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烈日——退戈
时间:2021-05-19 09:53:50

  然而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她学会的只是不要去问。
  第一次自己上学,第一次离家出走,第一次到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第一次明白这个世界的未知和广阔。
  巨大的惶恐中,没有人在意她过得怎么样,是不是真的没有关系。
  所有的问题不断积累,她以为长大就可以弄懂的难题并没有被解开,但是她已经不会再问为什么了。
  可是现在,她还是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她记得小学刚毕业的时候,帮奶奶去卖兔毛。偷偷藏了一点钱,坐车去找方逸明。
  奶奶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反正没有拦着她。
  在城市的角落里,她看见那个男人抱着他的儿子,在街上跟人寒暄。脸上笑得很开怀,眉毛眼睛都是弯弯的,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他给弟弟买玩具,亲切地教他喊叔叔。
  方灼将衣服后面的连衫帽戴上去,在他面前走了两遍,他都没有认出来。
  她听见方逸明的同事说:“儿子不好带啊,我家也是一个儿子,一淘气我就想打他。”
  紧跟着他又道:“不过只有一个孩子还是轻松的,两个就真的看不过来了。”
  方逸明笑着说:“是啊。一个就够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方灼就站在他身后。
  她很难过。是她那个年纪能认知到的难过的顶点。可是就跟忘记了怎么流眼泪一样,她十分平静地转身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迷路。
  天幕落下,方灼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漫无目的地行走。深夜时分,有人看见她,报了警,不等警察过来,方灼害怕,自己先跑了。
  她沿着霓虹璀璨的繁华街道徒步行走了十几公里,走到另外一座城镇,然后跟人询问,搭乘汽车回到了家。
  奶奶在厨房里煮好粥,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方灼没顾得上吃饭,跑回房间累得睡着了。边哭边做梦,连梦里都在那条街上徘徊,分不清现实地难过。
  每一次她对自己的坏运气发出质疑,她都是斗败的那一个。
  她真的很倒霉。
  “不是吗?”方灼深深垂着头说,“我问过方逸明的。”
  叶曜灵为什么要离开?
  刚搬过去的时候,方灼很小心的,挑着方逸明心情好,又没别人在的时候问的。
  方逸明听见,脸色瞬间拉了下来,冷冰冰地叱了声:“别问。”
  看起来很讨厌叶曜灵,当然也可能是心虚。
  “我不知道她跟方逸明的关系怎么样。”叶云程说,“她比我大五岁,走的时候我才上初中。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她有喜欢的人了,以后要跟他离开。”
  叶云程回忆起来,分明很久之前的事,却始终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叶曜灵哭得那么悲伤,那么不能自已,抱着他,不停地跟他说“对不起”,然后又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明明他们是一家人。
  ……或者只是他的家人,对叶曜灵来说不是。
  父母难听的谩骂同杂乱的背景音一样存在于他的记忆,随着时间被他虚化,快要变得不存在。
  他不想听见那些东西。此时被方灼询问,才又回忆起来。
  叶云程皱眉,说得很不客气:“我不喜欢方逸明,觉得他只是个嘴上漂亮的花花公子,骗姐姐去过新的生活,却并不是真的要负责任……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方灼说,“我也经常在心里骂他。”
  叶云程带着方灼回她住的那个房间,打开靠墙那个老旧的衣柜,里面都是叶曜灵的旧物品。
  他回头看了看方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有时候人的观念固执又荒谬,尤其是在早些年,可能仅仅只是因为性别。
  他的父母想生一个儿子,第一胎先生出了叶曜灵。他们不是不喜欢女儿,只是更喜欢儿子。
  不过叶父还没有糊涂到昏聩,加上那时候已经有九年制义务教育了,他觉得应该要让女儿读书。
  在还分不清什么是歧视和偏爱的年龄里,叶曜灵过过一段相对单纯的生活。
  “她没有什么新衣服,这些都是旧的,别人不要的。”叶云程把衣服拿出来,摊平后再沿着褶皱重新叠起来,斟酌着道,“我小的时候她就开始照顾我,我们的关系特别好。”
  比起父母,叶云程更亲近那个会笑话他、骂他笨的姐姐。
  叶曜灵整天都生气勃勃,跟孩子王一样,上山下水无一不通。有很多想做的事,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幻想。你让她去摘月亮,她都敢去搬梯子爬给你看。
  他对叶曜灵崇拜又依赖,恨不得每天都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夏天有夏天的味道,春天有春天的清新。”
  四季分明。
  游鱼、蝉鸣、野花、红叶。阶前的白雪、檐前的落雨、路边的石头、田里的苞米。
  一切一切,都特别的鲜明。跟连环的油画一样,构成他人生中最重彩的篇章。
  叶云程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指抽搐,又不舍得弄乱膝盖上的衣服,声线颤抖道:“我真的特别恨!”
