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火湖百米之下的湖心,程欣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之中,她即将沉入湖底, 沉入那水草交织而成的天罗地网之中。
原本被水草缠住的影子, 脸上露出疯狂、狰狞的神色,她拼命地在水草里挣扎着挥舞那因长时间浸泡而臃肿溃烂的双臂, 嘴里不断喃喃着:“快一点……快一点……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她死鱼一般的眼睛里, 迸发出极度渴望、焦灼的神采:“就快……触碰到了……快一点……再快一点……给我……给我……”
---
与此同时, 在清月宗的祝融丹堂里, 付悦蹲在一个三孔的大丹炉边, 一边朝着丹炉的透风孔扇火, 一边擦着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睛总是酸酸的,也不知道是被丹炉给熏的, 还是被程欣给招惹的。
付悦是祝融丹堂素素问丹师的亲传弟子之一。
素问丹师有两个亲传弟子, 一个是师姐秦知画,一个是师妹付悦。
因为丹堂大多都是女弟子,女弟子们又都对秦知画马首是瞻, 而秦知画和付悦关系不太和睦,所以付悦在丹堂基本没有什么朋友。
人都是群居动物,付悦小小年纪自然受不住寂寞, 平日里,一腔感情都投靠给了成欣,一开始就是看程欣跟秦知画也不和找个伴,后来久而久之,见成欣对别人都很差劲,对自己还有几分特殊,付悦就对成欣越来越认真投入真情实感了,把她当自己的亲姐姐。
但是自从上次在韩九渊的洞府外边被程欣呛声过一次之后,付悦就没有主动去找过程欣了。
可是就在刚才,成欣竟然出乎意料地,主动过来问她要朱果吃。
她心里又高兴又委屈,可是成欣竟然拿了朱果就走,竟然也没有哄她,付悦就也带了点情绪,期望引起这个姐姐的注意,但遗憾的是,成欣根本没有注意到。
成欣走了一会儿,付悦却越想越不对,她又觉得,成欣平时那个德性,能给过来问她要朱果吃,已经够给她脸了,毕竟在清月宗,又不是就她有朱果。
成欣看来是为了上次的事情,给她台阶下?而她刚才还扭扭捏捏,矫揉造作!
付悦又抹了一把眼睛,她站起身来,对着不远处正在研磨百草粉末的素问丹师鞠了个躬:“师尊。”
素问瞥了她一眼:“去吧。”
“嗯?师尊您知道我要说什么?”
“知道。”
付悦得了准许,就跳跃着步子出了门,刚转出门,就给一个芳香的肉墙撞了个满怀。
付悦向后一个趔趄,就遇上了秦知画明明柔软温和,却让付悦心里不自在的那张脸:“师妹走路不看路的么?”
付悦小声道:“对不起,掌宗师姐。”
秦知画眼底有一丝意味深长的光,嘴角轻轻一提,仍然是温润如玉道:“没关系,这么火急火燎,去找大师姐?”
“你怎么也知道……”
秦知画道:“你除了找她,还能找谁呢?以后走路看着点,别像个没头苍蝇般乱撞,撞到我没有关系,撞到其他人,就不好说了,你去吧。”
“是。”
付悦颇有一些屈辱,连心情都没那么愉快了。
付悦先是到了成欣的洞府外喊了喊,没人,又到成欣的静室喊了喊,又没人。
付悦想着,成欣和韩九渊的关系似乎很好,难道是在韩九渊的洞府?如果是这样,那就先不打扰她了。
正想着,她就走到了一片樱花林外。
付悦顿时心里一动,兴许成欣在这里呢?成欣找自己要了一篮子朱果,那都是新摘的,总要洗的,在往日成欣就带付悦在此洗过朱果。她原本就是来趁热打铁顺着台阶往下爬的,有些事情过了那个时机,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了,要是能在热度未消前找到成欣,收回刚才的别扭反应,对她示好,她们是不是就可以冰释前嫌啦。
反正成欣私域的樱花林是对付悦敞开的,付悦有资格自行进入。
樱林近在眼前,付悦就抬步轻盈地走了进去。
看到火湖边的果篮时,付悦心里还很高兴,那地上都是新鲜的朱果。
但是也就是高兴了一瞬,接下来,反应到这幅情景的诡异之处时,一道凉气顿时从付悦脚底涌向全身。
果篮倒在地上,朱果散落一地,可是成欣呢?
“表姐?”
付悦朝着四周喊道。
无声寂静,回到她的只有灌袖的寒风,不知怎地,付悦打了一个寒颤,她又喊道:“表姐!”
