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笔钱说起来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就这么花了,跟扔到水里有什么区别,扔到水里还能看到个水花儿呢!
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再去一趟赵家。
这次来她也没空手,秋天家里有乡下的亲戚送了一大筐秋梨,她的母亲是个仔细人,挑了一半儿品相好的,一个个用报纸包了放在了地窖里,现在拿出来吃,除了略微干瘪了一点,味道还是很好的。
这东西不值钱,但在冬天也是个稀罕物。
徐凤兰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半网兜黄橙橙的梨子,客气的让郭芳坐在椅子上,她倒了一碗热水,还把奶糖也拿出来。
“小郭啊,阿姨看你过了个年,越发水灵了!”
郭芳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她喝了一口水,有点委屈的说道,“徐阿姨,赵明山是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他说了,他看不上我!”
徐凤兰叹了口气,说道,“小郭啊,阿姨对你一百个满意,可惜我们家明山没眼光!”
郭芳也叹了口气,说道,“徐阿姨,可能就是缘分还不到吧!”
徐凤兰赶紧附和着说道,“是啊,可能是缘分不到!”
说完这些话,以前总有说不完话的两个人,突然没什么话说了。
郭芳正要开口提自己的要求,徐凤兰经历了一番犹豫之后,说道,“小郭啊,你和明山没缘分,咱娘们俩有缘分,年前他们仓库处理料子,我托人买了两块儿,有一个紫红色的毛呢子,正适合你们年轻人穿,我一直给你留着,这就给你拿去啊!”
鹿城国棉厂的羊毛制品,即便是瑕疵品,肉眼也看不出来,只是布边有些颜色脱色了,但并不影响裁剪成衣服。
郭芳很喜欢鲜艳的颜色,她忍不住用手摸了摸,抬头正要说话,瞥见徐凤兰一脸不舍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
这料子是不错,但她也不会要的,这样一块料子,看起来至少有两米了,他们国棉厂内部员工价,估计至少也要十来块了。
并非她不爱占便宜,只是,有些人的便宜能沾。有些人的便宜不能沾。
她笑着说道,“徐阿姨,我觉得这颜色挺适合你的,你做一件呢子外套,能穿好多年呢!”
这话说到了徐凤兰的心坎里,她笑着说道,“阿姨都老了,用不着穿那么好的衣服,你拿去!”
郭芳着急去表舅家里,十分干脆的说道,“徐阿姨,我是不会要的,我今天来,就是来看看你,”说道这里,她顿了一下,说道,“还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徐凤兰此时心里有些感动,说道,“你说,不要把阿姨当做外人!”
郭芳说道,“徐阿姨你也说了,咱俩有缘分,日后我要是有过不去的坎儿,要是需要阿姨帮忙,徐阿姨会帮我的吧?”
这些天她早看出来了,徐凤兰这人有点算计,也有点小气,但还有一点,这个人很要强,一般要强的人,都会说话算数,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徐凤兰一愣,觉得自己一个国棉厂的女工,能帮上什么忙,但还是很痛快的点了点头。
郭芳放心了,笑了笑,告辞而去。
她只花了七八块钱,就得到了一次未来副市长帮助的机会,这个钱还是花的值。
赵明山是孝子,徐凤兰答应了,就相当于赵明山答应了。
与此同时,国棉厂的搬卸车间里,大家正在热火朝天的干活儿。
赵明山指挥着大家,将一箱箱的货装到大货车上。
大冷的天儿,他的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儿。
赵明山用毛巾擦了擦汗,说道,”六子,建华,别磨蹭了,快点干活吧!“
十来个人齐心协力,很快把一大车货都装好了。
干完了这一批活儿,大家都回到车间短暂的歇息,有的喝水,有的闲聊天。
厂办新来的吴干事忽然走过来,说道,“赵明山,王主任找你!”
赵明山跟着王干事来到厂办,厂办的王主任平时是个严肃的人,但这次看到他就笑了,说道,“赵明山同志,厂里经过研究和谈论,决定把你从搬卸车间调到销售科,这是调令书,你去找周厂长盖个章,明天就可以去销售科报到了!”
其实在来的路上,赵明山已经猜到了是这件事情,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但此刻真的从王主任手里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心里还是非常激动,他高兴的说道,“多谢厂里和王主任的信任,请厂里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王主任笑眯眯的说道,“你不要谢我,你要谢刘科长,是他拍板要你的!”
