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氏支吾不言,最后摇了摇头,用低若蚊蝇的声音说:
“不,不认识。”
高瑨似笑非笑看着她,并不追问,而是主动介绍:
“夫人不认识就对了。此乃朕宫中新入的琴师,明唤长生,取个好意头,他善抚琴,便由他为老夫人弹奏一曲《贺松柏》,祝老夫人松鹤延年,长命百岁。”
高瑨说完之后,一个手势便让那名唤长生的琴师去弹奏,琴师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架好了琴台,琴声流出。
听到琴声,高瑨问蔡氏:“夫人觉得好听吗?”
蔡氏后脊背发凉,连连点头:“好,好听。多谢陛下。”
这个叫长生的正是蔡氏派人处理过的那个琴师,他胆敢引诱不谙世事的苒儿离开将军府与他私奔,那就该想到自己会是什么后果。
手下给蔡氏传话回来,说是人处理掉了,已经扔下悬崖,死无全尸……可这人怎么会突然出现。
蔡氏心慌归心慌,很快就想到这是谁的杰作。
除了神通广大的皇帝陛下,还有其他什么人能做到呢。
看来皇帝一早就知道谢苒与人私奔之事,今日把琴师带来却不揭穿,当是为了全谢家的脸面,但同时也在警告蔡氏,不要对谢郬轻举妄动,因为他手上有一个足以毁掉谢苒的人。
见蔡氏老实了,高瑨才微笑着进入谢家内院,径直往谢郬所在的偏院走去。
留下前院一众莫名其妙的宾客,人人心中都有疑问:
皇帝陛下今天来究竟是不是为了恭贺老夫人寿辰?要说是吧,他甚至都没与老夫人说上一句完整的话,要说不是吧,他又派了宫廷琴师来给老夫人弹琴贺寿。
还有,皇帝陛下怎么连前贵妃娘娘都没看一眼,就直接往内院去找谢家大小姐了呢?
对于周围宾客的小声一路,谢苒强自镇定,扶着曹氏回宾客席去做,麻木到连下午刚崴的脚都感觉不到疼了。
信国公夫人和长平侯夫人来到呆若木鸡的蔡氏身旁,轻声问道:
“陛下怎的看起来与大小姐很熟的样子?”
蔡氏回神,深吸一口气,脸上堆出笑容,回道:
“哦,先前陛下不是说了。此番质子能顺利营救回来,郬姐儿有功劳。”
信国公夫人说:“再怎么有功劳,陛下也不该夜里前往女子内院吧。”
她与长平侯夫人对望一眼,长平侯夫人说:
“嗨,这有什么。你没瞧见谢大小姐的样子?那模样跟男子有什么分别,陛下怕是把她当好兄弟处了也说不定。”
信国公夫人被她逗笑,蔡氏也跟着笑了笑,心口却被一口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表面上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招待客人,暗地里还要分心去看戏台上弹琴的琴师,如鲠在喉,却毫无办法。
琴师如今既然已经得了陛下的庇护,蔡氏这边再想动手已经不可能了,越发觉得事情犹如谎言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重,越滚越难停下……
**
谢郬坐在偏院的西窗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黑洞洞的夜空,冬日里连月亮都看不着。
真不知道冲动回来干什么,凭的看这些虚伪的嘴脸,受这些冤枉的气。
前院的张灯结彩,戏声喧闹,琴声缭绕依稀传来,不用亲自到场看也知道前院现在有多热闹,与她所在的院落仿佛是两个世界。
她当然知道蔡氏给她下跪,央求她不要揭穿谢苒是权宜之计,但谢郬却还是心软选择放过她,只因她在蔡氏身上看到了那股强烈的想要保护自己孩子的意念。
那种意念是谢郬从小无数个午夜梦回中不断期盼的东西,爱。
老谢对她很好,但他的那种好并不温柔,在谢郬还很弱小的时候,她多希望有个母亲能给她温柔的怀抱,能帮她挡住老谢的锻炼,能在她受伤、生病、伤心的时候给她安慰,谢郬也希望有个人能让她可以肆无忌惮的撒娇。
可是她没有。
她从小身边来来回回就是几个照顾她的老婆子,老婆子还经常换来换去。
谢郬从来没有尝试过母爱的滋味,所以长大了最见不得的就是母亲对女儿的爱。
她知道蔡氏不安好心,却不想打击这份她渴求不到的爱。
【真他妈操蛋!】
【我也是吃饱了撑的,回来干嘛!】
【明天就走!】
【这破地方恶心的人太多!】
【可高瑨那儿……要不要去看一眼?】
【呸呸呸!看个毛看!】
【全都是因为他,老子才会冲动回来,受这鸟气!】
【混球!王八蛋!狗屁——】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夹杂着屋外的寒风,一个人影出现在门边,用极其不满的语气质问谢郬:
“喂,欺负你的人又不是我,你怎的总盯着我骂?”