一片死寂。
“难道走了?干嘛要把我的朱果扔在这里……”
付悦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却说不上来,她转身要走,她决定还是去韩九渊的洞府找一找吧。
就在这个时候,付悦浑身狠狠地一抖,只见在火湖上,飘着一张薄薄的轻纱。
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那是成欣平时穿搭在宗门衣衫之外的披帛。
付悦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火湖的湖面,又大声喊道:“表姐,表姐!”
付悦干脆脱掉自己外边套着的纱衣,只穿着紧身的内衬,她纵身一跃,跃进湖中,展开自己炼气大圆满的微弱神识,在湖底焦急地搜寻。
大概搜寻了五十米的深度,强烈的水压,压得付悦快要吐血,她就要撑持不住,可她的神识却真的在水底触及到了依稀模糊的人影,那人影正在朝着暗不见天的湖底沉溺。
付悦瞪大眼睛,她铆足了灵力,对自己打下了一道防护。
可是她的速度还是有限,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影子沉入了湖底的水草之中,被万千疯狂卷曲的水草缠住!
---
湖底的“影子”,睚眦欲裂,剧烈地挣扎,使水草在她臃肿腐烂的胳臂上勒出深深的痕迹。
终于——
她抓到了。
疯狂的笑声,在百米的湖底,像破碎而沉闷的低吼。
“影子”疯狂地把自己扭曲成蠕虫一般的形态,朝着触碰到的那个冰凉指尖里疯狂入侵!
她像是快要饿死的鱼饥不择食,又像是怕极了无尽的等候而迫不及待!
昏迷之中的程欣,那渐渐失去了五感的意识,正在被挤出肉身之外!
可是,使“影子”愤怒到变形的是,这些鸠占鹊巢的意识,根本无法被尽数排斥和清除出去!它们就像是已经溶于水的墨汁!
只能够在“影子”不断的撞击和冲刷之下,以迟缓得仿佛看不出变化的速度逐渐变淡!却无法全部驱除!
“影子”咆哮着、入侵着、吞噬着。
费了全身的力气,耗费了一个时辰,也只是入侵了一缕神魂进入肉体!
可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道凛冽的剑光,朝着包裹着肉体的万千海草疾飞而来!
付悦无法说话,她大声叫着师姐,却都变成了在水底裂开的泡泡。
她嘴边不断咕嘟咕嘟地冒出泡泡,她的剑在水底动作迟缓,却又一道剑花一道剑花不断地朝着捆绑着程欣的水草斩去!
这一斩,虽然并没有斩断几根水草,却成功地把“影子”和程欣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系给切断了!
那“影子”在湖底发出凄惨的咆哮,一双死鱼般无神的眼睛,顿时看向了付悦。
在“影子”扭过脸来的时候,付悦嘴边冒出的泡泡更多了。
付悦大睁着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在水草深处,几乎被无边水草吞噬着的“影子”,她的嘴唇抖动着,看口型,她说了“表姐”两个字,但是,神情却是惊诧、疑惑,和恐惧的!
她又扭过头,来看昏迷的程欣。
她不可思议,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一个像人,一个像鬼的“表姐们”……
终于,她选择了像人的程欣,她拽住程欣的胳膊,就拖着程欣往上浮!
可她根本拽不过万千扭曲缠绕上来的水草!
付悦吓得大叫,又是一串一串的气泡被她吐出,她像一条被鲨鱼追赶的小鱼迫切地想要逃离。
她正想放手,自己浮出去搬救兵来,可是就在这时,连她的脚底也被水草给缠住了!
付悦哭了。
她一剑一剑的去砍那些水草,可是,砍断的水草,还会再生。
她忍不住去摇动程欣的肩膀,试图把程欣摇醒,一起想想办法。
可是程欣脸上毫无血色,惨白至极,看上去竟然也像是……死了?
付悦下意识摸住程欣的脉搏,还好,虽然虚弱,可还是跳动着,但还不等付悦出一口气,只见程欣的身体又被水草使劲地往下拽去。
程欣虚浮的身影,眼看就要下坠在脚下无边水草缠绕的血盆大口时!
忽然一道强烈的水压自上而下,竟然以天光破晓、电闪雷击之速度,将自己冲开三十尺有余!
付悦的瞳孔缩起,就见从湖面上穿梭而下的一道仿若黑龙般气势激荡的墨色雾气,一把将程欣下坠的身子给裹住!
下一瞬,那黑雾缓缓散去,雾气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隐约现出!
付悦就看见,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此时竟如天神下凡般,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把程欣的身体紧紧地抱在了他的怀里!
是韩九渊吗?
付悦看不真切,却只见他像是坚不可摧的大山,把程欣护在他的胸口,他抱着她,指关节被他攥出了惨白的颜色!