  如果能一直这样也是好的。可是叶云程12岁的时候,小学四年级。那时候小学还是五年制的。爸妈不在家,叶曜灵带他出去玩,出了意外。
  叶曜灵在一旁跟同学说话,叶云程乖乖站在路边等他。那辆车突然拐弯撞过来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
  那个年代的车祸赔偿很少,乡村的路边也没有监控。叶父叶母没读过书,不懂,又不知道请律师。对方一口咬死说是叶云程在马路中间玩耍才会变成这个样子,连恐带喝地跟他们谈妥了赔偿的事宜。
  叶云程当时浑浑噩噩的,知道的也不多,只记得最后拿到的赔偿连医药费都不够付,从此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残疾人。
  叶云程闭上眼睛,黑长的睫毛向下垂落,在眼下透出浓重的阴影:“我不能接受,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没有办法接受。我变得脾气很坏,不理人,也不想上学。”
  “我耍性子爸妈会纵容我、安慰我,可是他们也需要发泄口。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姐姐的错。她没有看好我,她应该要负责任。”
  叶曜灵坚持过一段时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给他念书,背他出门散心。可是那时候叶云程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他什么都不知道,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自己就是最不幸的人。
  自怨自艾,自私自利。
  他后来反思,才发现叶曜灵的生活是多么痛苦,而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是一个受益者,是压在叶曜灵身上最重的一层枷锁。她的每一个不幸上面都刻着自己的名字。这是他无法逃避的事实。
  叶云程想,人成长需要好长的时间,可是命运从来不给他们那么多的机会。等他明白过来,也想要保护庇佑他的家人时,那个让他重新站起来的人已经不在了。
  叶云程精神恍恍惚惚的,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方灼坐到他的身边,紧紧贴着他的手臂,又握住了他的手,将脸埋在他的肩膀。
  “她很害怕,因为她也还小。在这个家里她得不到公平的对待,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自己的苦闷。整个地方的人都不能理解她,觉得是她的错误才让我出了意外。她压力好大,我知道的。”
  她太疲惫了,她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在对弟弟的愧疚、父母的偏爱、无端的职责,以及未来的迷惘中。
  叶云程也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就好了,那样就不会出现那么多不知所措的人。叶曜灵还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追逐自己各种天方夜谭的梦想。
  如果给她机会的话,她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
  叶云程很轻很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她就走了。”
  这样想来,叶曜灵或许并没有那么的喜欢方逸明,她所有的义无反顾只是因为想要离开,而方逸明是离她最近的那根稻草。
  方灼靠在他身上,隔着衣服感觉到他肩膀上的肌肉在震颤。滚烫的温度和强烈的心跳刺激着她的眼睛,跟着面前的人一起无声哭了出来。
  叶云程喑哑道:“对不起。你妈妈的不幸其实是因为我。”
  方灼说:“不是的。”
  叶云程克制了会儿,又问:“姐姐留下过一本笔记,你看了吗?”
  方灼说:“我没有看完。”
  “我就知道你看了。你看完吧。”叶云程说,“她最后一次回来、离开,都很平静。我感觉她想通了,可惜没有时间了。”
  方灼问:“你看了吗?”
  叶云程说:“我也没有看完。”
  两人同是闷笑了下。
  他们都觉得叶曜灵肯定会爱对方,却不相信她会爱自己。
  毕竟爱那么没有由来。
  方灼没有看。她翻出了那本本子,还没决定好,就趴在上面睡着了。
  等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沉,窗户上传来有节奏的叩响,严烈压低了嗓子在外面问:“喂喂喂?有人在吗?”
  方灼拉开窗户,看着外面的人,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严烈得意笑道:“舅舅答应我住下来了,还说等太阳好,给我晒床被子出来,到时候我就有自己的房间。”
  他说着朝天边望了眼,期待地说:“到底什么时候出太阳啊,这两天都是阴天。真是的。祖国母亲独立的大日子都不放晴。”
  方灼清醒了点,又觉得自己还是很迷糊:“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半夜的去女生房间里多不好?”严烈说,“罗密欧跟朱丽叶都是隔着窗户说话的,我来找你玩儿啊。”
  方灼比着两人半米不到的距离,听他胡侃:“是这么近的窗户吗?”
