  “嗯。”观亭月随口应了,将洗头的球丸用灰汁浸湿。
  后者极其认真地重复:“特别,特别好!”
  “知道知道。”她把汤水糊在她脑袋上,“我自己的爹,我还能不知道吗?”
  双桥顶着满头的皂荚泡,哓哓不停,“小刀……他打的,给我!有那么长——”
  女孩子张开双臂,飞溅的水花落在睫毛间,“蜀山开梅花,栈桥,我们……他带我去。”
  “还换,新裙子!”
  她快乐地眨眼睛,“将军说,姑娘家,也要漂亮的……”
  观亭月搓着她青丝的手倏忽一顿,小姑娘坐在热水里,左右晃着头,如数家珍。
  记忆中却无端有一个声音敦厚而温和地响在耳畔。
  他说:“亭月啊,你是姑娘家,对男孩子不能总那么凶巴巴的……”
  而对方的语气里隐约还带着些无奈与委屈,末了十分轻柔地叹了口气。
  好像把自己养成这般,都是他的失误一样。
  热汤的水汽氤氲着扑面而来。
  “将军,拉大弓——很厉害的!”双桥叽叽喳喳比划。
  “他还教,认马蹄……认草药、观星……教很多很多。”
  她眼底汪着浩瀚灿烂的星辰,似乎从不认为那个活在人们嘴里的人早已远去,眉目间依旧透着无边向往。
  双桥扒在木桶旁,口齿不清地吟着一首古人诗。
  那是观林海平生最爱附庸风雅的几句,时常会在醉酒后,车轱辘似的来回念叨,以至于连她都还能记起些许,说的是什么——
  “系马青泥小剑关,又渡红叶湓江岸……遥望白草连云栈。”
  旌旗十万,风雪千山。[注]
  一直站在屋外廊上的观长河隔着门板隐约听到这里,长睫轻轻扇动,便抬眸目光无可着落地从那复刻了京师旧宅的院落中望出去。
  难得收敛笑容。
  不远处的厢房另一侧,燕山正同样倚墙抱怀沉默,他盯着脚下的碎石,突然伸手摸向腰间的两柄长刀。
  那大概是在他到常德将军府几个月之后。
  观林海某日刚要领兵出城巡视,人才走到前院就停下,回头苦笑道:
  “嗐,你这孩子,老跟着我作甚么?”
  他垂着头不言语,好久才嘀嘀咕咕补上一句:“……帮,你的忙。”
  “我还用得着你帮?你岁数小着呢,再练个几年吧。”对方哭笑不得地叉起腰,然后想到什么,“来,接着这个。”
  燕山闻得风声里有何物朝自己袭来,刚伸手要去接,东西已然落到了怀里——是两把细长精致的刀刃。
  和之前常用的很像,但又在此基础上做了改良,颇为趁他的手。
  “你那武器破损得都快不能使了,我命人打了新的,正好今天铸成。”观林海挥手赶他,“行啦,好大一个小伙子了,别整日围着我转,找亭月她们玩儿去吧。”
  燕山听罢,却皱着眉别过脸,闷闷地说:“……大小姐,只会打我。”
  观林海实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闻言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傻小子,那是喜欢你才打你呢!”
  他从未听过这么匪夷所思的言论,疑惑地自行琢磨,“她喜欢?……”
  观林海才乐呵完,见他这模样,蓦地又警惕起来,“诶诶,你这小子不会真对我闺女有意思吧?我可警告你啊,不准对她有歪念头!”
  他彼时百口莫辩:“我没有……”
  观林海是个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暴君,恐怕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觊觎观亭月,他大约都看不上吧。
  只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
  不知最后有没有传到他耳朵里,燕山几乎可以想象老将军为此大发雷霆的样子,八成是对他极其失望也极其憎恨的。
  毕竟,他应该是不会允许像自己这样的人,碰他的宝贝女儿。
  但故人已去,事到如今,再谈论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燕山想到此处,不由自嘲地摇头一笑。
  忙到入夜,双桥洗漱之后搂着被衾很快就睡着了。
  观亭月掩上门准备出来找点吃的填肚子,甫一转身,回廊间倚坐在栏杆上的观长河便映入眼帘。
  他像是等了她有一阵,闻得声响,不过略转了转眼珠,仍旧将视线投向院内。
  观亭月:“哥。”
  他并未回头,只不着边际地开口:“你把老爹葬在了哪里?襄阳吗?”