他的声音,似乎是穿透了地狱而来的沉郁,让人一瞬间如坠冰窟!
明明是百米深的湖底,但他的声音,却没有受到丝毫湮没——
“敢动她,找死……”
第28章 博弈·十三
琥珀色的暖湖, 在韩九渊到来之时,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随着刚才水压穿刺过的一冲之力,那些原本束缚着付悦, 使付悦不能解脱的水草, 竟然被那气压拦腰斩断!
它们蜷曲、跃跃欲试,却仿佛有知觉一般,不敢再探出头来。
一时间, 付悦的眼睛里,除了那个依稀熟悉的身影,再无其他。
多少个昼夜, 等待、陪伴, 韩九渊早已经习惯程欣在课后第一时间去找他。程欣每天都会在他身边待上一阵子,或是用很聒噪的语调倾诉她一天的遭遇, 或是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几案上观察山雀蛋, 亦或只是去撒娇一般叫几句韩九渊……
这是韩九渊早已经习惯的事, 但是今天她没有来。
暮色四合时她没有来, 暗夜降临时她也没有来, 一反常态。
联想到前些日子的事, 韩九渊心里隐隐不安,他不惜承受凌迟般的身体剧痛, 再一次祭出元神之力, 把神识凌驾于千米高空,在整个绮月峰的范围默默搜寻程欣的身影。
当看到樱花林火湖边倾倒满地的朱果,以及湖面上漂浮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程欣的披帛时,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固。
他的神识当即化作一道黑雾,长驱直入,直破百米深湖而来。
果然在湖底, 看见了程欣的影子。
看见的那刻,他几乎是瞬息而至,而程欣紧闭双眼,似浮萍一般任湖底的怪物蚕食,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程欣的脸色是死一般苍白的,韩九渊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紧紧拥着程欣,他肉眼可见从程欣的身体里,正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向外溃散。
韩九渊一道手诀飞起,程欣周围瞬间被镀上一层银灰色的光晕,那些溃散的星点,触碰到光晕的那刻,便纷纷缩了回去。
而那些已经溃散融于湖水的,却是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挽回的了。
韩九渊眸中怒火汹涌,他左手小心翼翼护住怀里的程欣,右手忽而成爪,朝向那水草暗网之下的怪物。
在身后不远处的付悦只听见那个“怪物”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它如风鼓破布一般浮肿的身子竟然不受控制地被吸向了韩九渊的手里!
那数不尽的、缠绕着她任凭她用利剑都斩不断的水草,在触碰到韩九渊气息的瞬间,像是被烫伤的触手一般,纷纷缩进了湖底的淤泥里!
那怪物用和程欣一样的脸,瞪大了眼睛,震惊、恐惧地盯着韩九渊,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说不出话来。
因为韩九渊已经掐住了它的脖子。
韩九渊进入湖水之中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此地用神魂禁术搭建的阵法,在望着它和程欣一模一样的脸时,韩九渊已经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了,韩九渊连话都不愿意对它说,他手里的力道是毁灭性的,什么都无须说,他只要它死。
立刻就死。
但就在手里怪物的脖子快被他掐断的时候,他却惊见怀里程欣的嘴角竟然随着他的毁灭之力而流下血来,在水里,绽开成刺眼的血花。
韩九渊眸子一缩,心头剧震,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右手就松开了。
那怪物便大口大口地喘气,湖底的水并不能阻挡她的呼吸。她望着韩九渊,又恨又怕,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你是……韩九渊?”
她做梦都想不到,曾经被他虐待的少年,如今恍若神祗站在她的面前,左右着她的死生。
韩九渊把程欣又往怀里紧了一分,他伸出手擦拭程欣嘴角的血迹,他的眸子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来迟了。
程欣意识的一部分,已经和这片湖水融合,已经和眼前的怪物融合……
不论是这片湖水干涸,还是眼前的怪物死去……程欣都不能独善其身。
那怪物见韩九渊并不答话,看着被他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对待的“自己”,死鱼一般的眼睛里尽是不可置信。
它大睁着迷茫的双眼盯了“自己”很久,眼中是浓烈的怨恨,但她幸灾乐祸、又有恃无恐地怪声道:“你想杀我?……啊……你杀了我,她也会死的…… 她死的比我更惨……她连魂魄都不是……她就是一缕意识……我已经把她和我交织了起来,你现在就杀了我啊?我死尚能转世,但她就惨了……哈哈哈哈哈……她这个凭空而来、鸠占鹊巢的意识……你信不信她原地消失!我保准你连她的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找不到,她啊……她就像是从大地蒸发……从来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