国棉厂销售科的刘钟发是个惜才的人,早在赵明山进厂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个机灵的年青人,但这次赵明山能顺利调到销售科,除了刘钟发对他的欣赏,更多靠的还是他自己。
早在年前沈大姐还没有调走的时候,很多人就盯住这个位置了,其中就包括了周厂长的侄子。
赵明山当然也想去销售科,不但工作轻松,收入也高,但他拼背景是拼不过别人的,如果送礼,先不说拿不出来买烟买酒的钱,刘钟发估计也不缺这些,送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用。
不过这点小事儿难不倒赵明山。
年前,他趁着跟马师傅出去送货的机会,跟沈大姐原先负责的一些百货商店有了接触,不但收回来一些陈年旧账,还带回来好几个订单。
虽然国棉厂现在已经忙得连轴转了,但一个工厂,什么时候也不会嫌弃订单多。
因此,刘钟发力排众议,坚持就要赵明山。
赵明山兴冲冲的去人事部盖章,周厂长的态度就没那么好了,他瞄了一眼说道,“你以后要去销售科上班了,代表的是厂里的形象,必须要注意一下个人仪表问题!”
他们搬卸车间的人干活儿,无论春夏秋冬,肯定要在外面套上劳动装,赵明山也不例外,他干了一上午的活儿,袖子上蹭了一块污迹,混在青工里不明显,但在干净的办公室里,的确有点格格不入。
赵明山好脾气的笑了笑,说道,“多谢周厂长指教。”
周厂长黑着脸,给他盖上了章。
在销售科上班,赵明山最直接的感受是,简直太轻松了!每天上午到岗之后,刘钟发会给他们分配任务,领了任务之后,有的人习惯去仓库看看,有的人习惯去车间转转,等到差不多九点了,大家才去各自负责的区域转一转,若有缺货或者囤货就登记下来,写成单子汇到一起,中午吃过饭,一般大家都呆在办公室里,老销售们喝茶看报纸聊天,新销售,特指赵明山一个人,也喝茶,不过他看得是销售科的资料。
这样能够尽快的熟悉情况。
对于儿子能调到销售科,徐凤兰当然也是很高兴的,这天她休班在家,看着天气很好,就想把家里的床单被套都洗了。
她走进大儿子赵明山的房间,将床单被套拆下来之后,她却没有走,而是环顾了一下这个狭小的房间,先弯下腰检查了一下床底,木箱子里除了几件旧衣服,没发现什么,她又走到旧书桌旁,将抽屉拉开。
抽屉里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十来本书。
为了省下一份课本钱,以前赵明山上高中的教材,现在是赵明利在用,按说不应该有那么多书了,但徐凤兰不识字,也看不出来什么。
她想了想,拿起其中两本去了隔壁家。
“大妹子,你快帮我看看,这是什么书啊?”
女工李大姐有小学文化,她仔细看了一眼说道,“徐姐,这是高考资料,你们家明利,不是才高二吗?”
徐凤兰冲她笑了笑,说道,“可能这小子心急吧,我看到放到柜子底儿了,还以为是不好的书!”
回到家,徐凤兰把书放到原处,却没有了心思洗衣服。
赵明山现在的工作就很好了,销售科工资加上奖金,收入高着呢,但若是大儿子赵明山去参加高考,凭他的底子,估计考上的可能性比明利还要高,考上了大学的确是好事儿,但销售科的工作就丢掉了!
没有了工作,自然就没有了收入,不但如此,因为要去上大学了,说不定还需要家里补贴他呢。
徐凤兰并不是不愿意让大儿子上大学,她是很想家里出一个大学生的,但赵明山已经有了这么好的工作,听人说,销售科赶到年底,一个月能发百十块呢,这工资可一点也不比国家干部少了。
所以家里的这个大学生,可以是老二赵明利,但绝对不能是赵明山。
第22章 心情很快就变好了
和车间里需要严格时间上下班不一样, 他们销售科下午不忙,科长刘钟发会给大家开一个小会,简单总结一下一天的工作, 这一套流程一年四季都执行, 大家早就习惯了,因此, 如果没有意外事件或者紧急任务,一般二十分钟左右就开完了。
虽然下班时间是五点钟, 但大多数人, 开完会后就下班走人了, 一般也就是四点多点。
赵明山觉得自己是新调来的, 工作态度必须要认真,他不敢早退, 但又实在没事儿干,销售科的那些资料他早都熟悉过了,分给他的销售区域和任务也都完成了。
因此, 他偷偷把高考资料带到了单位,平时就放在抽屉里, 等下午大家都走了之后, 他在办公室学习, 学到五点钟再回家。
这一天他学的很专心, 把所有的知识点熟悉完, 又做了一套书上的练习题, 做完才意识到, 竟然已经快六点多了。
赵明山匆忙回到家,家里很显然已经吃过饭了,饭桌上的残羹还没收拾, 几个弟弟妹妹不知道去哪了,唯有母亲板着一张脸坐在凳子上,旁边还有一脸无奈的赵万东。
他好奇地问道,“妈,出什么事儿了?”