  她道了声是,跟着走上前。
  观长河闻言,若有所思地颔首。
  “今年的重阳怕是赶不上了,等明年……寻到天寒他们,咱们一块儿去给老爷子上上坟吧。”
  “他也喜欢热闹。”
  “好。”观亭月应下。
 
 
第42章 好像他就喜欢看对方这样嚣张……
  辰时天还不见亮, 燕山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
  睡在外间的亲卫听到动静,很快便也收拾好自己,十分懂眼色地跟着他出了门。
  皎洁的弦月正挂在半树高的位置, 四下是仆婢早起做工干活儿的轻微声音, 他不经意瞥了一瞥隔壁屋子。
  里头黑沉沉的,没有点灯。
  观亭月和双桥宿在一块儿, 这些日子过于劳心劳神,大概还睡着。
  燕山只瞧了一眼,就举步往外走了。
  等他行至官衙外,天光堪堪把浓厚的云层照出行迹来, 白上青站在那角门的灯笼下,不知在同巡夜收班的捕快说些什么。
  他倒是勤勉。
  “诶?燕大哥。”后者眼尖,先抬手冲他打招呼。
  燕山略一点头。
  白上青:“你这么早?”
  “昨日我还想着找余老板问问案情,又怕他惊魂甫定, 不敢打搅。他现下可好些了么?”
  “他没什么事, 你今天就能找他来过堂。”燕山顺口一答,转而问说, “那几个前朝兵痞呢?人清醒了没有?”
  “你说他们啊。”他摊手,“因为此案牵扯复杂, 如今已被省里接手,他们没关在府衙大牢,昨天让兵备道的副使带走了, 现下应该是囚在那儿。”
  白上青说完又奇怪:“你问这作甚么?”
  “行。”燕山只听了前半句便已转身抬腿, “谢了。”
  白上青在后面一脑门儿雾水:“诶……”
  嘉定兵备道设在一处极偏僻的地方,四野很冷清,半晌也见不到一个百姓路过。守在门口的士卒发现有生人靠近,当下抬起兵刃呵斥。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干什么的?”
  燕山并不说话,跟随的亲卫立刻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明晃晃地怼上对方的脸。后者眼睛好一会儿才聚焦,登时被那上面的字吓了个汗毛直立,他慌忙四肢僵硬地收起武器,就地认怂:
  “您、您请稍候。”
  言罢掉头就往里跑。
  不多时,一个守备装束的武将匆匆赶来,礼数周全地抱拳打躬,“原来是天罡营的将军驾临,恕下官有失远迎。”
  “无妨。”燕山对着别的驻军一向还算客气,“本也是我叨扰了。不知昨日望北山羁押的盗墓贼可在你这里?劳烦替我引个路。”
  他仅借了天罡营之名,并未亮明身份,故而对方模棱两可地称呼他“将军”,也算不上暴露行踪。
  “的确收押在牢房内……莫非这几人还与边关战事有牵连?”守备不由紧张。
  “哦,不是。”燕山活动了一下手腕,“我个人的一点私怨罢了。”
  监牢里的光线很昏暗,只在高处开了个小窗,若非有一线日光照进来,恐怕还不知外边晨色已大亮。
  那带头大哥正蹲在角落怨气冲天地扔石子玩儿。
  守备小心翼翼地觑着燕山,提醒说:“将军,这人等几日还要交到省里去的,您看……”
  “知道。”他不甚在意地迈前一步,示意狱卒开门,“按察使司也就是要个活人问话而已,我有分寸,不至于要他的命。”
  带头大哥刚准备用两块石头打火星子点燃干草取取暖,冷不防被人揪着顶发拽了起来。
  常言道牵一发动全身,这一招简直犹如抓住了他命运的后脖颈,带头大哥当即歪着脑袋踉跄地往前扑了两步,狗啃泥地栽倒在地。
  视线里是一双干净的黑靴,他猛地抬首,对上来者漆黑沉寂的星眸,在这光影流转的暗室中尤显凛冽。
  他倒是头铁嘴硬:“你谁啊?找你爷爷作甚么?”
  才说完,又隐约瞧出点熟悉的意味来,“哦……你是跟在观亭月身边的那个小白脸儿?”