谢郬从窗台上跳下来,看着门边这不请自来的混蛋,二话不说,手里酒坛子就往他砸过去,幸好高瑨早有准备,眼明手快接住酒坛,一手将谢郬挥向他面门的拳头包在掌心往怀中一带。
终于抱住了这个让他心心念念了好长时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骗回来的人。
第141章
谢郬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 不是挣扎不开,而是被高瑨抱着太舒服了。
不知怎的,明明这个怀抱并没有谢郬想象中那种母亲一般的柔软, 甚至还有点硬, 但谢郬这一刻就是很贪恋,大概这是唯一一个在她赶到情绪失落的时候, 对她张开怀抱的人吧。
所以,即便这人可恶, 谢郬也愿意让他多抱一会儿。
感觉到怀中人那破天荒的温顺, 高瑨反倒有些不适应了, 伸手在她脸颊上摸了两把, 用食指将她下巴挑起来,让她与自己对视, 低声问道:
“真委屈啦?”
谢郬一记铁砂掌打在高瑨的手背上,将他整个人推开,咕哝转身:
“谁委屈了。”
高瑨揉着手背, 跟她进入房间,掰着她的肩膀转过身来, 高瑨捧着她的脸与之额头相抵, 让谢郬想逃避目光都办不到。
异常的沉默让高瑨心疼坏了, 说:
“朕去灭了她!”
高瑨后悔刚才给蔡氏留情面了, 为了不让谢家脸上太难看, 他对蔡氏点到即止, 但那是他没看到谢郬不开心的样子, 若是早点看到,刚才就不会委婉对待。
谢郬拉住高瑨:“灭什么灭!你想要了老谢的命啊。”
谢家的颜面如何谢郬不在乎,但老谢的脸面, 谢郬还是要维护一下的。
抬头看着高瑨那煞有其事要去找人算账的样子,压在谢郬心头半天的抑郁仿佛瞬间清零,心情没由来的好起来。
“谁让你不高兴,我就让谁全家都不高兴。”高瑨说。
谢郬失笑:“油嘴滑舌。”
高瑨认真起誓:“若有虚言,我不得好死。”
谢郬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趁他不注意一把夺过酒壶,正要仰头豪饮一口,被高瑨拦住:
“等等,你吃晚饭了吗?”
谢郬摇头:“不想吃。”
高瑨第二次夺过酒壶:“不吃晚饭还想喝酒?”
谢郬说:“吃什么吃?让我去跟她们坐一桌吃饭,我怕我噎死!”
高瑨伸手在谢郬额头上弹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
说完,将谢郬打量一遍,说:“去换身衣裳,出去吃饭。”
谢郬以为高瑨是让她去前院,十分抗拒:“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春风阁!去不去?”高瑨问。
谢郬的‘不’字差点脱口而出,幸好及时收住:“去。”
春风阁的菜是谢郬吃过最好吃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再去光顾,如今有机会她岂会放过。
迅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因为是去春风阁,地方特殊,谢郬重新换的仍旧是男装,高瑨对此并不介意。
两人走出房门,却是一个往左一个往右,谢郬回头问他:
“你去哪儿?这边翻墙快。”
谢郬之所以喜欢这个偏院,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这里离后门特别进,基本上翻两个墙头就能出去。
高瑨说:“门在那边。”
谢郬看了看他指的方向,惊讶问:“你想走正门?”
高瑨点头:“朕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难道还没资格走你家正门?”
“……”谢郬却犹疑不已:“那,那你走,我从后门翻出去就好。”
高瑨却一把扣住谢郬的手腕,强势拉着她一同往将军府的正门去。
穿过垂花门,经过回廊,前院的喧闹人声越来越近,谢郬的耳朵也越来越烫,就好像将要第一次被光明正大推送到人前一般。
高瑨拉着谢郬再次出现在谢家宴客的花园中,这回没让宫人报唱,也没在花园中停留,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握住谢郬的手,把她往将军府正门带去。
好些宾客都看到了,有的还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喝多了产生了幻觉。
刚才陛下是拉着谢家大小姐的手出去了?
所以,他俩真的像将军夫人解释的那样,只是好朋友?
好朋友会半夜拉着手一起出门?
今天之前,很多人都已经听过将军府嫡女谢苒巾帼不让须眉,舍名节全大义的救驾故事。
然而晚上陛下突然驾到,与嫡女谢苒毫无互动,反倒是与庶长女谢郬互动频频,尽管他解释过两人是朋友的身份,可前脚刚解释,后脚就手牵手出门,这他妈也太可疑了吧!