  严烈笑说:“关系不大嘛。”
 
 
第20章 一颗小太阳(“我就是她的昨日。”...)
  严烈跳上窗台,侧坐在上面,拎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献宝似地道:“小牧带我去你们村里的杂货店了,好多我没见过的零食!”
  他拆开一包应该是糖果的东西,丢给方灼。
  方灼大概有敷衍地笑了下,但自己也不大确定。她现在没什么心情,以致于脸上的肌肉都变得冷硬,不受她控制。
  严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跳下窗台,没多久重新跑回来,背对着她坐在外面,用手掩着,将东西放在嘴边吹了声长哨。
  那声音带点尖刺,又有点闷闷的,勉强能拼成不同的调子。方灼闻声看去。
  严烈扭过身,单手按在她的桌上,晃了晃手中的葱叶,笑容狡黠地道:“舅舅院里摘来的。你别告诉他。”
  方灼看着他的眼神逐渐带上了同情,缓缓开口:“你知道农村,很多人种菜都是用纯天然肥料的吗?”
  严烈身形明显地颤了下,转了回去,不让她看见表情。但是方灼完全能猜到,此时他的脸上肯定写满了“天地崩塌”。
  她又幸灾乐祸地补了句:“你知道什么叫纯天然肥料吗?”
  严烈叫道:“我知道!你不要说话!”
  方灼见他吃瘪,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严烈冷静下来捋了捋,察觉到不对,回头拍了下桌子,也不生气,乐呵呵地道:“不可能,家里有厕所,哪里来的天然肥料?而且种葱而已,要施什么肥?你骗我!”
  方灼哼了声:“让你以后还乱吃东西。”
  严烈说:“知道啦!”
  他在窗外晃着腿,方灼出神地坐着发愣。夜色一时很安静。
  少顷,严烈拆了包薯片。在塑料包装物的揉捏声中,他平静开口道:“我小时候住在河边。出门不久,就可以看见一条很宽的河。”
  方灼抽回游离的神识,认真看着他的背影。
  “河里经常会有人去洗澡、捕鱼。跟我同龄的孩子都喜欢下去玩,但是我奶奶不允许。因为每年都会有那样的新闻,她觉得如果我有危险溺水的话,她救不了我。”严烈仰起头,“不过比起河,我还是更喜欢插画里的大海。奶奶就答应我,等我以后长大了,允许我去海边。可惜后来没有机会。”
  严烈挪动了下,偏过头问:“以后你可以陪我去吗?”
  方灼狐疑道:“你自己不能去吗?”
  “不行。”严烈很执着地说,“一定要有人陪我去。”
  他就像一个耍脾气的人一样,方灼过了片刻才道:“那好吧。等我有空的时候。”
  严烈对她的措辞不是很满意,嘀咕道:“有空是什么时候?”
  方灼也不好回答。
  夜风呼呼地吹。窗户和灯都开着,方灼看见还没彻底消失的蚊虫正从黑暗中飞扬过来,勤劳又殷勤。
  她过去关掉了房间的灯,又让严烈把院子里的灯光打开,然后拿着笔记本爬到桌子上,与他背靠背地坐着。
  光线变得很昏暗,她用手指卡住笔记本的纸张,从中间往后翻。
  被泪水的打湿过的那一页纸张特别的不平整,方灼随便一找就找到了。
  她又看见了之前那句让她颤动的话。
  “宁愿我没有生过这个孩子。”
  这一句话之后,空白了很长一段文字。
  可能叶曜灵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她也没想好自己接下去要写些什么。
  方灼借着院里昏黄的灯光继续往下翻阅,旧书页上呈现出一种更为老旧的斑驳。她发现叶曜灵在写这句话的时候,或许真的不是因为怨憎或是愤怒,如叶云程说的一样,她很冷静。
  “我没有给她一个好的家庭,甚至不能算正常的家庭。可是很快我就要离开了,这要怎么办?”
  方灼往后翻了一页。
  后面的文字密集起来,但记载的事情也是零零碎碎,基本是想到了什么就写什么。
  “今天我去给爸妈扫墓。我看着石板上的名字觉得特别陌生。好几年没有见面,他们留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已经变得模糊,但我始终记得他们不爱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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