  带头大哥嘴角高提,笑容刻薄,“怎么,那女人让你来找我的?想公报私仇?”
  “他们观家人可真是了不得,满门凋敝,都快断子绝孙了还能绝处逢生。眼见着改朝换代,连皇帝也换人做了,居然还能在这军队里头攀上一两个权贵撑腰。”他狠狠地吐字,“不愧是有钱可使鬼推磨,也不知是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
  燕山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说够了吗?”
  “我发现你这个人,是真不懂得惜命。”
  精致的匕首尚未出鞘,燕山拿刀柄在他脸颊上拍了拍,“舌头拿来干什么不好,偏要用来讲废话。实在是太吵。”
  两边的亲卫一左一右摁着他双肩,带头大哥扭动两臂,眼睁睁刀光晃在自己面前,仍旧带着底气。
  “你不敢动我,上头还没过堂,我可是要紧的证人,倘若死在这里你担待得起吗?”
  说着他更来了信心,得意地笑道:“我这条舌头你一样碰不得,按察使老爷要口供,届时出不了声,拿什么来结案?”
  燕山将鞘一抛,把刀扔给自己的亲卫。
  “舌头割掉的确讲不好话,不过若只割下一小块儿,倒也不影响大体。”他轻轻一笑,眉眼里却透出几分豪狠之色,“我干什么非得要你的命不可?活着受罪不才有意思?”
  带头大哥似乎终于感受到眼前之人的暴虐之处,面容霎时一白。
  “你……”
  “不,你不是观家的人,观家人……不会有你这样的,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是谁!”
  燕山听了他这话,面容蓦地一沉,冷冰冰地压低嗓音回驳:
  “我就是观家人。”
  亲卫简单粗暴掰开他的嘴,刀刃削铁如泥,还真就切肉丝一般薄薄地贴着舌尖刮下一片来。
  飞溅的腥红顷刻在地上落成扇形。
  带头大哥含着满口的血扯着喉咙嘶喊惨叫。
  偏生他四肢都叫人给狠狠摁住,即便想挣扎也无济于事。
  燕山漫不经心地欣赏了一会儿,擒过带头大哥的右手拉到眼前来看,从内到外翻了一圈,“茧子在掌心,你不是用大弩的,是使剑的吧?”
  对方却仍在声嘶力竭地干嚎,瞧着是没有精力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见状有些嘲讽地冷笑道:“我还以为骨头有多硬呢,鬼叫成这样。”
  “下辈子长点记性——既然怕疼,就不要在旁人面前跳得那么厉害。”
  燕山在他手心里略一比划,“皮肉没半点伤疤,看样子你还没被火药炸过。”
  说完,指使亲兵,“那就把他这一块皮剥下来,我要能见到骨头。”
  “是。”
  狱卒和兵备道的守备立在牢门外,瞄到里面的情形,不时抽抽着眼角,各自都感到有些不忍直视。
  虽说多是无关大雅的外伤,但手法实在血腥狠辣。
  也不知这盗墓贼究竟是哪根筋没长对,非得招惹这位年轻将军……
  *
  燕山从外面回来时,漫天的秋风刚好把他周身的血气吹散。
  观亭月同双桥才用完早饭,余光瞥到他走近,将粥碗一搁,摊手对其表示遗憾,“你来晚了。”
  “最后一块凤尾糕已经被双桥给吃了。”
  燕山眼风扫了一下那狼孩子,“她吃就吃吧,我也不饿。”
  观亭月闻言觉得奇怪:“你一大清早的,去了哪里?”
  “四处逛逛,也没去什么地方。”他活动了几下手腕随口敷衍,继而又摸出件东西,“给。”
  那是双金丝织造的手套,韧性极强,轻薄耐用,原是军中将领冬日急行军时佩戴的防具,以避免手被枝叶划伤。
  燕山:“路过附近的兵备道,顺手替你要来的。”
  观亭月接过来,神情却表露得颇为意外,挑着眉问,“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后者显然对这句说辞感到不快,“我平时对你很苛刻吗?”
  然后又解释,“你会受伤,有一半算是我的疏忽,我总不能什么都不管。况且,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
  尽管听他自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观亭月还是挺愉悦地三两下戴上了,试了试手,感觉蛮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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