不少人心中都疑惑不解,甚至开始怀疑今天之前听到的那个故事的真实性,但因为没有证据,陛下也没有公开的表明什么,所以疑惑的人只能继续疑惑。
但今晚的事情,对于蔡氏的编剧事业打击不可谓不巨大,但她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把之前说过的故事继续编下去。
**
高瑨带谢郬去春风阁,谢郬又一次见到了元娘。
上回来的时候,谢郬还不知道元娘其实是武定侯府的小姐,武定侯府被抄以后,十四岁以上的男丁杀头,女眷没入教坊司。
教坊司里可不管你是嫡女还是庶女,只要是顾家的女儿,统统以犯人论处。
高瑨告诉谢郬,顾元娘在教坊司里待了几年,以自己微弱的力量护着武定侯府中几个年纪相对较小的姑娘没被过早的糟蹋,可是当高瑨打入京城,把她们从教坊司里救出去后,顾家老夫人却还是对庶出的元娘看不上眼,甚至觉得她比其他人都脏,连当初元娘用自己的清白护住的几个小姑娘也不感念她的付出。
所以,当高瑨安排顾家幸存下来的女眷去江南重新开始的时候,元娘毅然决然的留在京城,开了这家春风阁。
元娘有经商天分,再加上高瑨这个金大腿罩着她,短短五年的时间,元娘就把春风阁开遍了礼朝。
她的春风阁里不卖姑娘皮肉,只卖姑娘才艺,尽其所能的保护着一些被命运戏弄而无奈沦落风尘的苦命女子。
谢郬打从心底里敬佩元娘,甚至有点崇拜,以至于她和高瑨坐在摘星阁里,元娘亲自为他们上菜的时候,谢郬的一双眼睛便直直盯着她。
上回高瑨带谢郬来的时候,谢郬也是穿着男装,故意用男声对元娘说话,因此元娘潜意识中就觉得谢郬是男人,被一个男人肆无忌惮的盯着,元娘多少有点难为情。
试着往高瑨求助,谁知高瑨正用同样专注的目光盯着那个男子。
元娘疑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回转,故意干咳一声将高瑨拉回了神,高瑨问她:
“怎的?”
元娘拿起酒壶,借着给高瑨倒酒的时候问他:
“这位小哥是你什么人?”
高瑨直言不讳:“我喜欢的人。”
元娘震惊,两只大眼睛眨巴了好几下都没反应过来,谢郬知道她定是误会,便用原本的声音对元娘说道:
“别听他胡说,我叫谢郬,元娘你好。”
元娘对谢郬的声音很意外,她上回明明听见她是男声来着:“她这是……”
“你以为呢?她就是这么讨厌,可没办法,谁让我喜欢她呢。”高瑨端着酒杯,恬不知耻的说道。
那黏黏糊糊拉丝般的眼神让谢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元娘暗叹自己阅人无数,居然还有分不清男女的时候,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让自己冷静下来,主动为谢郬斟酒道:
“原来是位姑娘,我就说嘛,这人小时候对姑娘家嘴甜的要命,大言不惭说长大了要娶十一个王妃的人怎的忽然改了喜好。”
谢郬满脸嫌弃:“娶十一个?”
高瑨连忙解释:“元娘,你不厚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你莫要在她面前编排我的不是。小心我,我……”
‘我’了半天,什么都没我出来,还是元娘自己说的:
“小心老板把我解雇了,让我流落街头喝西北风。”说完之后,不等高瑨反驳,元娘便对谢郬解释道:
“姑娘大概不知,这位高公子可是春风阁的正牌老板,我可不敢得罪他。回头他把我送到那金玉店去烧炉金可受不了,我最怕热了。”
谢郬并不意外,春风阁能在五年之间开出这种规模,涉及行业深远,若非背后有大靠山,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高瑨这座靠山绝对是整个礼朝最大最坚固的了。
第142章
春风阁的饭菜太对谢郬胃口了, 尽管有高瑨看着,谢郬还是吃多了。
饭后,高瑨拉着谢郬在街上消食, 难得谢郬看着满街的美食不心动。
朱雀街早已恢复繁荣, 几个月前在这条街上发生兵变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老百姓们可能都不清楚官府下令百姓们不许出门的那一天,长安街上发生了兵变, 他们只知道夜里街上有短兵相接的声音,第二天早上打开门一看, 长安街上焕然一新, 被水冲刷得特别干净。
对百姓来说, 皇帝有没有换, 有没有叛军,其实可能都比不上第二天能不能正常出门, 能不能正常做生意来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