徐凤兰没理他。
赵万东掐掉手里的烟,说道,“没事儿,明山,锅里给你留的饭,你自己去盛吧!”
赵明山点了点头,刚要去厨房,母亲徐凤兰忽然呜呜哭了起来。
他皱了皱眉头,问道,“妈,你这又是怎么了?”
大概是留下了阴影,徐凤兰仙现在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想到丈夫被关押到农场,她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的苦日子,那种滋味现在想想真是比黄连还苦。而且现在的好日子也仿佛是做梦,只要她稍一松手,日子就会回到从前。
所以,她要拼命抓钱,必须抓住更多的钱,生活才不会回到过去。
徐凤兰哭哭啼啼的说道,“明山,你是不是偷着学习要考大学了?你考大学是好事儿,但要万一考上了,销售科的工作可就没有了!之前多少人抢这个活儿,连周厂长的侄儿都惦记着呢,你运气好,人家刘科长赏识你,让你去了,你要是丢了,上哪再去找这么好的工作?咱们厂子也有大学生,刚分来不一样要去下车间,工资还不如你高呢!”
国棉厂去年的确接受了两个纺织学校的毕业生,不过不是大学生,是中专生。
赵明山看着哭泣的母亲,为她的无知感到十分无奈。
他皱了皱眉头说道,“妈,你的意思,我不能参加高考?”
徐凤兰擦擦脸上的泪,说道,“妈不是不让你考,只是你考上了,这工作就丢了,那多可惜啊!”
赵明山盯着她说道,“妈,你以前不是说过,一定要多识字多读书吗?”
徐凤兰立即说道,“明山,我叫你们多读书,就是为了长大后能找个好工作啊,你现在已经有了好工作,还去考大学干啥?大学一念就要三四年,到时候你都多大了?还不如踏踏实实在厂里上班,挣这几年钱,成家立业的本儿也有了,资历也有了,你们刘科长,年龄可不小了,你要好好干,说不定以后能当上科长呢!”
赵明山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很多人在人前和人后是截然不一样的,他母亲徐凤兰就是典型的这么一个人。
在国棉厂,提到徐凤兰,人人都要夸上一句,她工作认真负责,不怕苦不怕累,几乎年年都被评为厂里的劳模,而且性格也好,对待工友热情友善,除了特别抠门一些,挑不岀来别的毛病。
但回到家里,徐凤兰就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除了严格要求孩子们读书这一点比较可取之外,若是孩子不听话,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有时候甚至她心情不好,也会拿孩子出气。
家里四个孩子无一例外都挨过打,被打的最多的是最小的赵明海。
赵万东被押走的那年,赵明海才一岁,这孩子从小特别爱哭,徐凤兰哄不好就打一顿完事儿。
而且也不光是打骂孩子,她没文化,见识不算高,却十分固执己见,一旦认准的事情,就不准孩子违抗。
赵明山叹了一口气,说道,”妈,你是不是担心,我上了大学就不能每个月上交工资给你了?“
这的确是徐凤兰最担心的事儿,但她嘴硬,是不肯承认自己那么贪钱的。
“妈是这样的人吗?明山你不会忘吧,那时候妈一个人养活你们五个,你们正在长身体,吃得是杂面馍馍,妈吃得是啥?是掺了糠的窝窝头!”说到这里她又掉泪了,一边擦泪一边继续说道,“妈真不是为了钱,我是觉得,丢了销售科的工作,实在是太可惜了!”
赵明山笑了笑,不想过多的解释,说道,”妈,如果你担心的只是这个,那大可不必担心,我已经问过刘科长了,如果我大学毕业后,还来厂子工作的话,算是在职上大学,不但会保留我的工作岗位,还会算工龄!“
这是徐凤兰没料到的事儿,她使劲儿擦了一把泪,问道,“真的?那你上大学期间,厂子给发工资吗?”
赵万东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说道,“凤兰!厂子能保留岗位就可以了,明山不上班,怎么能白白领工资呢?”
赵明山闪身去了厨房,锅里的饭早就凉了,他也没耐心热一热,从暖瓶里倒了一碗开水,吃了三个冷馒头和半盘凉菜。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方浅蓝色的手帕。
这是很常见的一个手帕,普通的纯棉布,上面没有任何的图案或者绣花,而且很显然用了一段时间了,看起来稍稍有些褪色了。
他放到鼻子旁闻了闻,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花香,这让他的心情很快就变好了。
这是肖姗上次吃汤圆,落下的手帕。
赵明山翘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推开抽屉拿出课本,开始认真的复习起来。
”姗姗,别学了,歇会儿吧,妈妈做了你爱吃的酒酿汤圆,快过来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